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没法遗忘,可是这么久了, 要走下去啊。于是故地重游以厘清心绪、更新记忆,可从未想过会重逢。
他们从没有一天做过真正的恋人, 以前喜欢他是她一个人的事,后来她念念不忘也与他无关, 他没理由出现。
庄理在瞬间找回自己, 挪步从林先生身后站出来。
“Lowy, 这是……?”林先生来回打量叶辞,觉着确是在杂志上见过这张脸, 和庄理所说的名字对上了。
什么狗屁认识,这他妈是——
女朋友还是前女友, 怎么称呼?他们的关系原来竟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词能够定义。
“叶先生。”庄理给两位男人作介绍,“这是林生,我的partner。”
这个词含义太多了。
叶辞微微眯了下眼睛,随后淡漠地瞥了男人一眼。
“老叶。”穿碎花抹胸裙的女孩挤过来, 感觉到气氛仍旧诡异, 去挽叶辞的手臂, “这是怎么了嘛……”
“我想是一点误会,但我们在这里太打扰别人了,不介意的话借一步说话?”庄理看着叶辞浅笑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似的。
叶辞没出声,即是默认。
庄理同林先生低语,又向周围的陌生人露出歉意微笑,率先往台阶下的吧台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看他,似曾相识的狼狈感觉穿过光阴,瞬间回到他身体里。
“叶辞……”女孩紧张兮兮地拽叶辞的手臂,又勾他的手指。
像风一样,过了,她手里什么也没有了。
女孩知道不应跟过去了,可心下堵得慌。
费清晖的女伴在男人们示意下走来,把女孩往回带,“没事儿,费总说那人是叶总朋友,但有点儿过节。”
“朋友?”女孩不断回头看向台阶下,直到人群将吧台的光景淹没。
“你觉得只是朋友?”
“不要多想啦,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千万别在男人跟前说。”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叶辞第几任,偶然的机会和朋友去了饭局,半推半就到了叶辞跟前。
玩牌的时候,费总说“她要结婚了”,一屋子人因此散了。后来女孩给叶辞发讯息,大胆的问她是谁?叶辞说没那么个人,又问她,你喜欢钱吗?
“喜欢啊。”女孩笑了。
在这之前,叶辞身边没有固定的女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常在应酬场合露面。据说是为了女儿积极展开户外运动,不是在山里就是往山里去的骑行路上。
女孩没见过叶辞的女儿,听说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叶辞毋庸置疑是位好父亲,可女孩隐隐有种感觉,叶辞并不是为了女儿才做这些。
自叶辞进入集团董事局之后就常在深圳与北京两地间奔波,和叶辞在一起这几月里,女孩从没担心过叶辞在北京有没有别的人。因为和叶辞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实在太好了,好像你就是女人中最耀眼的那个,有求必应,亲昵似正牌女友。
可是今天,女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叶辞施予她的,无非是将旧事重演。电影里说杀手喜欢重返现场,或许恋人也一样,在重返中寻找最初的颤栗。
女孩不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女人。看见庄理眼底的漠然,所有人都会明白的——和叶辞一模一样。
有什么是他们真正在乎的吗?
*
“喝什么?请你。”庄理向酒保点了一马提尼,回头问身边的男人。
叶辞抬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庄总?”
庄理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一手搭在吧台上,“所以你现在要来追究我当初不辞而别吗?”
叶辞有一会儿没说话。酒吧做好马提尼递给庄理,庄理道谢,呷了一口,转头对叶辞说:“还不错啊,你真的不来一杯?”
“庄理,你在得意什么。”叶辞身形颀长,手工西装更显宽肩阔背,衬衫纽扣开到第三颗,隐隐露出胸肌线条。
庄理收回视线,对上男人的眼眸,“没有啊,我哪里敢在叶总面前得意。这几年我过得不错,看来你也是,没什么变化。”
叶辞点了一杯威士忌,背倚吧台,显得很轻松。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庄理想了想,说:“谁他妈让我来的,你不清楚吗?”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在上海的展览展出尤的画,介绍说什么叫和爱人的共同收藏,我他妈是你的爱人吗?”
叶辞哂笑,“你觉得合适吗?标签上一句话,策展人乱写啊。”
“那么是我自作多情了?”庄理隐忍怒意,比划手势间肢体不自觉向叶辞靠近,“在我要结婚的时候搞这种动作,你合适吗?”
眼睫微垂,纤细的手腕不断在眼前晃动,叶辞伸手握住了。这时酒保将威士忌酒杯从吧台面推来,叶辞瞬间松手,侧身去端酒杯。
他抿了口酒,说:“你要结婚了?”
其实庄理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就迟疑了,当下掩盖不可告人的心绪般呛声,“你结过婚,我就结不得了?”
叶辞抬眸,“所以结了吗?”
“那又怎样?!”
庄理觉得不该是这样子,今时今日,在这个赌场,他们重逢……一切都莫名其妙,老天好会开玩笑。
冰球还未消融,叶辞仰头将一指宽的威士忌喝了个干净。玻璃背底落回吧台发出轻响,庄理正紧紧,甚至有些恶狠狠地盯住叶辞,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拽了过去。
叶辞拽着庄理的胳膊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庄理不断挣扎、吵闹,接着手腕被锢住,一下撞到叶辞怀中。
他把人按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按电梯。
门刚开了一道缝,庄理只觉身前一道推力袭来,而后就撞在了电梯壁上。因弓背而隆起的蝴蝶骨触及冰凉,她连痛觉都消失了似的,迈步却是来不及,四面金色的镜面映照出他们的模样。
“你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吗?”她一字一句地说。
“庄理。”他呼吸着,情绪就要袒露无遗。
“庄理。”
她抵在壁角,看他的阴影笼罩下来,“叶辞,我告诉你,我结婚了。”
“是吗?”
鞋尖碰撞,衣料摩挲,叶辞捧起庄理的脸。
犹如电流穿过,自尾椎骨抵达后颈脊柱,她微微抖了一下,然后清醒过来,要推开他。
一手按住她手腕,另一只手五指穿过她指缝,抵在身侧墙壁上。无名指发疼,相连的心脏也疼。
“你结没结婚,你觉得我在乎吗?庄理,”他的气息清清楚楚地落在她面颊上,他感觉到她在动摇,“我给了你机会,不管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以为你们运气很好对不对?比市面便宜至少十五点租到了湾区地段那么好的公寓。”
“什么?”庄理忘记了手上的较劲,难以置信地抬头。
“听说你们还以为那儿发生过事故、闹灵异,既然这么想了都还要住,你没地儿住了是吗?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叶辞说着笑了,“他是你理想生活的一部分吗?你们在一起快乐吗?啊,庄理?你离开我就是为了给美国人打工、遭遇歧视——”
“你监视我?!”
“我有那么无聊么,我不想知道你怎么可怜了,但总有人要告诉我,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有这么明显吗?我看起来像是对你念念不忘吗?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念念不忘啊。”
庄理深吸一口气,攥住叶辞衣襟不知是要推开人还是要如何,“这么多年你没有反思过吗?你有多了不起,那我一样逃走了。”
“对。”叶辞抬手撑了下眉额,“对,你逃走了。庄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没这么心疼过人,躲着我苦兮兮地在那儿生活。傅檀越——提到这名字都恶心。我对你们够好了,你要我怎样啊,为什么要出现在我跟前?”
电梯门应声打开,叶辞用眼神堵住了门口的人。门合上,再另一层楼再度打开,叶辞牵着庄理的手回到房间。
玄关灯亮起,不知道谁先动的,彼此的唇和急促的呼吸就交缠在了一起。
“叶辞,不要这样。”残余的理智让庄理叫停。
然而叶辞的手穿进了她的发,另一只手抚摸着裸-露的背,“你看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让我变成笑话不止一次两次了。”
人前是怎样的,不晓得了。一旦遇在一起,就成了要将对方的心生吞活剥、据为己有的野蛮人。
“你练了。”她摸到他的腹肌,思绪混乱中还能产生好奇。
“是找回来了。”男人在这时候也要复述曾经拥有过的奖牌。
口腔生津,头脑发昏,庄理迷蒙地看着叶辞,他们像缝补时间般索取彼此的温度,酥了、硬了、湿了、发疯了。
庄理很久没掉过眼泪了,即使宿醉。她哭了,哭着说对不起。
叶辞顿住了,手从牛仔裤里抽出来。
“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要有自己的人生啊,我怎么能永远依附你活着?”庄理后退一步,寻找到墙壁作依靠,“你明不明白。你要明白,叶辞,我是庄理,不是叶辞的女朋友。”
“小理。”
一步之遥,可两个人之间忽然隔得好远。叶辞不知道怎么能捕捉到正在逝去的东西。
“那么你要跟我道歉吗?”
庄理抹去眼泪,扣上纽扣。霓虹从远处的薄纱窗帘透进,还有遥远的派对音乐传来,外界的动静闯入室内,让他们意识到这是多么荒唐。
只想听一句话,一句话。
“对不起。”叶辞说,“从头至尾,从我们认识那一刻。”
静默许久,庄理说:“这次我跟你说,再见。再见,叶辞。”
门轻轻掩上了,叶辞摸了下嘴唇。怪不得这么腥这么涩,原来咬出血了。
作者有话说:
再见就是明天见()
收拾收拾情绪,像正常人一样见面。
第六十五章
门外, 长廊寂静。
庄理乘电梯下楼,回到房间,打客房服务转接到赌桌上的林先生, “我没事……嗯,手机不小心摔碎了。……不用,我先吃点东西。”
客房服务送来餐食,庄理佐酒吃了,带着醉意去浴室梳洗。
方才痴缠的感觉还萦绕着。莲蓬头水流冲在后脑勺, 沿脖颈流淌, 只手抵墙壁,她发出浅吟。
待林先生敲开房门时, 庄理已找回了状态。
“谢谢。”
林先生有许多话想问,但庄理脸上疏离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晚安。”他说。
和林生合拍是不争的事实, 但重温过才知道合拍仅仅是合拍而已。身跟心的感觉同时唤起、灵魂共振,只有和他才能做到。
就是意识到这一点, 庄理才不得已刹住了。她害怕做下去就舍不得, 舍不得便留下, 然后重蹈覆辙。
她不知道叶辞的道歉出于何意。凭他今日来势汹汹的举动,他应该不明白, 自然也不会在几句话之间一下就明白了。
*
星夜,一行人分别乘坐直升机飞往香港, 入住尖沙咀的高层酒店。
叶辞把女孩送到房间门口,松开了女孩依依不舍的手指,还笑了下。是说好聚好散。
“你明儿回深圳么?”费清晖和叶辞一同下楼吸烟,临时起意去吃宵夜, 在街上慢悠悠晃荡着。
“不回。”
费清晖一顿, “你留下来要做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辞转头看费清晖,笑,“这么几年了,小孩都该会背诗了,我还有多少时间陪着浪费?”
“什么天才三岁背诗!”费清晖乜了叶辞一眼,又叹气,“得了,我也有这种感觉,漂着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出来玩儿,都玩儿,但玩过了人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就是外卖啤酒电视机。忒没劲。”
“倒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了无牵挂挺好。没有女儿,没有一堆家事,我就换个玩儿法了,找找别人说的inner peace,什么是禅意。”
费清晖乐了,“我信了你。”
叶辞也摇头笑,“你知道冯颂成天往西藏跑做什么吗?他跟我们说什么转山、朝圣、信仰,那天我撬开孟童那金牙,才知道冯颂看上了一个女人,在拉萨做志愿者。他还跟人说拍电影、做女主角……你说这些人,有哪个神经是正常的?”
“你挤兑自己别让冯颂垫背。”
“我当面也跟他这么说。一个娱乐公司成天搞出这么多事儿。不是为了管这档子破事儿,我乐意回北京?”
费清晖说:“敢情你在抱怨我们,行么,你不回就不回,”
“我要回。”叶辞语气忽然有些严肃,“有的事该了结了。”
二人寻一间深巷的卤水店坐下,叶辞无端说起向日葵其实并不向阳。
“这我知道,向日葵其实朝向东南。”
“我看到有人是这么形容的——‘后来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有他,于是学会不再追逐,然而却依然向着东南,从东到西,从早到晚,注视他三分之二的路程。’”
叶辞说,“她不是那种浪漫空想的女孩,这可能才是她喜欢向日葵的理由。我学到了,我以为我可以静默地听闻她的人生,一辈子不要去参与。”
费清晖听来感伤,喝了一口啤酒,又端起杯子喝一口。
“事实就是,我他妈没法儿看着她好。”叶辞抬手,又无奈地垂落,“那我比冯颂好笑多了,我健身、戒酒,还戒了那么几天的烟你知道吧,我想保持年轻,等遇到庄理的时候千万不能有什么变化。我就是在等一个契机——我希望她好,又希望她不好,那样她说不定会来找我,我甚至想过制造这个契机,毁掉那谁谁的工作,让他们生活陷入困境,很容易的,我差点就这么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