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叶辞接腔说,“您讲过。”
八十年代经商潮,一位厂妹从广州组织家具货源卖到北京赚钱,过程艰辛,但因此赚到第一桶金。
没多久厂妹成了任总,开始筹备建立自己的厂,生产床垫,机缘之下同正在广东任职的叶玉山相识。
二十四岁,任总凭着自己的本事,亦在叶玉山赏识与提携下赚下百万身家。
然而他们关系只能止步于此。任总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结婚了,和丈夫同甘共苦、经历风雨,后来也有了他们的孩子。
企业遭遇风浪,家庭亦摇摇欲坠,耗尽心力的母亲决定以儿子为筹码让叶家相助。
叶家一开始不认这个儿孙,可白手起家的年轻女企业家是何等精明而大胆,在叶家施舍一点帮助后,坚持让叶辞待在北京。
叶玉山不会不关心这个与母亲肖似的儿子。来往几次后,因家中变故,在爷爷的主张下将儿子领回了家。
叶辞不在宅院里生活,即使如此,爷爷仍偏疼这个继承了叶家男人血性的孙子,自知时日不多了,特意让叶辞入了宗谱。
大多小孩笃定自己是在父母的爱意中诞生的。叶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来历了,从不幻想有人爱他。
VENI VIDI VICI——
我来、我见、我征服,中学男孩最喜欢名言警句之一。
叶辞征服所要征服的一切,乃至爱。
二十岁左右他就发现了,对待女人实在是简单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她们前赴后继拜倒、臣服于他。
每一个都说爱他,他相信过,后来发现那不是爱。
她们迷恋他的家世、权力与财富。不,她们说他俊逸,可没有前缀光有皮囊,她们不会来的。
万以柔缺这些前缀吗?或许程度还不够,依然只要前缀。
女人太会撒谎了,为了她们想要的,可以假装高-潮,可以轻易宣爱。
“那女孩是什么人?”叶玉山吃完馄饨,说起父子谈话的主题。
“漂亮、开朗、还有点儿莽撞。”叶辞说。
叶玉山笑了,“我问什么人,没问什么样。”
叶辞说了庄理的籍贯与本硕院校,叶玉山点头,“怎么认识的?”
叶辞说瑾瑜的事情,庄理帮了不少忙,险些落疾。
叶玉山叹息,“是我对不住你大妈,这件事既然已经过了,你心里就不要惦记了。”
“不会。”叶辞说。
那会儿叶辞先告诉夫人,就是顾及夫人的感受和往后的关系。可夫人当真狠心,和秘书等人通气,瞒着叶玉山。事情闹大后叶玉山才知悉,发了好大的火气。他们出面时,事情却已解决了。
“儿子,离婚的事情我任由你了,这个小庄,你要怎么样我也不管你,但绝不能影响我们。”
叶辞牵了牵唇角,很是轻佻,“可已经影响我了。”
叶玉山蹙眉,认真瞧着儿子,“我说了,我不管你怎么,就是你要养一辈子,那也成。大是大非上,你得有分寸。你向来有分寸的。”
“我不止想养一辈子。”叶辞偏要同父亲较劲似的,笑意更浓。
叶玉山猛地拍桌,震得勺子磕碰碗壁,发出声响。
“糊涂!你还想怎么?我告诉你,你二婚三婚也好,对象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女人。”
叶辞朝窗棂看了一眼,迎着光微微眯眼,“什么叫这样的女人?我觉得我眼光挺好啊。”
“叶辞,我在耐心跟你说话,你不要这么吊儿郎当。”
“爸。”叶辞转头看着年迈的父亲,“您爱过人吗?”
叶玉山一顿,两个大男人说这话太奇怪了。
“爱过大妈,爱过我妈么?您都爱过吧。我三十好几了,好像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我想啊,要是小庄真有个什么,我就把那酒店铲平了,我要立个碑——”
叶玉山震惊而愠怒地打断儿子的胡话,“叶辞,别跟我说这些,事情好好解决了,要和女人怎么玩随便你。”
叶辞看了叶玉山片刻,颔首道:“得嘞,您吩咐的事儿我当然照办。”
实际上因为没有实质行为,难以取证,很难将崔纶判刑,何况他是外籍人士,在实践中也少有真正能将他们驱逐出境的案例。
叶辞倒是可以让崔纶滚回加拿大,可警方走程序还是得询问受害者的意见。
下午,庄理在警局见到了叶辞,似曾相识的场景,教人陡生恍若隔世之感。
庄理经历过类似的事,对结果不抱期待,便说私了,要求对方作赔偿。
叶辞也正是想到她和教授的绯闻,觉得她需要这份公道才坚持走程序的。找一帮人把崔纶痛揍一顿可比警车乌拉乌拉划过街巷容易多了。
当下听庄理这么说,叶辞怒火中烧,往烟缸里使劲捻灭了烟。
他想骂她,就知道钱,可她想不开去住酒店遭遇这种事,诱因不就是他?他自知有错,只得闷声不语。
“您看?”警官问叶辞的意见。
“听当事人的。”
警官问什么时候和崔纶商谈,叶辞说交给律师处理。
崔纶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对庄理念念不忘是其次,因为被庄理拒绝过,男人古怪的征服欲便显露了。
事情告一段落,叶辞跟在庄理身后一同走出警局,见庄理无视停在院坝里的车,径直往警亭外的街道走去,叶辞疾步上前拉住了她。
他因膝盖疼痛趔趄了一步,肩膀倚了过去。
庄理撑住他,待他站稳了,往旁挪了一步。
“辛苦你了。”他眼里有血丝,路也走不稳,她想他为这件事熬夜了。
“我送你回去。”
“回哪去?”庄理淡淡道。
叶辞啮牙关,隐忍道:“庄理,你偏要跟我犟是不是,你还想住那破酒店?”
“你管我住哪。我不是让你丢面子了么,不如你不要跟我好啦。”庄理说到末,声音好轻好轻。
轻若刀片,剜在他心上。
“叶辞,你觉得呢?”庄理抬眸。
叶辞攥紧拳头,忍耐着、忍耐着,将人一拽,往车上带去。
门合拢,叶辞对司机说去住宅。
“你又来了是吗?”庄理拢起手指的手放于膝盖上,食指关节摩挲大拇指指侧,无端泄露紧张。
叶辞抬手扶额,眼睛没于阴影中。
“庄理,你有见过果儿自己消失的么,除非埋了它,否则就要一直在龛前供着。”
“可是叶辞,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点也不好玩,你们讲笑话我也只会呛声,反而小万——”
“不要提别人了行不行?!”
庄理顿住了。
“你们说得对,我天真愚蠢,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轻易了。”
叶辞蓦地垂下手,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不想有第二次了。”
原来说的是昨晚,他那么疯狂。
可是,他只有在其中才觉得能够完完全全拥有她。即使她对他笑,人前扮作无论什么模样,他都觉得她离得好远。
“小理,不会了,不会了。”叶辞蹙眉,声音涩哑,“我们回家好不好?”
挡风玻璃外道路平坦、高楼幢幢,杨树在微风中舒展枝叶。
第一次来北京也是这个季节啊,风大而干燥,吹得人一脸沙尘。
彼时满心满眼期盼,以为未来好光明。
静默良久,庄理垂眸说:“随便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休息补眠。
小红花每月可以休息一次XD
第五十六章
叶辞觉得挺没劲, 他搞不清楚费心费力是为了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低到尘埃里去。
低到尘埃里去,还不问值不值得。女作家真会唬人,好像戚怯、晦涩的爱意只有女人能拥有似的。
叶辞在父亲跟前胡扯一气, 可那些话中未尝没有一分真意。
“至少有一点你是对的,饭局很无聊。我没想着带你去,但上次……是想给你惊喜。甚至想给你讲笑话,”叶辞牵了下唇角,“墙壁和地板有一些夹层, 我们可以藏现金, 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数钱,我想你会开心的。”
“你总有你的理由。”庄理抵御向他倾斜的同理心, 轻声说,“现在你说不带我去这些饭局是因为无聊, 在我提出去看瑾瑜——看你的时候,你也说因为瑾瑜状态不好可能会伤人。叶辞, 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在马场的时候, 我和你讲外婆外公, 我以为和你靠近了一点点,但被打断了。我们总是被其他的人和事情打断。”
叶辞颇感疲倦地揉了揉眉尾, “你觉得我冷落你了?”
“你没有发现你心底对我很轻蔑吗?当然,因为我所处的正是这样的位置。可是叶辞, 你晓得以前那件事——明明是教授做错了,反而我会因此失去学业甚至人生。我能怎么样,硬要骨气,一场空吗?所以我拿了钱。”
庄理垂眸, 缓缓说, “我想你不会明白的, 你的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你觉得钱是个坏东西吗?因为那不是你最重要的而又唾手可得的。叶辞,你拥有的太多了。”
“是吗?”叶辞想说他什么也没有。
“你有没有体会过,吹空调很冷——不是风冷,是皮肤在低温里浸久了觉得冷。”
叶辞有点诧异,“你不舒服吗?”继而关切道,“医生说了,你畏寒、怕冷,我把家里的空调系统调整一下?”
庄理摇头,“不是的,总之就是在一个温度里待久了,人会感到不适。我半夜醒来,可能会关掉空调,可是关了,房间里就很闷,也会变热,和身上冷的感觉交织在一起,黏糊糊好难受。”
“所以是什么?”
“因为在房间里,所以即使是不舒服的,也只能开空调。我关掉,最终还是会打开它。”庄理说,“恒定的制冷风,阳光也透过那么奢侈的大面积玻璃照进来,习惯它就很难再走出户外。这是我为什么喜欢上网球的原因,在阳光下出汗,回归自然,保持作为一个人的知觉。”
听明白了,可是他无法完全理解,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不是吗?
他对她既想要这样也想要那样的匮乏无法感同深受,反之她亦看不见身处恒定环境中的他的障碍。
叶辞想了很久,说:“你知道网球里很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好的动作习惯?”
“心态。”叶辞说,“微妙的心态变化也会导致动作变形,对比赛规则来说可能就是灾难。”
庄理不愿沉默,“你觉得我想太多了?”
“其实你想要的不是钱,你要的是一种平衡,或者说自由。你以为有钱才可以有自由——我不想反驳你。”
叶辞偏身看向庄理,“最开始人类以物易物,后来贝壳代表流通货币。有人拥有好多贝壳,是因为在这之前他拥有足够多的物品——能力,或者你认为的权力。”
庄理怔怔地看着叶辞。
其实他是有些懂她的,否则不会带她见识他的世界。他有更多的经验、阅历,他的世界是那样广阔。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浅尝即止,甚至排斥她真正展开职业生涯。
“因为很辛苦,你看见了,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就要遵守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叶辞说,“庄理,你在我身边,需要那样吗?”
所处的位置让他不需要也不习惯去解释。他第一次说辛苦,不是抱怨,而是为了向她解释行为动机。但再说下去,无疑会袒露心迹。
叶辞不再言语,把庄理送回了住宅,小坐了会儿,喝一杯冷茶。
他踅至开放式饭厅,看见银黑色镜面长桌尽头一幅向日葵。向日葵的花语——沉默的、从不宣之于口的爱。
“既然你有远大目标,就把注意力放在应该做的事情上,你清楚我会给你足够的支持。”
叶辞说,“但分开?你休想。”
*
时光飞逝,公开场合叶辞的身边不再有庄理的身影,人们说“换届”了,叶辞从费清晖那儿听来这话,回头就再饭桌上半真半假地说:“宝贝就得藏起来。”
众人交换眼色,堆笑附和:“叶总这是金屋藏娇啊。”
金屋是真的,可这位阿娇没一丁点儿自知之明,接瑾瑜放学,一同去猫咖、逛书店、玩碰碰车也就罢了,其余空闲时间也不落屋,一问在做什么,人回答项目饭局、在艺术社区收集材料、和朋友逛街。
同样甚至有更漂亮的履历的职场新丁可不会这么多姿多姿,只有挤不完的地铁,做不完的活儿,以“社畜”自嘲,期盼身不由己的青春之后能实现财务自由,实际迎来苦闷的中产生活。
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走捷径啊!你教我的,合理利用资源,享受自由时间。”
之于工作,人前人后不再避讳叶辞女朋友的身份。和部门老总或机构副总一起出席饭局,说到某位美术馆负责任或艺术家,庄理掸烟灰,轻描淡写地说见过、认识。
哪里都有圈子文化,老总们故此安插她进入重要项目。试探老板的意见,叶辞索性在项目部特助迁升去香港办事处后,把职位给了庄理。
底下职员哗然,人心动荡,却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将庄理视为职场竞争对手的人搞小动作,庄理找到对方当面说:“反正走的不会是我,你最好祈祷叶总明天就对我丧失兴趣。”
庄理把恃宠而骄演得惟妙惟肖,叶辞没所谓,要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就一起面目可憎。
只是庄理故意不交出时间这一点,叶辞颇有微词。
没多久,庄理拿到驾照,叶辞说陪她去选车。庄理说你忙,南晴陪我就好了。她看中的那辆保时捷需要调货,货到了他亲自开到公司楼下,让她掌方向盘,载他兜一圈,她把他载回了家去看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