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久以后,当唐是透过现场照片望着姐姐血肉模糊的面容时,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检验结果出来那天,逼着姐姐和章伟离婚。
第65章
六年前的觅城,二十六岁的唐是已经是省警察厅声名鹊起的新锐法医。他在一个冬日的傍晚接到了姐姐的求助电话,那会儿他刚从□□拳的地下拳场里出来。□□拳一晚上可以赚一万,赢了三万。
父母死后,国家在唐家姐弟成年之前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发抚养费,还有一大笔额外的抚恤金已经一次性付清。然而,几年前章伟闹着要下海经商,唐家姐弟的抚恤金全都被他拿去做生意了。花的底儿掉,剩下的钱也不知道进了谁的腰包。
唐是每周来打一次黑拳,偷偷的,希望尽快攒够了钱能在觅城给姐姐买一套房子,然后帮姐姐跟章伟离婚。他自己还可以再攒一套出来。
夜空漆黑,点点星光如同墨汁里浮出的银屑一样闪亮。唐是走出拳场,用带伤的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他接起了电话。
“阿是!阿是阿是救我!救——救我……他——他——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报警了!阿是,我——啊!!!!”
唐是连夜赶回虞城,回去时,唐诺已经被章伟送到了医院里。她的小腿骨折,眼眶也被打的塌陷了一块。唐诺在反抗过程中用烟灰缸打中了章伟的额头,章伟于是包了(完全没必要的)厚厚一层纱布在头上,来迎接清晨赶到的唐是。
“姐!姐你怎么样了?姐!”唐是看也不看口齿不清支支吾吾的章伟,一头扑倒在姐姐病床前。唐诺刚刚醒来,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向弟弟,她眼泪如同滚珠抛沙一般落下来。“阿——阿是……”唐诺哽咽着,眼泪流进脖颈里。“你……你终于来了……”
几年前他们夫妇在省会觅城的一场检查,不但证明了唐诺的身体除了虚弱之外没有任何病理问题,完全可以健康受孕,同时也证明了章伟因为长期抽烟酗酒等恶习,精子质量低下,导致胎儿质量不好,是以无法正常着床,每次都只能长到几个月便匆匆离去。
这个检测结果一出,章家对唐诺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公婆对她的态度立刻从原本的嫌弃鄙夷变成了诚惶诚恐——诚惶诚恐的害怕儿媳抛下身体“有疾”的儿子离开。
一时间,难听的话也听不见了,家里的脏衣服也不用唐诺洗了。公公婆婆主动住进章伟“买给唐诺”的别墅里。每天亲手为小夫妻料理家计。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旧选择在儿子家暴瘾头发作时袒护儿子。只不过从前是用对儿媳谩骂挑理来掩盖儿子的混帐,如今则改为对儿子治标不治本的斥骂。
章家人仿佛打算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给唐诺演出这场一成不变的滑稽戏——戏的内容往往由章伟对唐诺无端的寻衅开始,以章伟对她恶劣的殴打作为开幕,接着由章氏夫妇带来争段戏中的高潮——护媳斥子。
章家婆婆会把儿子骂的狗血淋头,无地自容,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然后痛定思痛,在口头上痛改前非,对唐诺发誓自己不会再动她一根指头否则就不得好死云云。然后一声锣响,大戏终了。
唐诺也为了能给章家生下一儿半女,开始频繁进出本地唯一一家能做试管婴儿的医院。然而章伟的精子质量实在是太差,那些试管婴儿的胚胎没有一个能活过五个月的。
唐是说:“姐,他们就这么一次又一次的逼着你妥协,逼着你原谅,还逼着你伤害自己的身体去做试管婴儿!然后下一次继续挨打,继续道歉,继续咒自己天打雷劈然后继续死性不改!姐你告诉我,这有什么意义?这有什么意义?啊?!”
他难得的对着唐诺发了火。唐诺无言的流着泪,被打的发青的嘴角难过的垂着,眼睛看向别处。片刻后她轻声道:“没有意义。可……我要是离开他,他说他就去死。”
她抬起头看着弟弟,眼睛红红:“阿伟因为那件事,现在虽然生意做的大可是心里很自卑。他说他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女人像我这样爱他包容他了。所以如果我离开他,他就去死。”
“那让他去死。”唐是干脆的说。“不死不是人,别光说,快点死!”
唐诺责备的看了唐是一眼,无奈的摇头叹息:“阿是,当年如果不是他照顾咱们俩,你和我根本就没法生存的——而且公公婆婆都对我很好,他们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
“姐,你难道被他洗脑久了自己也忘了么?”唐是不客气的拆穿。
“当年你大专毕业后就考进了国企里做文员。你本来工作的好好的,加上国家给咱们俩的抚恤金,养活咱们俩完全没问题。都是因为你嫁了章伟那个东西,他说他受不了跟你一个单位工资却没你高。你才辞了工作回家做家庭主妇的!这些年因为你不工作,又没有孩子,章伟父母对你说了多少混帐话惹了多少次闲气!还把国家给咱们的抚恤都一点儿一点儿骗走了,把当初爸爸妈妈大队给咱们的安置房也卖掉了凑钱给章伟做生意,害的我现在不得不攒钱买房。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如果不是嫁给他,你现在肯定过的好得多得多!”
他扶住姐姐的肩膀苦口婆心:“姐!你不用觉得离婚有什么丢人的!错的是他,不是你!”
唐是说的口干舌燥,急得脑袋都快冒烟了。可姐姐叹了口气道:“阿是,你不明白。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他这些年一直照顾咱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照顾什么了?喝酒打牌还是打你骂你和骂我?”)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离开他,他肯定会去寻死的……”
她诚恳的看着弟弟:“阿是,姐姐和你欠他的,姐姐得还。你不要劝了,别太担心。他现在已经不怎么打我了呢,真的。”
章伟探头探脑的躲在病房外不敢进来,因为害怕自己一进来就会被唐是暴打。半年前,因为他把怀孕三个多月的唐诺推倒在地,胎儿流产。那次唐是把章伟打的进了医院。如果不是因为唐诺求情,章家父母一定要把唐是投诉到革除公职。
此时此刻,唐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姐姐,这世上最令他困惑不解的谜——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欠章伟的?她为什么每次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姐你听我说,姐——”他伸出手扶住病床上的姐姐。“我知道那些年章伟照顾咱俩,我们欠他人情。但是这些年他打着养活了咱俩的旗号,一直花着国家发给咱们的抚恤。还把咱们的房子给卖了。那些钱完全足以抵消他花在咱们身上的钱了!如果……如果除开这些你还觉得我们欠他的,那……那我卡里还有十万,是我本来准备买房子的钱。我都给他,统统给他行不行?只要你同意跟他离婚。”
他看着姐姐,满怀希冀,希望听到自己渴望的答复。可是姐姐让他失望了。
姐姐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落进头发里,消失不见了。她偏过头去低声道:“弟弟,我们不能……我们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啊……”
唐是呆住了。他望着姐姐,突然觉得她十分陌生。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拍在了他肩头。唐是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章伟的父母。老太太一双浑浊老眼看着他,神情严肃。然后她说:”你们不能无情无义啊……“
霎那间,唐是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向后退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退出了这间可怕的病房。苍白的姐姐躺在病床上沉默不语,望着他,像一个被弄坏了的人偶正在等着木偶师修复。而章家人就像提着木偶线的傀儡师。
唐是在走出病房前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回头,因为不想看那个陌生的姐姐。他说:“姐姐,我不怪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章家人以为唐是回觅城了,其实不然。他在章家附近一家旅店租了房间住下来。一个星期后唐诺出院回了章家。当天下午他的手机就响了。电话那头是唐诺痛不欲生的惨叫:“阿是!阿是!救命!他要杀我!”
唐是闯进章家救下了另一条腿也险些被打骨折的唐诺,像少年时代和这些年做的无数次一样,他熟练的帮姐姐处理了伤口。之后,唐是立刻对唐诺道:“姐,别再犹豫了!现在,马上,我送你去民政局,跟他离婚!”
民政都是劝和不劝离。唐诺难得鼓起勇气的一次自救到底也没能成功。唐是不气馁。章伟打不过他,不敢把他怎么样。他就干脆背着无法走路的姐姐坐高铁一齐回了觅城。在觅城,唐是住的是省厅的集体宿舍,临近警队。他把唐诺安顿在了觅城医大一附院。白天工作,下班了就去照顾唐诺。
米嘉莱曾经有一次问过唐是:“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唐是想了想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请假去医院24小时护着我姐。”
章伟来到医院以丈夫的名义带走唐诺时,唐是正在觅城下面的玘农县出短期差。科长知道他最近要照顾姐姐,所以很少派他去远处出现场。这一次却是因为尸体损坏太严重了,担心其他人搞不定,唐是说我去吧。科长还有些过意不去。果然太阳都落山了,唐是还没能从高速上下来。手机信号不好,觅城周边山又多。他直到进了觅城市内地界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你好,请问是唐是唐先生吗?唐诺女士的弟弟?”
“我是,请问——”
“你赶快到医院来吧!你姐姐她……她正在抢救!”
第66章
“姐!姐!姐你怎么样了!姐!”
唐是跌跌撞撞的冲进医院里,鞋子跑掉了一只,可他顾不上回头去捡,一路跑的喉咙口都在痛了。急救室门上的红灯在遥遥地亮着,唐是死死盯着那盏灯,步履踉跄的向灯冲去,这时,灯突然灭了。唐是瞪大眼睛站在原地,忽然之间竟不敢再上前走。
医生护士们推着一台载有病人的车从门里走了出来。唐是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他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向那台车走去,口中嗫嚅着:“请问……是唐诺吗?”
一个护士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与同事对视。车子停下了,唐是在看请上面躺着的人那一瞬间时也听见了医生的话:“不是唐诺,唐诺已经……”
唐是被带到了太平间。
唐是的父母都是缉毒警/察,他们去世那年唐是还不过十二岁。因为是在执行任务时意外去世的,唐是没能见上父母最后一面,甚至是他们的尸体。父母走时还是对着他笑意盈盈的慈爱爸爸,温柔妈妈。再归来时就已经是两只扁扁的骨灰盒子。为了不让一双儿女被报复,他们甚至不能在墓碑上拥有自己的名字。
那是唐是对死亡产生的最初概念。并不尖锐,却痛苦。像钝刀子割肉。那年他十二岁。现在他二十六岁,死亡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巨大怪兽,散发着腐坏和血腥气味。它再次攫住了唐是的心,让他在太平间里看清姐姐血肉模糊的脸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唐诺是被章伟活活打死的。
据医院的护士回忆,事发那天下午,一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男人来到了服务台,说自己是唐诺的丈夫,从老家来看她,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间病房住。
护士带着他去了唐诺的病房。恰巧那间病房这阵子只有唐诺一个人住。刚看见这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时唐诺似乎很抗拒。但男人说她只是在跟他闹别扭,他哄哄她就好了。护士便半信半疑的走开。果然过了不一会儿,小护士路过这间病房时往里头看了一眼,就看见男人正在给唐诺剥桔子吃。唐诺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护士们也就放了心。
一个小时后男人出来了,笑得憨厚,问护士自己能不能给他老婆办理出院手续。唐诺的伤势经过这阵子的修养已经好了很多。出院也不是不行。男人带走了唐诺,小护士依稀听见她说:“给阿是打个电话吧,这件事应该跟他说一下的。”
傍晚五点左右,唐诺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人,是附近一家宾馆的保洁阿姨。
“我也是恰好碰上了!”保洁阿姨对警方说。“就……大概四点半的时候,我在靠近后门那块儿的洗衣房里洗头天换下来的枕头被套,看见有个男的慌慌张张绕到后门想走。可那后门咋可能给他走呢?他绕了一圈出不去,就又跑到前门走了。我把枕头被套洗干净了准备塞机器里烘干呢,结果发现排插坏了。我就去三楼那边拿个排插……结果刚一出电梯就看见3001……门大开着,那姑娘脸朝下趴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我把人翻过来一看,那脸上……都给捅成筛子了!吓死人!哎呀,可怜呐!真是造孽!”
她问警方:“警察同志,这个男的这么坏,得判死刑吧?要不然……这也太气人了!”
章伟被全城通缉后抓捕归案,检方对章伟提起诉讼,理由是故意杀人罪。唐是作为受害者家属,成为了控方证人。
“唐是,唐是——”下班后,科长走到唐是座位前敲了敲他的桌子。还在埋头写报告的年轻人恩了一声抬起头看着科长。
“你姐姐那个案子……”他低声说。
“我听说安排出来了,你知道是谁负责审的吗?”
“谁?”
科长道:“路辉阳。”
“路辉阳?”唐是不明所以。“路辉阳怎么了?我跟他不熟,他……让他审好还是不好?”
“恩……我觉得不太好。”科长说。“他父亲路鸣,是国内法学界有名的废死派,你知道吧?”
唐是慢慢坐直了身子,皱眉望着科长:“路鸣是废死派我知道。他是路鸣的儿子?那他也……”
“差不多。”科长说。“所以你看你要不要……”
唐是悲愤的“唉!”了一声,引来一旁的同事好奇的注目。科长摆摆手示意同事忙自己的去。
唐是低声道:“他身为法官,秉公审理案件不是他的职责吗?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我姐姐惨死,生前被章伟虐待成那样,他只要有眼睛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判!那不是故意杀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