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灵海看着谢夷的神情, 又笑起来。
【不过我却不讨厌聪明又笨拙的人。小子,关心则乱不是坏事, 说明你起码还偏向于人。】
谢夷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说是“笨拙”,他有些怔愣地看着九日灵海,随后便轻声说道。
“多谢前辈。”
【倒也不必先谢我, 因为我确实不知她何时会醒来,是否能度过此关。】
九日灵海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 小真珠则焦急地望着宋娴,恨不能爬到宋娴肩上叫醒她。
可若是这样简单就能醒来就好了。
“前辈可是在传艺?”谢夷回望宋娴,优雅的眉尖微微蹙起, “可阿云还年轻, 可否让她慢些……”
【她可以慢些, 只是她担心时间不够。】九日灵海像看着溺爱孩子的家长一般看着谢夷。
谢夷不太明白, 宋娴这样年轻, 哪里来的时间不足?
九日灵海望着谢夷的模样,有些稀奇地挑眉。
【哦?原来你不知晓吗?】九日灵海就像那种平日里经过闹市,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手中却拿着九十九扎烟花, 突然在平地齐齐放起来的人。
【她是为了你啊。】
谢夷听了这句话后,明明那声量不高,亦很轻,但在他耳中却如振聋发聩一般,一瞬间把脑海都炸成了空白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谢夷才勉力回神,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朝九日灵海再次拱手。
只是这一次谢夷的指尖有些轻颤:“若是阿云喜欢,以后再试也是可以的。不必着急,我……并不重要。”
【世人总是如此。】
九日灵海单手支着下颚,抬手将四周因魔主到来而变得枯黄的花林草叶缓缓变回从前的模样。
【重要或不重要,让人喜欢或不喜欢,大多数时候不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常说此人可爱,是因为这人身上有让人喜欢之处。】
九日灵海望着谢夷的像是从未想过此事的神情,便笑了起来。
【她若是觉得此事重要,此事必须做到,那便是她选好的。你这样不信,到底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她?】
“我自然是信她的,我只是……”
谢夷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眼神像是有些茫然。
此处一片沉寂,谢夷数着心跳,在大约六个时辰之后,一直闭目忍耐着痛楚的宋娴,缓缓发出一声轻吟。
清冷的月华洒在她的身上,照得宋娴的眉眼脸庞清晰可见。
谢夷与轻抬眼睫的宋娴对上视线,一瞬间似是在宋娴眼中看到了点点赤金色的火芒。
但那点火芒很快就从宋娴眼中散去,在宋娴额上,隐隐出现了一点花钿般艳美的印记。
九日灵海望着宋娴额心印记,心中沉吟。
不过刚刚开始。
“阿狸,久等。”宋娴朝谢夷一笑,她想要站起身,可试了一会,却双腿酸软,站不起来。
谢夷立刻上前,轻轻扶住宋娴的手腕,女子的手腕纤细,指节修长,修真界再好的工匠也造不出这样的人形。
但谢夷知晓,一旦这只手握住了刀,便是超脱了美丽,变得那样强大,无畏,且果决。
月精的乐声泠泠作响,如昆山玉碎凤凰鸣,谢夷抬眸望去,那轮明月映照在他眼中,却似朝阳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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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娴与谢夷要动身离去时,九日灵海也跟着同行。
【我许久不曾见这天地间的模样,我想去看看。】
宋娴望着九日灵海隐隐变得透明的模样,便走在九日灵海身侧,跟着九日灵海离去,
天女有入境的方法,也有自己离境的法门。
只见九日灵海对着月光缓缓抬脚,就像踏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阶梯,一路腾空而去。她经过那些不断弹奏乐器的月精,回望了一眼此地。
昔日繁华盛景,唯有一尊青衣傀儡立在地上,对着她做出了一个拱手的姿势。
乃是送别。
“前辈,其他的天女前辈都去了何处呢?”
宋娴顺着九日灵海的视线往后看去,亦只见到了形似祖母的那尊傀儡。
这片土地如此广大,美丽,却无人烟。
【她们自然是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有的离开此界,有的活在凡间,还有的也许睡在海底。】
【有的喜欢一成不变,说不定已经重复循环了相同的人生数百次。】
【但有的如蜉蝣一般活着不是也挺不错?朝生暮死,每日都能看到新的天地,新的人,新的传说与故事,这才是我等想要的。】
【至于还有一些嘛,大约是死了。】
九日灵海说着,但此事她也不大能理解。
【可死亡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我的魂魄最终会归向何方,也许会老套的落黄泉,也有可能会就此消散天地,仿佛未曾来过。】
【不过这感觉也不错,没有终点的人生不觉得……太可怕了吗?】
九日灵海抬脚跃过面前的明月,她一出来便有天地之间回荡的清风拂面,她微微眯起眼,看着外界的白昼,像是觉得十分趣味。
【没想到这样繁华,当年我出来的时候,凡界修真界都百废待兴,如今却有了另一幅景象。】
九日灵海抬脚往前方飞去,却被身后的宋娴叫住。
“前辈,我知晓您喜爱无拘无束,临别在即,前辈对我大恩,我亦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与你。”
宋娴从如意袋中拿出一支竹筒,递给九日灵海。
虽然九日灵海乃是神念,无论什么都用不着,但这东西,她还是勾着手指凌空收下了。
【什么大恩,你以后别疼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骂我两声就不错啦。】
九日灵海弯起唇角,笑得肆无忌惮,她脚尖一点,便瞬间跃入了云海之中,失了踪影。
在云海之中,九日灵海越走,越能看到前方云海缝隙中透出的阳光,她走到前方,在那如海洋般宽广的云端坐下,她垂着腿,勾手将那竹筒打开,竟然闻到了清冽的酒味。
虽然宋娴不在天女之中长大,但被宋如雪带着,性子倒也像了十成十。
九日灵海打了个响指,居然把自己最后的灵力用来凝实一瞬间的实体。
九日灵海拿起竹筒喝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桃花味。
【果然还是小孩子,喝的酒和桃花露似的。】
九日灵海嘴里嫌弃,但摇晃着竹筒的模样却是轻快的。
“灵海。”
九日灵海身后突然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九日灵海也不惊讶,像是知晓他会来似的,也不曾回头。
见着九日灵海不说话,那男子有些焦急。
“与我返回天庭吧,在那里你还可以活下去。”
九日灵海仰头将那竹筒中的桃花露一口喝干,长长出了一口气,看起来爽快得不行。
【不,回到那里,我才像是死了。】
九日灵海望着眼前的世界,这样辽阔疏朗,她唇角依然挂着那抹漫不经心的笑。
【你还是老样子,所以才会分造出魔主那样的东西。】
【见过了魔主,再看看你,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活着看到终局?”那男子又说道。
【已有人领受此命,我何必横生枝节?】
九日灵海站起身,将手中竹筒放下,随后她伸手向天,似要抓握那天光。
【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呢,你无法站在我身边,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同行。】
九日灵海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在这天光之中寸寸化为飞灰,那淡白色的灰烬飞过云层,跟随清风,也许会落入海中,也许会落入土壤里。
待得千百来年后,一支新生的花儿会自土壤中生出,那又将是一段新生命的开始。
那名男子隐在云海之中,静静看着消散的九日灵海,不言不语。
一阵清风吹过,那名男子便在云海之中失了踪影。
只在半空留下一句包含着威压的话语。
【如此,我便看着,天女是否还能像过往一样……再次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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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娴与谢夷回到了云舟之上,沈千澜焦急上前打量着宋娴,见她身体无伤,神情却很疲惫,不由担心起来。
“阿云,你在那处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见到了一位老前辈,她给我传艺,有些累罢了。”
宋娴大大方方地告知沈千澜,然后有些抱歉地给沈千澜拱手。
“我没能抓到重花,听说是在我入定的时候,她就来了,阿狸……仙君为救我,一力之下将她打出界阵,我连一眼也没瞧见。”
宋娴叹了口气,她明明想给琥珀光一个交代的,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沈千澜一直在界阵之外,自然看到了被打飞出来的重花。
只是不知道,原来是谢夷做的。
而且……阿云唤谢夷“阿狸”。听起来像是小名,那仙君的小名。
沈千澜抬头,眼中隐含着一点怒意,却发现谢夷居然视线只看着云舟之外。
就算是沈千澜也知道,在仅有的几次碰面之中,谢夷总是看着宋娴。
可这一次,谢夷只静静地看着云海,手指一扬,便让云舟下降,那两只云鲸也呜呜嗷嗷地摆动着长尾,离开了那株翡翠巨树。
宋娴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可对她来说,这点风吹到身上,并不清凉。她体内满是蒸腾的热意,她光是站在这里,便已竭尽全力。
但宋娴脸上仍然扬着微笑,她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捏紧,站在她肩头原本还眼眶湿湿的小白龙,这时犹疑地看着宋娴。
他觉得宋娴身上好热啊,是不舒服吗?
“嗷呜?”真珠伸出一只爪爪摸着宋娴的脸。
宋娴笑着摇摇头,她想总得忍耐,总要忍耐,要得到这个东西,真的很难。
待得云舟落地,那些琥珀光的弟子便要先行一步返回宗门,沈千澜却留了下来。
“阿云,我这便要去继续追击重花……但我仍有些话想与你说。”
沈千澜如此说来,宋娴当然也不会拒绝,只是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谢夷,却见谢夷正垂眸看着路边竹林。
看得这样出神,难道是想吃竹笋了?
宋娴以己度人,似是觉得非常有可能。啊,今晚要是有油辣笋尖,笋子烧鸭,还有酸笋花蛤汤什么的吃,这样想想身上都不疼了呢!
宋娴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沈千澜见着宋娴的微笑,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阿云……还是想与他说话的吧。
“怜生,你要说什么?”宋娴仰头问道。
沈千澜却带着宋娴往一旁的林子中走去,并设下界阵,以免被谢夷偷听。
……虽然现在谢夷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阿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你,若不是初时被万汇尊者追缉,我早已到你身边。你看起来清瘦了,你这段时日定发生了许多事,以后可愿意告知于我?”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你只要肯与我说话,我便欢喜。”
“阿云,我之钟情即便离散也未改,你呢?”
沈千澜含笑望着宋娴,眼中情意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之前在鲛人海再见,情势紧急,沈千澜来不及与宋娴说些什么,如今他总算有了机会,缓得一二分相思,两三点离愁。
而宋娴听完沈千澜那一席情意缱绻的话后,不免有些愣神。
这,为何怜生到现在还不曾放弃啊?
宋娴想了想,沈千澜这样执迷,她许是要说些令人伤心的话了,可若是不让沈千澜知晓,继续这样等待下去,才是最糟的事态。
“怜生,我真的无意与你再结亲,因此你莫要等我了。”
“阿云可是因为之前重花之事?我确实对她无意,我……”沈千澜过往巧舌如簧,有千万种说法,可如今他看着宋娴,却只能笑。
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原来过往种种,仍是他想得太多,想得太好。
“怜生!”
宋娴见着沈千澜的模样,没想到他真会这样伤心,两人到底从小一起长大,没有当下就扭头就走的道理。
“你将你看作我的发小,朋友,你以后要任何事,只要我知晓,必会相帮。我……只能这样,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意呀。”
宋娴放缓声调,却见沈千澜极快地扭过头去,隐约可见一点湿意在他眼角。
“怜生,你已知晓了。”宋娴又说道。
如此一来,沈千澜再想装糊涂,却是不能了。
他与宋娴一同长大,怎会看不出宋娴如何待他,看他又是什么眼神。
可沈千澜未曾想过,这一日这样快到来。
甚至与重花无关。
“我是哪里不好?”
沈千澜本该闭嘴,说两句让宋娴开心的话,随后便转身离去,此后再见面也还是朋友。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他想知道,是宋娴真无意情爱,还是他被谁……给比下去了。
宋娴悠悠叹了口气:“你哪里都好,只是那人不是我罢了。”
“若我还是要强求呢?”沈千澜捏紧手中折扇,眼中火焰不灭。
“那我说不定会很伤心吧,”宋娴微垂眼睫,那睫毛在她的眼下勾勒出一道阴影,“伤心怜生变了模样,不似从前。”
沈千澜轻笑一声,他转过身去,语调微扬,半是伤心,半是怒。
“你又何曾真的见过我真正的模样?你曾留心一见吗?”
沈千澜说完之后,又回头对宋娴拱手道歉。
“抱歉,阿云,我,我有事先行一步。至于旁的,若你未曾成亲,我远远望着你……总还是……你莫要生气……”
再多的话沈千澜已说不出来,他在宋娴面前总是狼狈,拿不出父亲教导的君子风雅。
不等宋娴说话,沈千澜已消了界阵,转身离去,却听宋娴在身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