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没有。”
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说:“我没有,因为我这么做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人。回过头来你才发现你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感情。是,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对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今天我有多雀跃,八百匹马从心上奔腾而过。但后来听到她跟我道歉,然后说再见。有瞬间是绝望的。”
费清晖沉默了很久,说:“至少你们不是再没可能。”
*
接到电话的时候,庄理正在开会。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幻灯片正随作报告的人的手势翻页,中央空调和投影机的声音让人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庄理悄然走了出去,听电话那边的阿英邀请今晚一起吃饭,阿英说上次人太多,这么久没见,要好好聊一聊。
庄理应了好,回到会议上,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会议结束后邀请林先生同去,说正好介绍上次派对打过照面的画廊主给他认识。
傍晚,他们搭的士去和阿英约定的法餐厅。
庄理还穿着工作那一身,珍珠白的无袖真丝衫、阔腿西装裤和一双露趾高跟鞋长发束低马尾,夜色帮她隐藏了一点棱角,显得很温柔。
看见庄理和林先生一起由侍应生领过来,阿英起身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还像以前,“上次没好好问,今天我要八卦够。”
“好啊!”
落座后阿英拿起手机发了一条讯息,抬起头笑了下,“本来我也有一个朋友要来,但他临时有事。”
“William?”庄理正欲举杯,听见这句话问说。
阿英轻轻摇头,说万允恭移居德国,有一阵子没联络了。而后将话题转移到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有四分之一欧洲血统,来自外公;父亲是日本人,准确来说林是日本姓氏hayashi;所以他在日本长大,大学时期又在香港念书,工作后更是一个往返于多地的空中飞人。庄理对他的评价是很有趣。
一餐饭吃得轻松愉快,之后林先生提议去附近酒吧小坐,阿英说好,庄理却忽然说不去了。
有时就是这样,明明聚会气氛很好,你也不觉得先前是在应和别人,可有一瞬间你想到什么,忽然就丧失了对一切欢欣事情的兴趣。
他们没有勉强,把庄理送上了车。
庄理先说去酒店,又改口,仓库的地址脱口而出。记忆会消褪,但有的东西会一直留在人心里。
庄理在坡道路口下车,温吞地沿狭窄的人行道走着。
路灯黯淡,四下都很安静。曾经叶辞就坐在路边停泊的车里,花一两个钟头等她,那时候他好会哄人。
仓库还在,属于怀瑾握瑜基金会,楼上就是办公室。深夜窗户没有亮灯,窗台上一些藤萝植物舒展着。
时间在流动吗?看到这些变化,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都在改变吗?
是的,我们怕改变,又怕不改变。
*
巷子里的小猫轻声叫唤,叶辞蹲在地上看它们为了吃食而想他撒娇。
原本他拜托阿英把人叫出来,装作偶遇,然后在饭桌上说些正经话,重新建立联系。他都到楼下了,阿英临时说Lowy带了人。他问姓林?阿英说是。
他想讥诮说,庄理你也不过如此,旧爱新欢,丢易拉罐一样轻易。可是他心寂寂的,不愿露面让彼此难堪。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在意她身边的男人,笃信她会处于他掌控中。太自信了不是吗?她和一个普通的律师一起生活这件事犹一拳重击。
叶辞像被困在了一个匣子里,找不到出口方向。
见一只胆小的猫儿躲了起来,叶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下收拢。还奇怪,接着就听见了高跟鞋轻踏的声音。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巷口,看见一个飞快离去的身影。
几乎是本能反应,叶辞快步追了上去。
“庄理。”
她承认,不管这些年有多用力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有多么洒脱,一旦回故地见故人,这些伪装就统统粉碎了。以为只此一次回溯曾经,今后彻底遗忘,然后是她太高看自己。
庄理顿足,就见叶辞绕到跟前来。他本来就比她高出一截,站在坡道上方更是俯视般看她。
“你很闲吗?”庄理微微蹙眉。
叶辞气定神闲,“嗯,有钱就是有闲。”
庄理语噎,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所以次次偶遇吗?”
“我在我的建物附近,”叶辞颇有些疑惑似的,“我才要问你,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
“那么就是偶遇,”叶辞浅笑,“老天说我们缘分还不能尽。”
“谁跟你有缘分?”
“孽缘也是缘不是么。”他笑意更盛。
似曾相识的路灯光影,她怔怔地陷入了回忆。如今记起,怎么会那么甜蜜,他们拥有过的曾经。
“你要去哪边,我送你?”叶辞遥指了下路边双牌照的跑车。
庄理想了下,偏头说:“你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吗?喜欢兜风,哄一下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不就是小女孩么。”
庄理“哦”了一声,“你也晓得自己上年纪了。”
叶辞一顿,又笑起来,“也没到不能驾车载人的年纪吧。”
庄理深呼吸,淡然地说:“你要跟我做朋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叶辞抬手,在半空中握成拳,松开,垂落下去。
“但是我喜欢你。小理,你不能残忍到,让我停止。”
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没时间再计算概率。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奉上——All in。
第六十六章 (二更)
影子从他们的脚下延展出去。
庄理每多沉默一秒钟都让叶辞觉得如此难捱。
“叶辞, ”她垂着眼睫,没注意出声后他眼中微妙的变化,“我喜欢过你的。我曾经……你说过一个人的加码不是由拥有, 而是由他拒绝了多少而决定的,如果可以量化的话,我对你感情有你的身价那么多。”
“曾经。”叶辞喉咙干涩,“是我错过了吗?”
“我们不错过,才是奇迹吧。”
庄理笑了下, 故作轻松地转头去看路边的跑车, “靓车载靓妹,送我回酒店?”
“好啊。”叶辞瞬间收敛情绪, 往车那边走去。他想揽她的肩膀,可最后没这么做。
他们上了车, 驶出去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庄理盯住逐渐湿漉漉的街景看了会儿,问:“可以开窗吗?”
“当然。”叶辞降下车窗。
庄理把手伸出去, 让斜飞的雨点落在手心。叶辞不经意投来视线, 看见洇开的斑斓霓虹中她只露出一点鼻尖的侧影, 长发松散开,珍珠白真丝包裹微弓的背脊。
叶辞想起了最开始的感觉, 有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是太太侄子的女朋友。
听见低低的笑声, 庄理回过头去。
“怎么了?我这样很傻么。”
“我哪儿说你傻了。”叶辞弯了弯唇角,略停顿,“今晚的雨很衬你。”
无端一慌,庄理避开叶辞看过来的视线, 余光瞥见叶辞目视前方, 才再佯作自然地看了回去。
“看来没少练。”
一语双关, 不知不觉气氛有些暧昧了。
叶辞轻笑,“来香港多久了?”
“诶……快一个月了。”
“你也不赖啊。”
是说他身边人没断过,她也一样很快就换届。
庄理反应过来,有些没好气地说:“哦!那么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静了会儿,叶辞说:“小理,这几年你好吗?”
“托你的福,我很好。”庄理发自真心地说,“你呢?”
“嗯,我不太好。”
庄理微怔,“……是吗?”
“我母亲那边有很多事情,你走的时候,我母亲和继父两家内讧,家族企业就是这样,以前有过小风波,我就给母亲做挡箭牌去处理这些事儿。”
原来不能说的话好像一下子能说了,叶辞缓声道,“那次闹得比较大,被很多事情耽误了。后来我再想去成都找你,你已经走了。”
“抱歉。”
“不,你不用抱歉。是我一直以来没做好——”
庄理总是很容易就为叶辞泛起恻隐之心,忙打断说:“没有,当时……我们就是那样。只能那样。”
叶辞平静地说:“我应该跟你分享,不对,是倾诉。你知道我母亲是任敏,但这其实是个秘密。我八岁才做了父亲的儿子。在香港闹的那些事儿,我家里尽可能容忍了,其实也因为他们还有备选方案。”
庄理一顿,“你是说……”
“对,还有一个儿子,在美国。”
庄理匪夷所思。
叶辞似笑非笑地睨了庄理一眼,“蹊跷吧?我去年底才搞清楚,这事儿是大妈默许发生的。要么一个都没有,要么就不能只有一个,怎么能让我堂堂正正做叶家的儿子。”
“叶辞。”庄理严肃了起来。
“嗯?”
“你的确应该和我说,原来在北京的时候你压力这么大,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傻瓜一样,就计较你那些饭局,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
“该计较啊。”叶辞语气仍很轻松,“不是说明你在乎我么。”
庄理一下笑了,“你现在晓得了。”
叶辞学着腔调说:“嗯,晓得了。”
庄理说回要紧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不值一提,就是再来几个也一样。当我这几十年白混了么。”
“你这人……你怎么还是这样。”
“你觉得我这种人能放任不管?查清楚就开始动手了,过年的时候我父亲还拿别的事儿说我出气。有用么,养条狗也得时不时赏好骨头,要什么都是狗自己抢来的,别怪狗不乖顺、拴不住,是吧?”
叶辞偏头看庄理,笑了,“但是对我们小理呢,我确实做到了‘放任不管’。”
庄理心下酸涩得紧,面上还得笑着,“你要奖励么?”
叶辞一顿,低垂肩膀,将侧脸凑过来。
庄理一点点靠近,唇将落下时止住了,以鼻尖摩挲。
像风吹动落叶,在地上翻转轻刮。
“嗯。”叶辞直身,“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而后在酒店门口刹车。庄理慢吞吞解安全带,“我走了。”
正要转身,叶辞探手过来,一下将庄理握在手里的手机抽走。
不用问就知道密码是什么,他打开手机,输入他的号码拨出。动作行云流水,在庄理还没找到话语责问的时候就把手机还了回去。
“晚安。”他说。
灯光映入他眼眸,好似星辰。
庄理颔首笑,推门下车。
在酒店大厅遇见林先生,两人一起乘上电梯。
“有艳遇?”看庄理眼角眉梢藏着喜悦,林先生打趣。
“或许。”庄理下意识看手机,就见微信弹出新的好友验证。
林先生瞥见页面,礼貌地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
他承认如果是庄理,他会尝试进入一段关系,可庄理比他还不定,如风。
没有无穷无尽的感情,是不能妄图捕风的。
*
当晚叶辞发简讯说临时有事,要回深圳,问庄理在香港还要待多久。庄理说下周回美国,然后会去东京。
叶辞本就不是会在网上闲谈的人,庄理也忙碌,两个人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络。
直到庄理收拾行李退房的时候,前台小姐送上了一捧向日葵。
Good Luck.
卡片上简短一句,落款是阿辞。
字迹一看就是花店员工代写的,他不知道在哪儿忙,难得还记着日期。庄理抿笑,唇角怎么也落不下来。她发去简讯,说好贴心。
“到了说一声。”他说他在北京,公司开会。
回到旧金山,庄理那边是上午,而北京已沉入睡眠。
庄理向叶辞保平安,没想到叶辞还醒着,几乎立即回复。
两个人忽然没完没了地说起话来。
庄理回到独居的公寓,兴致而起,问:“带你room tour?”
“好啊。”那边视频拨了过来。
庄理从玄关走到卧室,经过厨房飞快地扫了一下。
台面整洁,厨具都收纳在柜子里,连一个果盘也看不见。
“看看冰箱。”叶辞挑眉。
“嗯……不要。”庄理笑容里捎带撒娇的意味。
“那我给你看我的?”叶辞说着起身,走出拥有整扇落地窗的卧室,穿过灯光节节亮起的甬道,下楼来到开放式厨房。
一切都还是庄理熟悉的样子。
“我知道你那里什么都有。”庄理低声说。
叶辞打开双开门的冰箱,同时庄理蹲下来,拉开了红色的复古冰箱的门。
暖白光和泛蓝的灯光映亮两个框幅,一边是超市货架般的琳琅满目,一边是空荡荡。
“庄理。”
叶辞仿佛能透过镜头注视她似的,让人心虚。她急于辩解,“我走的时候肯定要清空冰箱啊。”
“是吗?”叶辞微微拢眉,“那你一会儿要去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