他们坐在学校附近那家黄焖鸡米饭店里,盖柏灵心不在焉的完成了点餐等一系列行为。嚼着口香糖的女服务员走开了,盖柏灵想了想,小声说一句去趟洗手间,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听见施默德正和路溪繁正在说话。
“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被初赛淘汰掉。”盖柏灵默默在座位上坐下,施默德看了她一眼,嘴上依旧在和路溪繁说着话。
路溪繁笑了一下,是那种很不以为然的笑。盖柏灵暗暗惊讶他居然敢对老师露出这种不屑的表情。
路溪繁说:“老师,我的水平您还不清楚吗?初赛?初赛怎么可能刷掉我。整个旬城,甚至整个省,我敢说没有人能比我的物理学得更好!您就等着吧,这个物理联赛的冠军,我拿定了!”
这种时候的路溪繁曾经是最让宋暖暖欣赏的。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那种志在必得的霸气,仿佛给路溪繁本就英俊非凡的脑袋瓜上又镀了一层光环。这光环读作牛逼,写作学霸,让路溪繁本就令人艳羡的人生锦上添花。
宋暖暖曾经对盖柏灵说:“他真的好厉害啊!”
施默德大概也很欣赏他这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气魄,忍不住笑了。拿起筷子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软烂的鸡肉。盖柏灵默默旁观着他二人的相处和对话,这时候突然发问道:“施老师,路溪繁和您是不是已经认识很久了,总觉得他在您面前,跟在我们面前很不一样呢。”
施默德和路溪繁俱是一愣,两个人竟出奇同步的一齐笑了起来。接着又出奇一致的同时开口解释道:“他(我)和我(他)爸爸(妈妈)是老朋友。”
说完这话,两个人呆住了,路溪繁说:“施老师您忘了?当初在沪上时,是我爸爸把您招到我家里来给我当家教的!这样说的话,您应该是先认识我爸爸才对。”
“对对对!哎,看我这记性!脑子都糊涂了。”施默德大笑,“我总记得第一次去你家给你上课时是你妈妈给我开的门,却忘了起初是你爸爸给我面试的。嗨,尴尬!”
“做家教?原来你们是做家教认识的啊!”盖柏灵吃了一惊。“施老师给路溪繁补物理吗?”
“不是,我那个时候才上小学,哪有机会学物理。”服务员给他们送上了迟来的冷饮,路溪繁帮盖柏灵开了一瓶橘子味的。“是数学,施老师的数学也学得很好。我爸爸聘请施老师给我补数学。那时候他在觅城上大学。”
“原来如此。”盖柏灵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喝橘子汁。
施默德和路溪繁又插科打诨了几句,开始讨论他们关于物理竞赛的那些专业的东西。盖柏灵虽然听得懂,但懒得关心。她静静的咂着橘子汁,一边在心里困惑:施默德不是路溪繁的带课物理老师。路溪繁明明有自己的物理老师,为什么总要来请教施默德呢?他这样做,不怕自己的物理老师汤老师生气吗?”
“其他题型我基本上都带着你做了一遍了,但是这个新题型,我觉得很有可能会考。今天下午放学后你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你等我一起下班,到我家去,我给你讲讲这个题型。”
施默德一脸正气的看着路溪繁,路溪繁则看了盖柏灵一眼,一手撑着身子歪坐着,脸上露出点带着无奈的笑:“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有!”施默德坚持。“我好不容易帮你想到一个缺口。万一别人也想到了,人家做了,竞赛考过你。你没做,竞赛不如人家。那你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可是我放学想……”
路溪繁不说话了,低下头喝自己面前的水蜜桃味汽水。盖柏灵放下筷子道:“为什么不去呢?施老师说的很有道理,万一人家做了你没做,那岂不是……”
“不是这个……关键是……”
路溪繁欲言又止,又看了盖柏灵一眼。盖柏灵笑了笑。
“怎么?难道你放学有约?”她不动声色的问。“是哪位美女?”
“是——唉,算了算了。好吧,施老师,盖柏灵,你们说的都对。我去,我去好吧。”
他苦笑了几声,拿起水蜜桃汽水一口气干了。有些汽水从他嘴角流下来了,啪嗒一声滴落在面前的木头桌子上,像一滴哭笑不得的汗。
盖柏灵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戏谑的笑,眼角突然扫到施默德一边盯着路溪繁,一边一言不发的舔了舔嘴唇。那一瞬间,盖柏灵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被电过了一遍似的,许多细小的鸡皮疙瘩在她后脖子上浮了出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饭回了学校,盖柏灵看了眼课程表,发现今天下午是两节数学课和一节体育。她对自己做了个苦脸,决定看会儿新买的闲书再午睡,来提前补偿她下午上数学课的痛苦。盖柏灵从桌斗里拿出一本新买的《白夜行》,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读了起来,尽量不去吵到已经趴下打瞌睡的同学。
《白夜行》厚的像一块砖头,但盖柏灵很乐意把它背来背去。她还是第一次读这本书,读之前特意回避了网上的种种讨论,就怕自己被剧透。她倒不是那种剧透会死党,只是这本书太著名了,盖柏灵又听说它的写法很特别,所以想靠着自己去推断书中各个案子的凶手,而刻意不去求助于网上旁人的意见。
“江利子和一成太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孩子呀。”她一边看一边想。“这几个性侵的案子,到底是谁做的?受益的人看起来都是雪穗了。可是……都是亮司做的吗?亮司难道是为了雪穗才这样做的?那雪穗知道亮司为了她要去伤害她的朋友吗?嗳……这个故事发展到现在,感觉亮司的很多事都跟雪穗有关,雪穗的很多事也跟亮司有关,可是没有证据。我就像这笼屉警官一样,空有怀疑,没有证据和头绪。唉!”
她在心里默念那警官的名字时总觉得很拗口,还老是记不住,所以就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笼屉警官的外号。默默琢磨着案子,盖柏灵轻轻翻了一页,正要往下看,班长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
“注意啦注意啦!”班长站在门口梗着脖子大声道。“今天下午的课临时取消!为迎接教育部优秀民办学校的突击检查,咱们全校今天下午大扫除!”
“盖柏灵,你去打扫生物实验室。”班长低头看着手里的任务册子道。盖柏灵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拿起分给她的拖把和抹布,往生物实验室去了。一路上不免又收到班里其他人的侧目,她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的穿过走廊,跑到楼道尽头的生物实验室去了。
生物实验室本身并不难打扫,难收拾的是后面附带的标本与工具室。里面基本上半年打扫一次,藏污纳垢,充满了陈年老灰。生物实验室平时大扫除都是理科班负责打扫,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分给了文科班。
盖柏灵独自一人,用墩布吭吭哧哧的拖完了整个生物实验室,正当她刚从水盆里捞起浸泡湿透的抹布,准备去擦拭那些实验台时,路溪繁仿佛从天而降般,忽然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夏季校服,天青色海浪纹的短袖和卡其色短裤,一手拿着一大块抹布和拖把,一手极用力的挥了挥:“盖柏灵,我来陪你劳改啦!”
“你怎么来了?”盖柏灵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路溪繁笑嘻嘻的把拖把靠在门口,拎着抹布走进来道:“我们班长分配任务,生物实验室没人愿意来。贺睿说你一个人在扫实验室,就算我们不派人你也能干完。我一听,就来了。你弄了多少了?我怎么帮你?”
盖柏灵有点犹豫,但回头看一眼巨大的标本室,她最后还是想了想道:“实验室我都拖完了,只剩下这些实验台。你要是不嫌脏,能帮我擦一下里面标本室的架子吗?只擦高处就可以!高处我够不着……”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路溪繁满口答应,转身一溜烟儿跑进标本室去了。
盖柏灵在外面吭吭哧哧把实验台全都擦干净了,才发现标本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犹豫了片刻,把抹布悄悄丢进水盆里,拎起拖把蹑手蹑脚的走向了标本室的门。举起拖把小心翼翼的踏进屋内,标本室空无一人。盖柏灵眯了眯眼睛,心中警铃大作。
“吱——”身后的房门突然缓缓关上了。她还来不及回头,就听见脑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站好了,不许动。”
第54章
是路溪繁的声音。盖柏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大气不敢出的站着,嘴巴张了张想说话,然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盖柏灵。”身后的路溪繁又说,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盖柏灵眼睛拼命向后望着,恨不得自己能像哈利波特电影里那个眼睛可以穿透后脑勺的人一样拥有一只魔眼。
肩膀上慢慢落下个重量,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迎面撞来的一只被剖开一半的死兔子,像一颗落在视网膜上的炸弹,“嘭”的一下炸开在她的视野里。盖柏灵打了个激灵,她听见对面的路溪繁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路溪繁大笑着,死兔子倏的一下离盖柏灵远了。路溪繁边笑边走近了她道:“是不是吓到了你了?哈哈哈哈……”
盖柏灵盯着他,心里对他这个吓唬人的举动十分恼火,恨不得跳起来打爆他的脑壳。但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道:“那是什么?拿来让我看看。”
“标本室里的死兔子标本,喏——”他从背后把标本递给盖柏灵,果然是一只小白兔,以鼻头为中心被人劈开,雪白的皮毛粉色的肌肉,配合着里面深红黯淡的各色器官,像一副残忍又静止的画,静静的漂浮在福尔马林里,被一个玻璃盒子定格在它死亡的瞬间。盖柏灵微微晃动外面的玻璃盒子,里头小兔子的白毛也在福尔马林中缓缓飘动,好像要飞起来。
“这边还有很多!”路溪繁把她拉到标本室靠里的两排架子前,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标本。有袒露着五脏六腑的蟾蜍,羽毛依旧艳丽的鸟,展翅欲飞,宛如从摄影家作品里抠出来的蝴蝶,以及瘦小羸弱,美丽脆弱的小猫。盖柏灵一样一样看过去,看的眼花缭乱,觉得这些东西有种诡异的美丽。
她看标本,路溪繁看她。路溪繁说:“你害怕不害怕这些标本?”
“为什么要害怕?”盖柏灵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它们很美丽啊,有什么好怕呢?”
“美丽?”路溪繁笑了。他回过头去顺着盖柏灵的眼光看那些标本,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美丽,美丽,美丽,美丽……”
“是,你说得对,美丽。”他说。“只有死了的东西才称得起一句美丽,我也这么认为。”
“我没觉得只有死了的东西才是美的东西。”盖柏灵反驳他。“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些东西美丽,是因为我刚好在它们身上看到了生命定格的瞬间,比照片还生动!而且,它们的表情都很安详,可知制作标本的人也不想它们在死时痛苦狰狞。这样它们才美丽。如果它们所象征的仅仅是死亡,且死的狰狞又痛苦,那我不会觉得它们美的,半点也不会。”
她拿起那个小猫标本看着,嘴里低声又念叨了一遍:“死亡是这世上最不美丽的东西。”
“口是心非。”路溪繁发出一声嗤笑。“你也说了,你在它们身上看到了生命定格的瞬间。生命定格的瞬间?这明明是生命消逝的瞬间。它们在死掉这一瞬间被做成了标本,你觉得它美丽,那就说明你觉得它们死得很美。这不是正好证明了我说的,死掉的东西是才是可被称之为美的东西。”
盖柏灵无奈的看了路溪繁一眼,放弃同他沟通了。只低着头认真看那些标本。路溪繁也随着她弯下腰:“既然你觉得这些动物的标本都不吓人。那这个呢?”
一个粉色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盖柏灵眼前,像一只死掉的老鼠,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盖柏灵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对路溪繁怒目而视:“路溪繁,你想干什么?”
路溪繁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他低头看看手中的东西,抬眼对盖柏灵笑的一脸无辜灿烂,一双狗狗眼弯弯的:“你不怕那些东西,我就想知道你怕不怕这个啊,那么激动干嘛?噢,我知道了,你害怕了对不对?对着这个东西,你还能说出它是美丽的这句话吗?”
盖柏灵瞪了路溪繁一眼,伸手接过路溪繁递来的东西。她认出来那是什么了。以前上初中时老师在生物课上给他们看过类似的图片。此刻这可怜的小家伙像一只粉色小老鼠,安安静静的躺在透明玻璃盒子里,属于它的福尔马林,它的尸液。
是一个已经能看出五官四肢的小胚胎。
盖柏灵叹了口气,捧着这标本向里走去,把它放到架子上原本的位置那里。
“已经能看出模样了,它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特殊原因,一定不想这样对它的。真可怜。”
“我倒是觉得做成这样的标本挺好的。”路溪繁笑着负手,对盖柏灵耸耸肩:“它母亲能把它扼死在胚胎期,就说明这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这样一个不被祝福的人就算活着来到世上也是徒劳,它不会开心的。它的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阴影里。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出生过。不存在,就没有伤害。”
“你又如何知道它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里?”盖柏灵反问他。“你和这个标本神交过吗?你了解它吗?你这样说它?”
“我就是知道。”路溪繁说。他想了想,又确认了一遍:“我就是知道,嗯。”
盖柏灵绕开他向门外走去,想了想又道:“一个人的出生无法选择,可起码,你能选择作为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怎么活。都像你那样的想法,太悲观了。”
路溪繁没再说话。开始和盖柏灵一齐拿起抹布干活。大扫除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外面走廊里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的都是浑水摸鱼玩乐的中学生。盖柏灵一言不发,只是专注的盯着自己手里吭哧吭哧清理的架子。
路溪繁说:“盖柏灵,我一直觉得咱俩挺像的。以前你还在理科班时我就这么觉得了。”
盖柏灵停下了擦拭架子的手,扭过头来看着路溪繁。
“难道不是吗,你难道不觉得咱们俩很像?”路溪繁说。“你还记得我以前借给你看的《杀戮之病》么?”
“记得啊。”盖柏灵有些摸不着头脑。“《杀戮之病》,你借给我的第一本书,是一部很棒的悬疑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