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跟着部门老总进了项目组,得了个经理的头衔。虽说按资历是牵强了些, 可面对的房地产公司,年轻的渠道经理要多少有多少,应酬场上都是经理,倒不显突兀。
寒冬, 距离雪山还很远的边陲小镇, 第一场接风宴上, 庄理就被一群喊着“云贵川一家”的小伙子喝趴下了。
地产公司尤其盛行酒文化,光饭桌这场不够,把男领导女领导请到歌城里,应召男女公关一齐上来陪侍。
不像在叶辞身边,庄理敢甩脸色给谁看,只能硬撑着保持清醒,对部门老总说:“我真不行了。”
“小庄,这回我真不能让你走啊,没个人‘监视’,这场景我回去跟我老婆说都说不清。”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在嫂子面前多说一句。”
“不是这么回事儿……反正、正你不能走。”
庄理去包厢里的洗手间吐了,出来听领导们飚唱经典老歌,耳朵嗡嗡的,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半夜醒来看见陌生的天花板,第一个念头是报警。
再一看,叶辞坐在窗边的桌椅上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精神抖擞。
“你什么时候来的?”庄理说话之间感觉胃里翻涌得厉害,捂住了唇。
叶辞头也不抬,冷笑道:“抱着别人不撒手,费好大的气力才把你捞起来。”
庄理太阳穴突突地跳,“……是吗?”
“你仔细回忆一下。”
“我断片了。”
叶辞没接腔,庄理心虚地问,“我很离谱吗?”
“嗯。”
叶辞叹气,去玄关拿了一瓶水到床前,拧开递给庄理,“好点儿没?”
庄理喝了水,抬起手撒娇,“抱。”
叶辞笑了声,将人拥入怀中,抚摸着柔顺的长发说:“又讨厌我了?”
“没有啊……也不是你的问题。到处都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美其名曰‘联络感情’,能联络什么感情啊?到时候哪里有错漏,环节该怎么走还得怎么走。”
叶辞冷不丁问:“你睡醒了吗?”
“啊?”
“陪我出去走一走。”
酒店已然是小镇最好的了,可灯光黯淡,走廊地毯让人轻易瞧出灰来,甚至经过别人的房间门能听见奇怪的叫声。
后来庄理明白,品质的差异是每一个环节的“不在意”造成的,好品质需要足够的人力物力,还需要准确的“在意”。
此刻他们走楼梯来到酒店门口,叶辞把庄理连帽衫的兜帽扣下来,在她嚷嚷“你干嘛”的时候牵起了她的手。
庄理安静地跟着叶辞轻浅的步履往前走。
小镇人迹寥寥,可不知是南方享乐的习俗还是什么,每走一段路总能看见通宵营业的铺面,人们或把酒言欢,或失意低语。
庄理说夜晚的北京就像空城。
“所以你不喜欢北京?”
“你知道我不喜欢。”
“那么你喜欢哪里?上海,或许成都?”
“怎么?”庄理斜睨过去,看见街巷暗而浓郁的蓝色的、红色的、玫红的灯光掠过男人的脸庞。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纯粹、有力,会旷日持久吗?
她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叶辞手下也稍稍用了一分力,像某种回应,“我们小理什么都有了,还差什么,嗯房子。你喜欢哪里?”
庄理垂眸掩饰慌乱,“你乱说什么。”
“我哪儿乱说了?”
“那我去别的地方,你怎么办?”
叶辞一顿,“对啊,我怎么办。所以小理,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好不好?”
“我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叶辞沉默着,沉默着,笑了一声。
蓦地,庄理被拦腰打横抱起来,“喂!”
叶辞不管不顾抱着庄理往前跑,经过街口,他让人落地,微喘着气。
“你以为你还年轻?”
“我年轻啊!但我确实得练一练了,年后就去。”他说着,转身让庄理骑到背上来。
“别啊……”
“快上来。”
“怎么跟小孩似的。”
庄理无奈地伏上去,叶辞一把将人背起来,却是没再快跑,慢悠悠地走着。
“叶辞。”
“嗯?”
“叶辞。”
“说。”
“就想叫叫你。”庄理环住叶辞的脖颈,“叶辞。”
“我名字有这么好听么?”
“好听,比我的好听。”
叶辞想起似的说:“庄晓丽。”
庄理猛地往叶辞肩头锤了一记,叶辞故作趔趄,在庄理慌张之际直起身来,大笑不止。
“你好烦……”庄理哼声。
“什么时候带我回你老家,看看什么样的地方能长出我们小理这样的妙人儿。”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可正经了,你们那儿见岳父岳母得做什么?拎红鸭蛋——是不是太有年代感了?”
“叶辞!你再说我生气了。”
“我爱上一道疤痕,我爱上一盏灯,”叶辞忽然哼唱起歌儿来,“我爱倾听转动的秒针,不爱其他传闻,我爱的比脸色还单纯……”
庄理叹息,也应和唱起来,“我只爱陌生人……”
他们走遍大街小巷,进入林区,眺望雪山,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相视而笑。
他们接吻,从飞机上到车座里,最后倒在灌满热水的浴缸中,莲蓬头的水流迷蒙感官。
他们不在北京,不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处。
末日前不再有黎明。
*
“我他妈还不信找一个人都找不到!我管你是北京还是美国,他妈的给我找!跳海了死了也得给我捞出来!”
那几天街上全是制服或便衣,交通系统时不时接到警方通知,要求检查、管制。
春运大潮中,察觉些许不对劲的市民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重案犯罪正在逃亡。
如此声势,风声掩不住,斗争漩涡中一方有了理由留下即将迁升回京的叶琤。
叶玉山震怒,动用武警把叶辞从成都押回北京,直接关进拘留调查重要人物的深山别墅。
警卫二十四小时轮守、监控,电网覆盖所有门窗,一日三餐传上桌,可叶辞吃着吃着就摔筷子、推翻桌椅。
叶玲央求母亲,母亲沉默摇头,转而厚着脸皮请叶琤一起去劝一劝父亲,老好人叶琤应了,兄妹二人刚上门,远远一个瓷瓶砸过来,误砸破叶琤额头。
“娘的,老子这是生了一群什么孽障!玩儿女人玩疯了!”
“爸——”
一院子人急得团团转,叶玲哭着扑到父亲跟前。
“小哥手上还有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等着工作、生活,你不考虑小哥,要考虑群众啊,他们怎么办呀?”
“他一手造成的,他必须承担,”叶玉山冷声说,“什么时候消停了什么时候出来,你们要再替他说话,一样给你们送进去!”
雪融了,叶玲看着这绿意盎然的庭院,闭上了眼睛。
“太可笑了。”
“叶玲,你少说几句。”叶夫人蹙眉,小声提点。
“妈,你们真的,太可笑了。”
叶夫人拧眉,“我们可笑?你小哥做的是什么事儿,有本事他不靠家里去做这些事,有本事他不姓叶啊!”
“好了不起啊。”叶玲轻声说,“以为我不知道么,这些年还有一个人在给爸爸做事,你以为就可以制衡小哥了?要是丢弃了小哥,那个人一样会成为你的噩梦。”
夫人紧盯着叶玲,垂落的手微微颤抖。
叶玲笑了下,“好歹混了十来年了,我也是有些门道的,你们以为我知道的事儿,小哥能不知道么?他压抑得都快进精神病院电疗了,就不能让他放纵一下?”
“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你以为我对他那些女人感兴趣?”夫人嗤笑,“就叶辞这种人,找的女人也是疯的。”
“是,可是你有没有跟大使馆和海关打招呼?”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觉得我不该制止吗?”
“我搞不懂了。”叶玲叹息,“我真的搞不懂了,这个家都是疯子。”
“那你去找别人家的妈。”
夫人到底有一点为大局考虑的大度,暗示叶玲请叶辞的母亲过来,将人好生劝说一番。
叶玲联络上那边,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任敏。任敏说有事耽搁了,叶玲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为了小哥,而是找小哥做事来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什么父亲母亲,血亲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利益。
事已至此,叶玲只能带任敏上山,路上委婉地说小哥状态不佳,有什么话稍后再说也不迟。
抵达别墅,叶玲把多余警卫留在客厅,让一个警卫陪任敏上楼。
门开了,任敏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子不由一顿。干净的白衬衫,比往日长一些的头发,有瞬间看起来像高中生,只是戴了手铐与单边定位脚铐。
上了高中后叶辞忽然说要学建筑,并以肆无忌惮的玩闹反抗家庭既定的安排。许是他乖顺太久,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叶家别无他发,也像今天一样请任敏出面。任敏在一张睡了好几个男孩女孩的床上把叶辞拽起来,扇了他一巴掌。
“起来,儿子。”当下,任敏缓缓走过去,冷静地说。
“妈?”叶辞抬起头,笑了。
任敏伸出手。
叶辞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看见别的小朋友摔跤了,父母会上前拥抱安抚,他好奇母亲是否会那样做,于是摔跤了。摔得好痛,母亲只是伸出手,说起来,儿子。起来儿子,不许哭。
而今叶辞没有眼泪。
“妈,你来做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歌词出自:《只爱陌生人》张亚东
第六十一章
信息时代、全球化, 网际网路轻易可以找到一个人。
可叶辞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
除了证件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庄理什么也没带走,足见她出走的决心。
叶辞疯了一样找, 动用家族力量,下场却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们斗了好些元老,本来在叶老逝世后就要动手的,可叶家势力强劲,近年才逐渐露出破绽, 此番叶辞闹出的动静不小, 他们终于有了机会,也不过是阻止调任。
但在叶玉山看来, 这一点点风波也是不能够容许的。为了避免叶辞更疯狂的动作,他将叶辞关押了起来。
小众圈子哗然。叶辞可是劳模, 曾几何时为了女人发疯?
任敏听说时也吓一跳,家族企业走上现代化进程不易, 暂且交到了一些事项, 赶来北京。
叶辞是她的底牌, 虽然十几年来难免产生龃龉,但无论儿子提出什么要求, 她都有求必应,至多以利益置换的方式。
小儿子倒是乖巧, 可过于乖巧而笨拙,将他视为继承人培养,几次大事件未能担得起重任。
比叶辞就小几岁而已,稚气太多, 有什么大事任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大儿子, 连丈夫也说, 该给叶辞一点名份,以免家族企业后继无力。
任敏说你还有老妈,还有我们的集体。
叶辞只笑,我姓叶还是姓任?
任敏说:“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自己?”
“不是一个女人,是庄理。是庄理。”
没人明白叶辞何以这么喜欢这个女人,比她漂亮的多的是,比她聪明的大有人在。
叶辞说,你们很奇怪,如果爱是确定的,那和你的按部就班的工作有什么差别。不确定才令人妄图捕捉,而捕捉的过程就像寻找蝴蝶一样让人着迷。假若你阅读过纳博科夫。
但叶辞不会就这样自毁前程,他像从前那般冷酷的机器人一样,清爽利落地下山。
他承认了所有错误,承担一切责任。
“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辞回到园屋,看着工人们于夜色下忙碌于,拔除每一株向日葵。
“为什么?”费清晖仿若看见了自身的悲剧重演,哀切地问。
“我不姓叶,她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所以他要回来,他要做叶辞。不仅如此,他还要处理母亲家族企业的难关,代替那不争气的胞弟继承家业。
“你累吗?我说真的。”费清晖觉得那些向日葵被撇倒一旁,就像曾经的爱意一点点被根除。
“累?你累吗,我们没心。清晖,不如你回家,我们一起做点事。”
“我一回家就想起她,我睡不安稳。”
“我宁愿埋了,也不愿这样丢了她。”
财神爷的果儿丢了,不再是闻所未闻的秘密。
情-妇饭席间言语辛辣,此番更是不忌讳,直说庄理真真是个狐媚精化身,连叶二公子那样的人都魂不守舍,犯了大错。
“爱是错吗?”南晴难得不卖宝姐面子,呛声道。
“爱?谁爱谁?”
女人们笑作一气。
是啊,谁爱谁,谁信情人床笫之间的话语,谁又信财神爷心血来潮的承诺。
南晴羡慕、嫉妒,更心疼庄理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连她也没打一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