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听着重花哀哀哭泣,却连从袖中取出手帕的意思都没有。
按理来说,小姑娘这样,她是该安慰一二,可一来重花装死,二来……她根本就在假哭。
见宋娴一声不吭,重花在手指缝隙间偷偷看她,可以看到那双明净的眼睛连红都没红。
“你下次假哭的时候,记得别哭得太大声,真的哭得泣不成声,是只能哽咽的。”
宋娴说完后,便见重花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干脆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从袋中拿出一粒灵丹塞到嘴里,身上的伤口转眼便好。
“我只是开个玩笑。”
重花笑眯眯地拍拍身上的血迹,那些血迹也在净尘诀的作用下瞬间消散。
“其实我是和千澜哥哥落到秘境之中后,同时出剑的。我被震到了一群烈牙兽的面前,而他嘛……大约落到了蛇窟里。”
重花抬起纤长的眼睫望向宋娴。
“不过我没有讨厌千澜哥哥哦,他也只是担心我会不会对宋娴姐姐做坏事。”
宋娴指尖轻轻滑过如意袋的边缘。
“做坏事?你要做什么坏事呢?用你的符咒把我变成傀儡?”
重花微微弯唇,在血月映照下,她脸上的表情也看起来成熟了一些,只是她没有回答要不要把宋娴变成傀儡,而是说起了一件仿佛无关紧要的事。
“我的家中有许多花。我……喜欢漂亮的花。”
无论何种名贵的花,她都唾手可得。
在回到琥珀光之前,重花受到的教育是随心所欲。回到琥珀光在之后,她的爹爹万汇尊者给予她能真正随心所欲的权柄。
可纵然是重花,偶尔也会觉得有些困难。
比如沈千澜,即使站在她身侧,视线也只看向别处。
重花并不在意,因为得到就可以了,如同栽种在庭院中的花,只要鲜妍美丽地绽放就可以了。
只是这一次重花发现的,是最昂贵,最无价,也最难以得到的花。
“他担心我把你也变成我的花。那样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杀起人来还真是干脆利落。毕竟在这秘境中,留不下什么证据嘛。”
重花眯起眼,像诉说秘密一般对着宋娴用气声说话。
“宋娴姐姐,你身边没有好人。”
宋娴心底叹息一声,已经知道这位女主大约是救不起来了,她可能拿了什么相爱相杀的剧本,居然把沈千澜给打了,以致现在仿佛精神失常。
“……怜生在哪里?”宋娴问道。
“宋娴姐姐关心他?”重花微挑眉。
“他与我从小一同长大。”
宋娴脚步轻移,似要从重花面前离开,却再次被重花挡住去路。
“我知道,你与他相识十三年,他时常会去你家小住,你偶尔也会出门到他家里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真是令我羡慕。”
“那位谢夷仙君,也是与姐姐自幼相识,每到姐姐生日便会送礼,还亲手写了生日贺文。如今还与姐姐一处游历,天南海北,哪里都去。”
“真好啊。”
重花喟叹着,宋娴却突觉毛骨悚然起来。
“你在查我?”
重花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因为我喜欢姐姐,自然想要了解姐姐更多的事。”
免了,只觉得吊诡。
宋娴觉得自己一定看了本假书,这绝对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
“可我到底来得太晚,姐姐身边不仅有恶人,还有绝世凶兽守着。果然一般秘境中的奇珍异草,不把伴生的兽类都杀了,是取不到的。”
宋娴听着重花的话,随意总结了一下。
她=奇珍异草,恶人=沈千澜,绝世凶兽=谢夷。
宋娴心中鼓掌,这孩子这么有想象力,小嘴叭叭得这么厉害,不如一边吹唢呐一边写话本。
“我知道,宋娴姐姐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重花深吸一口气,苍白的面孔蔓上了诡异的红晕,“可你明白,为何我会第一眼便喜欢你?”
“你这是喜欢吗?你是突然中蛊了吧?”宋娴觉得空气突然粘稠起来,她缓缓收紧拳头,手指紧扣手心。
“怎么这样说呢,”重花点点头,“我还年轻,还不曾学过道貌岸然的样子,直接说出来罢了。不过就如现在,哪怕我这样说了,你也不会吓得要跑。”
“你的眼睛……仍是看着我,无论我做出什么事,你都如同看着常人般,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就像那些寺庙里的观音像一样。”
重花高兴地踮起脚,背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如同跳舞般轻盈。
“我们这类的人啊,也许就在等一个……能入人世的机会。”
“可现在缺少助力,我连恶人都不太有办法处理掉。所以我就想,总该有别的途径才好。”
重花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还查了关于姐姐家中的事,也派了人到姐姐家去。真好啊,父母慈爱,姐姐一定十分看重他们吧?”
宋娴望着重花的脸,眼中温度寸寸下降。
“姐姐,你若肯与我站在一处,我就放过他们,如何?若不答应,我便让我的人立时切下一两只手送给姐姐瞧瞧。”重花嘻嘻笑着,即使说着这样威胁人的话,也没有半点负罪感。
一道烈风突然擦过重花脸颊,雪白的脸上登时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宋娴神情冰冷地站在那,血色月光映照着她的凛凛英姿,绢丝般的长发与柔软的裙摆随风飘起,更胜怒放之花。
宋娴脑海中一片寂静的空茫,如同大雪刚停的夜。
唯有过世祖母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你啊,看起来无欲无求,比猫儿还懒,脑后却生反骨。】
【我不教你爹,你娘,却能教你。】
【可你毕竟是连生鸡和活鱼都没杀过的小姑娘,说不上什么时候才敢杀人。】
【自己要死的时候,可能也就跑一跑,跑不过就算了。】
【难得生了一颗好泪痣也不懂得哭,心肠冷硬得很。】
【……我想,大约是要气急的时候吧?】
祖母将手放在年幼的宋娴脑后,小心地捏着那点尖尖的骨头。
【觉得最重要的东西要没有了……】
【更简单一点,若是有人要杀了我或是你爹娘,应该就能用了吧?】
【哎哟,这是什么要吓死人的眼神?玩笑罢了。】
祖母将年幼的宋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宋娴的背安抚着。
【阿云吃点心,吃了就忘了吧。】
……
宋娴的手放在如意袋中,终是在此时此刻,拔出了祖母宋如雪传给她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宋娴:佛都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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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若说上辈子宋娴最悔恨的, 大约就是没有回家与家人吃那一顿饭。
可又不仅仅是一顿饭。
若是能一直陪在家人身边,那该多好。
可宋娴来了这,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甚至连父母都换了人。
小时宋娴对宋一帆和曲蓉的感情十分复杂。
不管宋一帆和曲蓉如何教养疼爱她,宋娴望着他们的背影时总会有一个念头浮现“他们不是我的爹娘”。
她的父母身量会再矮一点, 样貌也很普通, 不懂御剑飞天, 也不会颂咒驱邪。
和这里不一样的普通。
连家中下人也会偶尔叹息“小姐那么一点大,就不爱跟爹娘呢”。
宋娴刚出生那一阵, 怀望县并不太平。
修真界女子稀少,便有流匪或恶徒想走偏门。临近大城与县镇, 女童丢失之事时有发生。
虽说已有大宗门派了弟子出来,这事应该很快便能了结。
但到底没有抓到罪魁,仍是不能放松警惕。
宋娴就是这时候被抓走的。
宋娴虽然模样小小, 但到底不是真的孩子,在家中见到一名不管喂养她的仆人要抱她去吃饭时, 她自然是不去的。
但宋娴说了不算,这人借了神通,哪怕宋家把宋娴看得如眼珠子一样, 破了界阵, 照样带着宋娴跑了。
纵然家中下仆叫着喊着追着, 也跟不上那匪徒。
他们放了飞鸟去通知追查此事的大宗门, 却见本该在城外上香的宋一帆与曲蓉御剑追了上去。
下人知道自己的主家是琥珀光的弟子, 那也是个绝顶宗门。
可宋一帆与曲蓉在家时总是一副凡人做派,他们从未想过,原来主家竟能这样快,转眼便失了踪影。
宋娴一直睁着眼, 她没有哭,她得看着路。因此也能看到天边那芝麻大小的黑点,一眨眼便出现在她面前。
【阿云,莫怕。】
那原本在宋娴面前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爹,那个总是满脸疼惜喊着心肝宝贝肉的娘,都肃杀着一张脸,一双眼浸在冰水之中。
可看着宋娴时,那双眼又瞬间化为春水,安抚着自家连话都还没能说好的孩儿。
抢走宋娴的匪徒面对超过他一个大境界的宋一帆和曲蓉,却一点也不怕,态度反而张狂起来。
【听说二位有一对好元婴。】
听得这句话,宋娴猛然睁大眼,宋一帆和曲蓉也拇指顶着剑鞘,拔剑了。
这匪徒抢走宋娴,不是为了要个女童。
而是为了要剐他们的元婴。
一个还未长成的女童哪里比得上已经过淬炼的元婴?元婴的用途……太多了。
四周骤然起了界阵,数十名金丹以上的修士,还有元婴修士将宋一帆和曲蓉围在了里边。
宋娴被带出了界阵,只能在外看着。
宋一帆和曲蓉与这些修士之间的实力自然不同,但架不住人多。各人修炼的神通各不相同,纵然宋一帆曲蓉名剑锋利,剑意卓绝,也已负伤。
【这些大宗门之人,果然不同。】
抓着宋娴的匪徒笑起来,突然抬手扇了宋娴一巴掌。
【哭。大点声,让你爹娘都听到。】
宋娴在那巴掌下来的时候,就想哭了。小孩儿面皮薄,一会就又红又肿,露出点点血丝来。
可宋娴哭不出来。
她死死望着宋一帆和曲蓉,小小一点的孩子死死咬着唇,一点声音都不泄。
等宋一帆和曲蓉把界阵中的人都杀光,他们的灵力也耗尽了。
那匪徒才施施然地带着宋娴走过去,他是付钱的那个人,为了晋升元婴,已拖了寿数六百年,再等就等不下去了。
匪徒拿出两把小金剑,意图趁着宋一帆与曲蓉无力之时剐了元婴,却见那两人愣愣地看着被他挟持在手的宋娴。
匪徒两手俱断的过程他并没有看清,不过一瞬间,他原本以为已无力再起的宋一帆与曲蓉,断了他的首级。
宋娴被曲蓉紧紧抱在怀里,曲蓉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宋娴脸上,刺得宋娴的伤口一阵细细的疼。
【对不起,对不起,阿云,是爹娘没用,阿云,娘的乖阿云啊……】
曲蓉呜呜咽咽,曲蓉的爹娘早死,一想到宋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便恨不能一起死了。
宋一帆想伸手摸摸宋娴的头,却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用了净尘诀又擦了好几回手,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宋娴的指尖。
【阿云,不疼啊,一会就治好了。】
宋娴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被宋一帆与曲蓉这样珍重地搂着,抱着,她突然就红了眼。
流下了人世的第一滴泪。
滚烫得能融化所有。
之后宋娴就开始黏人起来,黏得让宋一帆都不好说话了。
宋娴白天黑夜都跟小猫似的窝在曲蓉怀里,也爱笑了,也开始跟着人学说话,就像最平常的小姑娘。
再之后宋娴稍大一些便见到了祖母,祖母有时候会与她说故事,说那恨海情天的白蛇传,说那黄泉碧落的十殿阎罗。
宋娴捧着小脸蛋,听着故事就睡着了。
只是有一日她在榻上醒来时,却不见祖母。
在漆黑的夜,宋娴吧嗒吧嗒地在屋子里四处找,料想祖母大约去修行了。
这个世界的夜空总是格外干净,一抬头就能看到彷若璎珞珍珠倾泻一地的瑰丽星河。
祖母背对着宋娴站在院子里,她虽老迈,但脊背依然如苍松翠竹般挺立。
察觉到宋娴到来,祖母微侧身,朝宋娴伸手。
【来。】
这跟唤猫儿似的,但祖母叫来,宋娴就来。
宋娴蹬蹬蹬跑到祖母脚下,伸出小胖手拉着祖母衣摆。
小娃娃仰头看人时,眼睛跟水洗的葡萄似的,漂亮得星光都矮了一头。
祖母看了宋娴许久,突然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宋娴。
【拿着。】
宋娴看着那东西沉重,但既然祖母让她拿,她就拿。
可这真的太重了,宋娴根本捧不动,只好一边捡,一边拖,根本不肯放手。
祖母却像是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你与我一样。】
祖母也不帮宋娴,就这么站着看着。
【我看你每次听我说故事,唯有三英战吕布,仙魔斗凡尘一类的故事,你才能从头听到尾。】
【那我教你好了。】
【……这样你也不必半夜惊醒,怕得抽气。】
【那原本是你还不会说话时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呢?】
宋娴抿着唇,她是投胎的,早慧,就是记得,还要记一辈子。
那一日,小小的宋娴在漫天星辰之下,对着祖母跪地叩头。
不是孙女孝顺祖母,也不是逢年过节为了向祖宗讨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