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朝霞升起时到上清宗山门,晚霞落下时再离开,有时能见到游鲤鲤,有时见不到,但不管见不见得到,似乎都无法打击他的热情,游鲤鲤曾连续十几天避着不见他,然而他依旧雷打不动,日日皆来,来到之后,就坐在上清宗待客的茶室里,一盏茶,等一天。
他也如所说的那般,给游鲤鲤送了许多东西。
游鲤鲤不识货,但上清宗弟子识货,受托将东西教给游鲤鲤的执事弟子,在把东西转交给游鲤鲤时,那眼神,简直像是恨不得把东西吞了,哪怕立时叛逃出上清宗也值了似的。
而小绝欢快的声音也证实了这些礼物的含金量。
但也让游鲤鲤坚定了拒绝这些礼物的决心。
她一样没收,全退了回去。
可她退,裴栩就再送,只是下一回送的就不会是上一回的同类,或许是知道她不想收太贵重的东西,之后他送的,便是不太贵重,但却十分有巧思的、一看便是花了十足心思的东西。
游鲤鲤仍是不收。
因为这番来来往往,上清宗关于裴栩和游鲤鲤的传言都传疯了。
游鲤鲤偶尔走出青萝山,便被无数人用看外星人似的目光盯着,属实不太能适应。
游鲤鲤只能试图劝说裴栩,让他不要再来找她,也不要再送东西了。
裴栩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不打扰你,我只想在离你近一些的地方。”
然后抬头看她,“可以吗?”
游鲤鲤想说“不可以”,然而后来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着,怎么也吐不出那三个字。
最后也只能说——“随便你。”
说罢便落荒而逃了。
而除了裴栩外,还有两个人也想见游鲤鲤。
第一个当然是温如寄,只不过,对于温如寄,上清宗可不会给他裴栩的待遇,温如寄只能硬闯。
而温如寄也的确能耐,硬是用蛮力把上清宗护山大阵给直接破了,引得上清宗上下如临大敌,游鲤鲤在青萝山都听得到主峰召集弟子的钟声,爬到高处一看,就看见上清宗上方凝聚着一团黑紫的魔云,魔云里头,正是温如寄。
“滚开,本尊没工夫陪你们玩儿。”
嚣张倨傲的声音自云巅传来,传遍整个上清宗,也引得所有上清宗弟子倍感耻辱和愤怒。
随即,那个声音又响起:“我来找游鲤鲤。”
于是上清宗弟子们的耻辱和愤怒,瞬间变成和荒谬和滑稽。
傲立嫏嬛仙界上万年的第一大门派,被魔修攻破山门就足够耻辱了,然而更耻辱的是,人家甚至并不是针对他们上清宗。
而只是为了找一个女人。
一个名义上是仙尊弟子,却谁都知道跟凌烟阁道尊纠缠不清的女人。
弟子们引以为傲,甚至视为信仰的上清宗,似乎只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表演爱恨情仇的舞台。
多滑稽多荒谬。
上清宗掌门出面大声斥责,组织门中高手与温如寄打斗。
然而,普通修士与温如寄之间的差距,简直比蚂蚁和大象之间的差距还要大,而且甚至不能靠数量补足。
高手们纷纷败下阵来,上清宗掌门只能寄希望于请仙尊出面。
但还没等仙尊出面,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游鲤鲤。
她不能浮空踏云,只能脚踏实地站在大地上,也没有任何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团魔云的下方,站在无数上清宗弟子中间。
然而温如寄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鲤鲤!”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的惊喜所有人都听得出。游鲤鲤仰着头,看不到温如寄,但她知道他就在那团乌云里,于是她朝头顶的那团黑云大喊着:“我不会跟你走的。”
头顶的阳光很刺眼,她闭上眼睛,又道:“温如寄,不要再来打扰我。”
游鲤鲤闭上了眼,看不到,但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游鲤鲤开始喊第二句话时,温如寄就已经从魔云上下来,轻轻地,仿佛怕惊醒婴儿一般地,落在了游鲤鲤身前。
然后,在她喊出第二句话后,刚刚那个还在魔云之上放肆挑衅所有人的魔头,脸色突然苍白了一瞬。
“这样啊……”
他喃喃着。
“你还真的是说到做到啊,游鲤鲤。”
说不再喜欢他,就真的……再也再也,不喜欢他了啊。
他的眼眶忽然一酸,有什么从眼角滑落。
在那滴液体从脸颊坠落到泥土中之前,他忽然俯下身,对着那张紧闭的粉嫩的唇,吻上去。
游鲤鲤倏然睁眼,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如寄的脸。
那张脸上露出笑,与她唇齿摩挲纠缠的唇齿间,泄出模糊地近似呢喃的声音:
“那就,如你所愿。”
随即,那压在她唇上的,柔软的唇便离开了。
然而,在唇瓣分开之际,她的牙冠被撬开,一个圆滚滚、冰冰凉的东西,被他用舌头顶进了她口中,随即,那东西入口即化,顺着口腔滑入食道。
好像是一个果子。
“这是长生果。”温如寄舔了舔嘴唇,叫那张红唇更加鲜艳了。
然后,他在她耳边絮絮着:“凡人食之可得千年寿龄,听说有这东西后,我就想找来给你了,可惜,一直没找到,好在前些天终于寻得一些线索,我便没有急着来找你,而是去找这东西去了。”
“吃了它,你至少可以再活一千年。”
“这一千年,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心转意。”
随后,在游鲤鲤惊愕呆愣的目光中,他笑着离开了。
游鲤鲤再一次成为上清宗的大名人,乃至整个嫏嬛仙界的大名人。加上在仙魔战场时的事迹,如今的嫏嬛仙界,怕不是连凡人村落的老幼妇孺,都听说过游鲤鲤的名字。
而这还不算完,就在温如寄来袭的次日,剑阁便邀请游鲤鲤去剑阁小住。
当然,是以剑尊的名义。
剑阁阁主对上清宗掌门的说法是,游鲤鲤本是剑阁战死弟子的家眷,曾经被剑尊搭救,是剑尊十分疼爱的小辈,听说魔头想要掳走游鲤鲤,剑尊护孤心切,才冒昧提出这个请求。
但游鲤鲤却知道,那八成是胡扯的。
剑尊想见她,表面上的理由恐怕只占零点一成,剩下九成九,都跟再生壶里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其实游鲤鲤不太懂。
不过是一场幻境,一个梦,她区区一个凡人都能醒来之后就当梦一场然后忘掉,堂堂剑尊,跟她师父一个境界的人,怎么还对一场梦念念不忘呢?
游鲤鲤不懂,也不想懂,接二连三的感情纠葛早就把她的脑袋搅得跟猫抓线团似的,乱成一团,她一点也不想让剑尊大人加入进来,让自己的感情生活更丰富。
于是果断拒绝了剑阁的邀请,躲回青萝山,大门一关,理直气壮地当起了鸵鸟。
躲在薜荔殿,无事可做,无趣无聊,尤其想到温如寄说的,她还有至少一千年可活,原本还觉得生命可贵,要珍惜当下每一分每一秒的游鲤鲤,突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生活的目标,不知道做什么了。
她有心想出去找那位云烟婆婆谈谈心,感觉她见多识广懂很多的样子,但一想到要出门,就又退怯了。
如今她连薜荔殿大门都不想出去。
好在,她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师父”。
拂行衣当初说,他教不了游鲤鲤,结果,当真就什么也没教她,进了薜荔殿,除非游鲤鲤主动,他也从不找她,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修炼,而之前游鲤鲤想着要做师父的贴心小棉袄,便不敢随意打扰他,怕耽误他修炼。
但现在不一样了。
游鲤鲤觉得自己遇到了重大的人生难题,需要向“师父”请教——尽管这个师父从来名不副实。
然后她又轻而易举地从一群瓢虫中,一眼找出一只仿佛格外威武漂亮的。
两指夹着瓢虫的身体,捏起来,叫了一声,“师父。”
下一秒,漂亮的瓢虫就变成了漂亮的美少年。
游鲤鲤为自己眼力点了个赞。
“鲤鲤。”美少年师父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因为她打断了他的修炼而动怒,也没有因为见到她而欣喜,只是十分平淡地叫了她的名字。
但如今的游鲤鲤,恰恰最需要的就是这份平淡。
她可不想再来份炽热地无法承受的感情了。
找到正主,游鲤鲤便开始倾诉自己的苦闷。
被裴栩温如寄等人纠缠、不知如何面对他们的苦闷,突然多出一千年寿命,不知未来规划的迷茫,甚至还有……对自身记忆和存在的不确定。
“……我好像真的丢了一段记忆,或许还是很重要的记忆。”
游鲤鲤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他们都说认识我,我原以为是诳我的,可是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云烟婆婆……所以我想,我也许真的记错了,也许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和事,被我忘记了。”
“可是,如果真的很重要很重要的话……我又为什么会忘记呢?”
毕竟,从她恢复记忆起,她就置身于暗无天地的绝灵之井啊。
若不是溯世书和小绝,她早就死了。
所以,如果她忘记了那些事,是不是就代表,那是她自己选择忘记的呢……而忘记的原因,很可能便是把她无法面对的。
游鲤鲤感觉自己仿佛在拆盲盒,她苦恼又迫切地想要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可是又怕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因为很可能,盒子里的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那么美好。
所以她胆怯了,她犹豫了,她畏畏缩缩不敢拆开盒子,生怕真相是她难以承受的。
拂行衣没有说话,从头到尾,都只有游鲤鲤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她的话并没有什么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时而还停下来思考,然后再开口时,思维已经跳跃到下一个话题。
但拂行衣没有提醒她,也没有打断她。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她说。
仿佛那些她忘记的时光里,她是独居的有怪癖的小小少女,他是她捡回来的各种各样的怪东西,她将他当做倾诉情绪的对象,从不要求他回应。
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需要的不是指点,而是发泄。
他也指点不了,因为这是她的人生,她的修炼。
不过,游鲤鲤可不这么想。
她可没把眼前的人当做花草、石头,他是她的师父,是成仙入道的人,在她眼里,理应懂得更多。当然,哪怕他什么也不懂,就附和着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也很好嘛!游鲤鲤要求非常不高。
因此,吧啦吧啦说完,游鲤鲤便眼睛布灵布灵,满含期待地看着拂行衣。
而拂行衣——
他继续用平静又淡漠的目光看着游鲤鲤。
游鲤鲤:?
游鲤鲤败下阵来。
算了!
早该知道师父是神仙,而神仙,是没有七情六欲更不懂什么男欢女爱的!
向他咨询恋爱问题人生疑惑的她,大概是脑子里有什么大病叭!
游鲤鲤放弃了,不过,好歹倾诉了一通,情绪发泄了一些,游鲤鲤觉得自己好受多了,甚至小脑袋瓜一转,瞬间决定转变战略,将拂行衣人生导师的定位转为——情绪垃圾桶。
拂行衣还不知道,他在游鲤鲤心目中的地位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和她的灵魂终将交融,融入万千大道中,那时她此时所烦恼的一切,都将如梦幻泡影,不值一提,所以,此间此世的一切,都不重要。
也因此,即便游鲤鲤进了薜荔殿,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却也并没有太多关注,而是依旧故我,按部就班地修炼着,朝着羽化的道路一步步前进,而并没有因为她而驻足。
上清宗高层们此时的所思所想他当然也知道,恐怕是以为有游鲤鲤在,他就会停下羽化的脚步了吧。
但他们终归会意识到,自己错地有多离谱。
拂行衣如此坚定地认为着。
当然,这一切,游鲤鲤全部不知道。
在她眼里,拂行衣就是那个在仙魔战场初见、靠她抱大腿才抱来的人美心善的师父而已。
而在她不想面对疑似失忆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时,与过去毫无瓜葛的美人师父毫无疑问就成了她躲避的港湾。
没错,对于什么温如寄什么裴栩什么剑尊,游鲤鲤埋头想了三天后,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躲!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嘛。
只要躲着不见他们,他们就影响不到她!
于是游鲤鲤又恢复了快乐。
而在把拂行衣当情绪垃圾桶倾诉过一次之后,游鲤鲤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外面的世界她逃避不想面对,就使劲儿在薜荔殿里折腾她可怜的师父,有什么心事都想跟师父说,哪怕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安慰开解的话,但她知道他在听,就很满足了。
但是,拂行衣总是在修炼,因此,虽然住在一个地方,但游鲤鲤并不能经常看到拂行衣,或者说——她看到的拂行衣并不总是他本来的样子。
花草、飞鸟、鸣虫、岩石、摆设……游鲤鲤总是一个不注意,就发现师父又变成了这些东西。甚至有一次,拂行衣变成了薜荔殿里的一把椅子,游鲤鲤一时不查,觉得那把椅子特别投眼缘,看上去很好坐的样子,当即蹦蹦跳跳地就坐上去了。
然后下一秒,屁股下藤条坚硬光滑的触感,就变成了温热的人体。
游鲤鲤正正坐在拂行衣怀里,屁股下是师父软软的触感,头顶是师父清淡的吐息,她抬起头,看到拂行衣依旧无波无澜的双眼,感觉自个儿仿佛被美杜莎之眼看到的倒霉鬼,瞬间石化了。
游鲤鲤想起一句话:下属不能啵上司嘴。
那徒弟能坐师父腿嘛?
不管能不能,反正游鲤鲤不想再这么尴尬了!
而且拂行衣可不只是会变成椅子啊,他没有节操(不是),他一点不挑,他什么都变!
也就是说,哪一天他变成游鲤鲤卧室里的床也不是不可能,而她要是再一个不查……
要真发生了,游鲤鲤觉得自己得连夜扛着绝灵之井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