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雅这才转向哥哥嫂子们,“这一眨眼三十几年没见了,咱们都老了,阿玛额娘去世,我都未能亲自相送,实在遗憾。”
大哥色赫图·佳珲安慰她:“知道娘娘过得好,阿玛额娘便再无牵挂,而且他们去时,有外甥和外甥媳妇在,也算是代娘娘尽孝了。”
两位嫂子和二哥也劝慰她,檀雅便作出收拾好心情之状,笑道:“我如今还能见到娘家人,也算是幸事,知道娘家诸位过得都好,心里也宽慰。”
她也不愁找不到话题,关于色赫图家的事儿,这儿问问那儿问问,哥哥嫂嫂们便极乐意回答她,檀雅也不担心他们会察觉出异样来,实在是三十几年,太长了……
与色赫图家人相比,檀雅更期待见到的,是闻枝和柯冬,她们过来时,她更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忆起她们都还年轻的那些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闻枝也当了祖母,早就没了年少时的活泼,倒是柯冬,据她说她出宫后嫁的人曾经在咸福宫有过一面之缘,是圣祖身边的侍卫。
据说因为种种原因,那位侍卫一直未能成婚,柯冬出宫后,辗转之间,就与他订了婚,成婚后柯冬与夫君一聊才知道,之所以会成就夫妻,也是因为那一面之缘。
这事儿瞬间引起檀雅的兴趣,她印象里,康熙统共也没去过咸福宫几次,而且每次去她都倒霉极了,如今想起从前出过的丑,倒也能够当作一桩笑谈,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分。
“你们夫妻二人对初见如此印象深刻,恐怕也有我的功劳,这个媒人,我实在当之无愧。”
柯冬早年在瑾太妃身边儿时便十分得力,如今当家做主之后越发爽利,当即便点头道:“娘娘说的是,我们一辈子感激您呢。”
檀雅见她认真,反倒摇头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你们如今过得好,也都是你们自个儿的本事。”
闻枝柯冬对视一眼,还是满口感激,檀雅无奈,最后还是闻柳劝道:“娘娘,就让她们说这一次吧,日后再不许说便是。”
闻枝认真道:“正是,娘娘不知,这些年我们便是出宫也受娘娘、王爷照拂,心里都当娘娘是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才总算有机会说出口。”
“那就这一次,日后再不许说了,没得生分了。”檀雅也有办法打断两人,转而说起额乐来,“额乐不日将回京,不过她进京便要先入宫去,胤祜在酒楼订了一间包间,正好可以瞧见她的列队,你们若是无事,届时就一起去瞧瞧,我可是听说,京里百姓早就张罗着夹道迎接她呢。”
闻枝和柯冬立即应下,还说要带着家里的姑娘,“您不知道,如今京里的姑娘们,最敬佩的便是荣乐长公主,若能与您一道迎荣乐长公主,不定多激动呢。”
“我家那个女儿也是,知道我当初在您身边伺候,总是向我追问荣乐长公主的事儿,总也听不厌。”
檀雅心里头骄傲,转头与柔太妃道:“瞧瞧咱们额乐,多厉害,苏姐姐可高兴?”
柔太妃听到额乐这个名字,总算有些反应,怔怔地出神,嘴里呓语似的反复念叨“额乐”两个字。
闻枝眼中冒出些许难过,“柔太妃娘娘怎就变成如此模样……”
檀雅对闻枝含笑道:“生病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
“您还是一样豁达。”
檀雅笑而不语,不豁达又能如何,难道非要拉着身边的人在阴郁压抑之中|共沉沦吗?她从来不愿意那样选择。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久,不过闻枝和柯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需要照料,檀雅并未邀请两人留下用晚膳,而是约好过些日子在酒楼见面,便让闻柳送两人离开。
之后几日,檀雅带着柔太妃去拜见了皇贵太妃瓜尔佳氏和定太妃,也说起要去迎额乐的事儿,两人都想要第一时间见到额乐,是以檀雅的包间又多了两位太妃。
塔娜和阿古达木也到信亲王府来拜见,她们两个就是檀雅的亲外孙女,檀雅干脆留两人在府里小住几日,阿古达木跟弘旼住在外院,塔娜则是留在檀雅的院子里。
终于到额乐即将入京的日子,乾隆派宗室和大臣们出京迎接,塔娜和阿古达木也一起去了,檀雅和柔太妃收拾齐整,早早就出了府。
她们俩出来这么早,也比不得定太妃和皇贵太妃,檀雅到时,俩人都已经坐在包间里喝茶,皇贵太妃见到檀雅,还说了她一句“慢腾腾”。
檀雅现在尊老爱幼,不与这位老太妃争辩,请完安便让侍女去点些点心来,然后便坐在窗边向城门处张望。
皇贵太妃哼了一声,念叨道:“你如今属实无趣。”
檀雅爽快地跟她告罪,也不辩解,只指着下头的百姓道:“如此盛况,不知算不算万人空巷。”
皇贵太妃教她转移了注意,倾身向楼下看去,感叹道:“可不是,也就三甲游街时可比了,而且今日的女子,比我那时来看状元游街还要多呢。”
檀雅看见不少姑娘手里竟然拿着鲜花或者绢花,吩咐侍女也去取些绢花来,期间闻枝她们过来,等到绢花拿来,她一人分了一朵,唯三的蔷薇,她、柔太妃、定太妃一人一朵。
一群人边聊边等,一个多时辰后,街道上的人群忽然嘈杂,有人喊道:“荣乐长公主进城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不再闲聊,纷纷站到窗边去向远处探望,初时还什么都没见到,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瞧见骑马缓缓而来的列队。
最前头那匹骏马上,那个威武不凡的女子,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剑一般,她一走近,喧闹的人们霎时便安静,直到她与百姓们错身而过,人们依旧崇敬地望着她,不敢打扰。
檀雅招呼众人准备扔花,一侧头却见柔太妃满脸的泪,痴痴地望着额乐的方向。檀雅连忙握住柔太妃的手腕,指腹感受着她的脉搏跳动,见她情绪还算平静,这才握着她拿花的手,在额乐走近时,用力扔下去。
马上的额乐察觉到破风声,一抬头便见到飞来的绢花以及楼上的人,伸手抓住花的同时,冲她们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春日雪融一般,带着暖意。
皇贵太妃、定太妃等人也连忙扔花下来,一一被额乐接住,而百姓们也像是醒过神一般,纷纷向荣乐长公主掷花,其间还伴随着姑娘们激动的声音。
檀雅的手始终握着柔太妃的手腕,看着额乐渐行渐远,骄傲道:“苏姐姐,咱们额乐衣锦还乡了。”
第159章
檀雅太久没见到额乐了, 自从她抚蒙之后,所有的印象都只来自于想象和偶尔送过来的画像,所以她看着额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还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样子。
街两旁的百姓们渐渐散去,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荣乐长公主和她的卫队们,可以想见,很长时间之内,这都将是众人口中谈论不休的话题。
檀雅靠在窗边, 听着他们对额乐的夸赞,心里欢喜, 面上满是笑容。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神情,坐回到座位上, 话题从额乐的变化谈及到塔娜近在眼前的婚事,虽说不能亲自参与,不过能够亲眼见证到下一代大婚,心里也都满足。
中午众人在这家酒楼一块儿用了一顿饭,然后便乘马车回去,定太妃跟檀雅一起到了胤祜府上,今晚准备在这儿留宿, 兴许晚上就能见到额乐。
可惜她们等到傍晚,胤祜亲自回来通知,皇上和皇后留荣乐长公主一家在宫中用膳, 不能过来了。
定太妃当即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十分失落, 但又不忘安慰檀雅:“没事儿, 都回来了, 早晚能见着。”
檀雅好笑, 却也没拆穿,招呼人准备晚膳,和胤祜、茉雅奇还有孩子们一起用,不等额乐了。
第二日一早,檀雅起床,一问方知定太妃早就醒了,收拾好后过去跟她说了会儿话,柔太妃才醒。
茉雅奇过来请安,告诉额娘们:“长公主昨夜留宿宫中,还不知何时能出宫。”
越是想见人想说说话,越是见不着,檀雅和定太妃这心情难免焦躁,这跟活了多少岁数无关,除非她们都跟柔太妃一个样儿,否则下次还这般。
她们也无心做事,只能在等人时看柔太妃心无旁骛地作画。
柔太妃这两年多还是有些好转的,其一是晚上可以一个人安稳地睡下,其二是重新拿起画笔,不过她的画风变了很多,搁檀雅的话说,就是“十分抽象”,而且一次比一次天马行空。
定太妃先前看见过她现在的画,可也很久没更新了,乍一看见她这画上无法分辨的东西,还有些云里雾里,再一细看,发现画中虽然凌乱,可丝毫没有压抑,反倒从色彩上看出她内心的明亮无忧。
以画见人,柔太妃心中定是极安然。
“其实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定太妃转向檀雅,“她向来心思颇重,额乐远嫁,宣太妃去世,她心里都极难过,我也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离开,与其她再伤怀,不如全不放在心上。”
“娘娘,您怎么忽然说这话……”
定太妃平静地摇头,“我如今身体还算硬朗,能多陪你们几年,可有些事是早早晚晚都要发生的,我坦然些,也希望你们真到那一天时,不必太难过。”
檀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定太妃目光转向心疼,“只是苦了你……”
坚强的人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坚不可摧,檀雅很幸运,宣太妃、定太妃,乃至于从前到现在的柔太妃,从来都用最柔软的内心包容她,所以她才能如此的快乐。
此时定太妃一句话,檀雅感动地眼睛一红,立即拿起帕子掩饰地擦了擦眼角,虚张声势地嗔道:“娘娘,您说这些作甚,额乐回来,这是大好的日子,咱们说些高兴的。”
“好,都听你的。”
左右无他事,檀雅便提议去瞧瞧弘昽的新房,那个小院子前些日子刚翻修过,弘昽还未搬进去,她们去看看也无妨。
定太妃全没有意见,起身边随她去,而柔太妃画画时全身心投入,除非完成,否则轻易不会注意旁人,因此她们两人便没打扰她。
檀雅和柔太妃住的西院,是府上最宽敞的一处院子,弘昽新房所在的小院子只占了西院的四分之一大小,只有正房一间,耳房两间,再有两间偏房。
“这院子太小,大片种花显得逼仄,所以我跟茉雅奇和弘昽说,只在围墙边种些藤蔓,添些绿意便可,以后弘昽媳妇进门,喜欢什么再由她自个儿决定。”
“一间偏房做书房,听说弘昽未来媳妇也是个爱读书的,只不知她喜欢什么,不过不管喜欢什么,我那儿都有,她想看什么皆可去我那儿取。”
“我先前雕了一对儿着喜服的新人,到时送给俩人,这可是我的巅峰之作。”
“还有……”
檀雅对着定太妃,一张嘴叭叭叭说个不停,也就是定太妃好性儿,檀雅说她就听着,若是换个没耐性儿的,兴许早就跑了。
两人在这儿耗费了不少时间,几乎挨个屋都转了一遍,转无可转,就准备回西院儿去,才出了院门,一个小厮匆匆赶过来,兴高采烈地报道:“两位娘娘,荣乐长公主来了!到前院儿了,王爷让奴才来禀报。”
两人霎时一喜,纷纷加快步子,檀雅担心定太妃走太快扭脚什么的,忙走到老人家身边儿扶着她,正和往后院来的额乐一家撞上。
额乐一见到两人,话都还没说,便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定太妃急的不行,一边儿走得更快一边儿喊道:“快起来快起来。”
“定额娘,色赫图额娘。”额乐顺着定太妃的手站起,眼中含泪道,“额乐回来了……”
定太妃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围人也全都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茉雅奇亦是边擦泪边劝慰定太妃。
檀雅平稳好情绪,扶着定太妃,道:“柔太妃还在西院儿呢,娘娘,咱们带额乐一起过去吧。”
“我激动地都忘了。”定太妃拭了拭泪,握着额乐的手,“走,咱们这就去见见你额娘。”
额乐虽一直未能回来,其实已经收到信,知道额娘如今正病着,不过她昨天在酒楼二楼见到了人,瞧她额娘面色红润,便知她被色赫图额娘照顾的极好,因而也没有急着问,先关心两位额娘的身体。
檀雅和额乐一左一右扶着定太妃,茉雅奇走在檀雅身边,孩子们和随从则是跟在后面,一行人到达西院,柔太妃依旧还在画画,她们过来也根本没抬头。
额乐停在门外,低低地喊了一声“额娘”却并未走进去。
“昨日你额娘见到你,还流了眼泪,她现在虽然病得不认人,可你这个女儿,在她心里,不是其他人,她是绝不会忘了你的。”
额乐扯起嘴角,轻声询问:“色赫图额娘,额娘的病,不能太过激动吧?”
“太医是这般交代的,情绪平稳更有利于她养病。”
“那我便不打扰额娘了,只如此看看她也好。”
檀雅拉她进去,“没那么严重,咱们先进去坐,你额娘才不会理会咱们。”
额乐本就挂念,顺势便跟着色赫图额娘踏进去,随便坐下,见额娘果然丝毫不关注周遭来人,一时间还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随即便是失笑,为她这么大的岁数,竟然还为得不到额娘关注而吃味。
檀雅的习惯,为了自在些,自家人说话时便让侍从们全都下去,她一吩咐下去,很快这间书房便只剩下她们自家人。
额乐主动说了她进宫后发生的事,伽珞相关的内容较多些,毕竟她高龄产下幼子没多久,不过还提到皇上见到她便直接称呼“姑姑”,态度亲近随和,教人受宠若惊。
但其实也并不意外,额乐的功勋和如今在蒙古的地位,皇上想要拉拢她,才是正常的。
不过檀雅听着,还有别的担忧,“如今还好,会不会有朝一日,皇上忌惮你?”
额乐瞥了眼手上的茧子,从容地笑道:“我并无忤逆之心,一心发展内务,大清也不会愿意再起战事,起码数年内会相安无事。”
“至于往后……”一是她有信心让准噶尔部壮大,无人敢小觑,二嘛,“后代的事,女儿作为母亲已尽心教养,百年后只是一抔黄土,如何管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