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港岛车水马龙,人们步履如飞,交谈总是快言快语,快节奏让时间更加漫长。
而对异乡人来说一切皆是新鲜的,空气里浮动的气息让人仿佛嗅到金粉。
小小挥别朋友们,跳上不彰显的商务车。即使不彰显,那车标还是让一个出身工薪家庭的女孩感到惊讶。
小小瞧了瞧前座司机,低声问姐姐:“这是什么情况呀?”
“我跟公司老板请假,他听说我妹妹过来就派了这车接送。”庄理一本正经地说。
“哇!”染着一头浅蓝色头发、身着如同掉进颜料染缸一身衣服的小小露出与打扮违和的天真神情,“你们老板也太好了吧!”
庄理笑,上下打量小小的模样,“很前卫。”
小小嬉笑,“三宅一生褶皱系列,海淘的vintage啦。”
“蛮好看,很适合你。”
“真的嘛,我还怕你吓一跳呢!”
“是有一点。”庄理戏谑。
小小讲起考试,说空调太闷,位置靠后排有点吵,不知道发挥好没有。
“没有发挥好再考嘛,每个月都有考试。”
“很贵诶……妈妈已经说我好多次了。”
庄理的母亲离异再婚,可丈夫不幸遭遇瘫痪,前些年去世了。母亲独自供养小小,庄理听闻母亲要将小小送去留学的决定感到诧异,但母亲说前些年做保健品攒了些钱,供得起。
所谓保健品无非是随时可能被取缔的传销项目,和母亲好的那个男人介绍母亲做这个,让母亲赚了一些钱。那会儿庄理就劝母亲不要又把钱再投进去,之后项目果然被查了,男人也判了刑,而所有人投进去的钱都被没收了,是拿不回来的。
庄理不晓得母亲所说的钱是怎样到手的,可母亲不愿详说,也无法再问。如今小小能够读语言班,在留学机构老师帮助下申请学校,看起来稳稳当当,庄理也安下心来。
庄理说:“知道贵就要用功一点,你的作品集准备好了吗?”
“嗯!我想申请ual,去不了圣马丁就去LCF,应该能行的吧。”
庄理没有再念叨,和妹妹聊起生活琐事,就这样在车况拥堵的情况下来到日本料理店。
小小事先不知道是要来这家,在案前落座,看见板前做菜的大将师傅衣服上的标志,倾身凑到姐姐耳边,兴奋地说:“我来之前看了这家店的,要提前一个多月预订诶,我朋友本来想订的,但他们也觉得实在太贵了……你好厉害啊。”
“是吗?”庄理对高级料理没有什么欲望,来前只知这是一间日本人开的无菜单式料理,稳摘米其林二星数年。
叶辞前几天才让人安排她们的行程,想来也是提前订的餐厅。现下听小小这么说,庄理觉得蛮不好意思的,他这么忙还要帮她打点这些小事。
“那我得谢谢我老板。”
“姐姐,你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啊……”小小不想在其他食客面前显得没见过世面,一直同庄理小声低语。
“我老板啊。”庄理想了想说,指着师傅刚取出的一盒拍卖级海胆,轻声说,“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
虽然好些高级料理店都称有拍卖级海胆,但不少以假充数硬充档次。真正的拍卖级海胆高级而稀有,价高者得。
夜色流动的另一隅,叶辞凝眉跨出车座,收到提示音,抬起手机一看,笑了。跟在身侧的谢秘书微讶,偷偷去瞧手机屏幕。
看见一张海胆刺身的照片。
发讯的人说:好好味。
第三十二章
锁上屏幕, 将手机放回兜里,叶辞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迈步走进九龙警署。
时隔一月有余,警方找到了警匪——不过是尸体。前日一艘渔船打捞上来一具浮尸, 根据多方查证、传递消息,这才确认死者是前科累累的绑匪。
这个绑匪文化程度不高,头脑灵光,捞偏门既有胆识也有巧计,据悉干过抢劫、诈骗, 上次坐监是因为同人合伙敲诈勒索, 似乎他同人合伙便败运,这次一下子丧了命。
而另一个早先已缉拿的眼镜儿始终说不知道别的, 主谋就是绑匪,一切皆是绑匪所谋划, 他只是负责做一些技术上的活儿。
至于另一个参与者——宅邸的用人,更甚供认主谋是万克让。说万克让认为家里的公司遭遇危机与叶辞有关, 以家人性命相要挟, 逼迫她做内应。本来圣诞节当晚就要动手, 奈何女友庄理搅局。
警方不是没有盘训庄理,之前多次到医院录口供, 庄理翻来覆去说上了什么车,见了什么人。最后指向万以柔, 后者十足无辜地说她只是受侄子所托照顾他女友。以万以柔往日对瑾瑜的呵护,谁也不会认为她是主谋。
好比铺开的一张巨网慢慢收拢,没有一只鱼会漏走。万以柔把背后的细节做得完善妥当,方方面面都铺陈、打点好了。
其实叶辞预料到了, 绑匪最后开不了口。但他还是抱有一丝期望, 期望老天让一点点好运降临在他头上。或者说是给庄理, 曝光真相、正义胜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然而事已至此,警署里有人不让这群下属再跟这个案子,把方向转到加拿大那边,调查出充分的证据递交检方起诉才对。
对叶辞来说情势已经不能用有利还是不利来定义了,他对这一切感到厌烦。深夜惊醒,他会产生疯狂的念头——不惜一切代价立即结束这一切。只是一瞬的念头。
*
离开警署时夜的颜色将将出洞,而黑暗藏在从电线杆招贴广告、背巷灯箱、铺面前交换的眼神中,荒淫的荒淫、堕落的堕落,迷幻世界里泥泞到光鲜的楼宇布满了贪欲。
金粉就在空气中弥漫,维多利亚港记载着和她名字一样历久弥新的罗曼史。
肮脏的罗曼史。
海里打捞上来的鲜货做成精致漂亮的食物,盛在每一个都有名字和来历的食器中,没有人谈论每道菜多少钱,今夜这一餐包含了大将的匠心诚意和侍应生女郎的美丽笑容,予你一段享受的好时光。
你的好时光值多少钱?
庄理埋单之后起身,和小小一同走出障子门,小小忙不迭拿起小票,对着月亮似要借月光解出其中玄机。
毕竟还是做中国人的生意,尾数总得吉利——最好是发财。好几个八看过去,小小像小兔子一样耷拉脑袋,歉疚地说:“早知道就喝他配餐的酒,不点别的酒了。”
“有什么关系,赚了钱就该花啊。”庄理几乎一人喝了两人份的酒,走路轻飘飘的。
“你赚很多吗?”小小是真的惊诧。
“马马虎虎。”
“难道你月光?”小小狐疑,“你不存钱,不想买房子了?”
庄理一下笑了,看着在灯下微微晃动的小小那双眼睛,说:“想啊!但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小小问庄理这么用功念书要做什么,庄理像老师的复读机,说念好大学、找好工作,还说要有个家。
“有个家?”尚且稚气的小小不解。她有家,姐姐也有她爸爸家。
“嗯,有个家。”
当下她们上了车,驾驶座上的司机侧身,垂眸说:“庄小姐,叶生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庄理稍微找回一分清醒,从包里摸出调了静音的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一刻钟前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小小看出她的紧张,也跟着变紧张。
不一会儿电话接通,叶辞问:“吃好了?”
“嗯,怎么了?”庄理语气有点乖巧。
“要再玩会儿还是回去?”
庄理看了小小一眼。小小生怕姐姐会被叫回去工作,一脸依依不舍的模样。
庄理便说:“应该还要玩一会儿啦,你呢?”
“我回家等你。”
他语气平淡,却教她心下一动。她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庄理收线后,小小有话想问,垂眸绞手指,终是没问,说:“姐姐,你要是忙的话就回去吧,我自己去逛会儿。”
“没关系呀,我不忙。”庄理说,“我就是来专门陪你玩儿的。”
“真的?”
“将才不是讲好了吗?你喜欢的那些玩偶啊古着啊,现在就去呀。”庄理说,“然后明天,你看看和朋友们怎么安排的,我们再说。”
小小一下挽住庄理的手臂,“你真好!”
姊妹二人逛街、吃小食饮奶茶,最后又兴起去兰桂坊一间安静的酒吧坐了会儿。庄理完全忘记时间,回到尖沙咀,散步顺便将小小送回酒店,看手机才发现午夜了。
回到半山别墅,刚从车上下来,等候在建筑门边的管家就说:“先生在书房。”
庄理一愣,心下有点儿慌张。
叶辞不会真的在等她吧?
庄理走进客厅,用人端着盛了茶点的托盘从厨房出来,见人问候:“庄小姐回来了。”
“给先生的吗?我来吧。”庄理把包往手肘上提,接过托盘上了楼。
穿过一个朝东的玻璃结构打造的休闲区域,就进了书房。没有门,庄理先出声说:“我回来了。”
“过来。”
里面传来声音,庄理沿甬道走过去,看见叶辞坐在一张长桌前,正拨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
庄理把茶点放上桌,也放下包包,倾身问:“在看什么呢?”
叶辞将笔记本电脑移到一旁,没让她瞥见屏幕里的内容。他挠了下眉尾,一边端起水杯一边说:“玩儿开心了?”
舌尖往唇角探了下,庄理卖乖道:“我不知道你真的要等我嘛。”
“你应承我了,叫不知道啊?”叶辞看上去不像是有情绪,他轻轻招手庄理便到他身边来了,倚着他臂膀坐下。
“累不累?”他在她腿上捏了一把。
“不累。”
他又轻掐她的腰,也挠,引得人止不住笑。她“哎呀”一声,求饶似的说:“好了,我错了……我开心嘛。”
“知道你开心。”叶辞一手握住庄理下颌,拍了拍她脸颊,“喝酒了?”
庄理笑嘻嘻的,抬起下巴凑过去,“还不少。”
“喝了什么酒?”叶辞说着就要碰上来。
庄理偏头躲开,肩膀撞到桌沿,吃痛低呼一声。
叶辞忙将人扶正,问:“有没有事?”
庄理蹙着眉,好像很痛的样子。叶辞露出紧张神色,“我叫医生?”
忽然,庄理抬起双手拥住了他,而后仰起脸吻了上去。椅子被腿拂开,他们的衣服擦过书柜、滚过墙壁,甬道的灯亮起又熄灭。
房门合拢,一齐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壁灯的光温暖了一室,庄理不知道原来叶辞可以这么温柔。
然而叶辞还是叶辞,好似他灵魂深处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冲动,带着些许迷惘之感横冲直撞。
她快哭了,因为正在沉溺,沉沦到底触碰了她不愿承认的情绪。她咬住手指关节不发声,可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已诉尽感受。他好喜欢她此刻模样,俯身一吻再吻,啮咬她耳朵时一遍又一遍唤“小理”。
庄理感觉到潜藏在她心中的惶恐后怕和委屈都在这一刻释放,于是眼泪真的落了下来。叶辞拭去她泪水,抚摸她额发,紧紧拥住她。他们十指紧握,在彼此的凝视中双双到顶。
庄理看见了那深邃眸眼中的情意。
......
或许就是这瞬间,让人入了梦。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庄理就有一种要立即看见叶辞的冲动,她去敲他房门,却听用人说先生在楼下会客室。
“庄小姐用早餐吗?我正在做,一会儿给你送上来。”
用人讲得委婉,庄理听出来了,叶辞来了客人,楼上的人最好不要露面。她说没关系,等先生事情谈完再说。
楼下会客室,用人给喝茶的两位送来新鲜出炉的点心。正要悄声而退,叶辞叫住了她,问:“小庄起来了吗?”
他们的起床时间很规律,他琢磨着她应该就要醒了。
用人瞥了对坐的老人一眼,说:“醒了。”
“让她换身衣裳,一会儿同我出门见人。”
“好的,先生。”
待用人离去,老人缓缓放下茶盏,说:“就是阿让的那个女孩?”
“其中的事情想来不需要我细讲吧,你女儿闹这么大动静,我还得一一收拾。”叶辞波澜不惊道。
“就这么简单?”同为男人,也曾风流果,万骞自是不信,不过也懒得深究了。他笑了下,“阿辞,我这么早来你这儿可不是光来饮茶的。”
“万董来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但我也只能请老爷子你喝杯茶了。”
“生分了。”
“该是怎样就得是怎样。”叶辞语气温和,不像上次在大宅谈话时那般张狂。
董事长也没有如往日那般锐利,颇有老翁之态,道:“既然阿柔同意离婚,双方的律师也在协商具体细则了,我没有多的话讲。这件事呢,我要感谢你给万家留颜面,只是阿辞,早这样和和平平,可能不会成现在这样。”
“是吗?”
“后生仔呢,受了挫才能明白很多事不该是那样做的。”
叶辞笑了下,“晚辈才疏学浅,不明白老爷子话中深意,还请指条明路。”
第三十三章
真真儿是陌生人了。
改口称老爷子, 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提起住在这个家里的女人。
董事长想后生仔终究是年轻,借靠家族势力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这回因故占了上风,那记恨、傲慢、报复的快感显露无疑。
这回还不叫挫折,还得让他狠狠吃一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