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北齐辖下的陆路水路,到处都有人举着杨栋梁的画像四下寻找,他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伍信带着杨栋梁,不敢搭车搭船,也不敢走大路,只敢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或是昼伏夜行,一路上苍苍惶惶,如惊弓之鸟,奔往豫章城。
等他们赶到豫章城时,豫章城的城头上,早就高高飘起了大齐皇旗。
两人没敢进豫章城,在城外窝了七八天,某一天,总算运道好了些,搭上了一条船,过到湖那边,可刚刚过了湖,杨栋梁就病倒了。
好在伍信照料的极其用心,又一趟趟的请了大夫,杨栋梁病了半个月,好了之后,又精心调养了一个来月,两个人才又重新启程,沿着江南岸,一路往东。
过铜陵县时,杨栋梁已经黑瘦的对着画像也认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也没再见过有官兵搜找杨栋梁,城里城外张贴的告示里,也没有了杨栋梁的画像,杨栋梁稍稍放宽了心,和伍信两人,开始和寻常贩夫走卒一样,白天赶路,夜里投店。
可杨栋梁那一场病,早就把杨干给的那五两银子病光了,两个人不再担心被搜捕之前,就开始受困于金钱。
一路上,伍信带着杨栋梁,卖过艺,伍信的功夫相当不错,可就是功夫太好了,卖艺就极其不好看,根本卖不到钱。
伍信就只好一路走,一路打短工,找到了活儿,就干上十天半个月,攒点儿钱再往前走。
到铜陵县时,他们听说长沙城已经丢了,江都城也丢了,铜陵县城的城墙上头,飘的也是大齐皇旗。
在江都城时,伍信往码头上找活儿,听到了孟夫人的信儿,说有人在扬州城看到过一回,好像是她,也是姓孟。
伍信和杨栋梁说了这个隐隐约约的信儿,问杨栋梁是不是过江往扬州看看,杨栋梁立刻摇头。
他不想去找孟夫人,他一直都不喜欢孟夫人,他和他阿爹一样厌恶孟夫人,阿爹说孟夫人恶心,他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觉得,孟夫人也不喜欢他。
他的家虽然没了,可他的族还在,他们杨氏,是润州郡望,整个杨家依旧在那儿,等他们回到润州,一切就都好了,一切,就能和从前一样了。
他要去润州,回家,他不找孟夫人。
哪怕杨栋梁已经落难,看来也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可伍信依旧忠心耿耿,杨栋梁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栋梁说不去扬州,不找孟夫人,要去润州,伍信立刻垂头服从。
伍信已经挣了些路费,当天,他们就启程赶往润州城。
江都城离润州不远,从江都城往润州一路,又都是已经归入大齐版图的地方,伍信和杨栋梁一路上顺顺当当,没几天就进了润州城。
看着城门上润州两个字,杨栋梁长长松了口气,脚步轻松,笑容绽放。
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回到家了。
杨栋梁长到这么大,一共回过两回润州,都是坐在车里,在护卫随从,丫头婆子的拱卫侍候之下,两回都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当时连怎么进的城都不知道,这一回,自然也不知道杨家的宅子在哪里。
伍信找人打听了,带着杨栋梁,很快就找到了杨家大宅,也就是杨老太爷的居处。
门房听杨栋梁报名说是杨将军的儿子,一脸稀奇的通传进去,片刻,一个管事飞奔出来。
杨栋梁认识飞奔而出的管事,这是跟在杨老太爷身边,极得杨老太爷倚重的人。
这么些年,杨老太爷每年都在到他们家住上一两个月,他对杨老太爷,和杨老太爷身边的人,都极熟悉。
管事一脸干笑的迎着杨栋梁的招呼,离了十来步,就急急招手示意杨栋梁和伍信进去。
管事带着杨栋梁和伍信,没去杨老太爷居住正院,进了二门之后,就绕到最西边,沿着条曲折小路,一路往后,径直进了后园一角的一处偏僻小院。
小院不大,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口深井。
杨老太爷站在正屋门口,背着手,阴沉着脸,看着跟在管事后面进来的杨栋梁和伍信。
杨栋梁看到杨老太爷,顿时,满腔的委屈喷涌而出,一声翁翁之后,眼泪下来了。
他这位翁翁虽然不是他的亲翁翁,却比亲翁翁更疼爱他,翁翁常说,他是翁翁的命根子,翁翁疼他疼的命都可以不要。
杨老太爷队沉着脸,看着冲他扑过来的杨栋梁,背着手,一动没动。
杨栋梁扑到一半,觉出了不对。
呆了呆,杨栋梁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笑道:“翁翁,你没认出来我是吧?是我啊!梁哥儿!你不认得我了?翁翁你再看看,我就是黑了点儿,瘦了点儿。
“我和伍叔一路过来,苦极了,我又病了一场,你真认不出我了?翁翁你再看看。
“你看看,我是梁哥儿啊!”
杨老太爷沉着脸,看着杨栋梁,还是没说话。
“翁翁?”杨栋梁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不安,再往前两步,“翁翁,是我,栋梁啊!我没死,是伍叔护着我逃出来的,阿爹死了,他们把阿爹挂到了城头上,我的伍叔,九死一生,总算回来了。
“翁翁,是我,是栋梁。”
“我知道是你。”杨老太爷总算开口,声调冷冷,“从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
“那你?”杨栋梁脚步呆住,人也呆住了。
“你父亲为国捐躯,是忠臣良将,你不该活着。”杨老太爷人和声音,一样的冰冷。
“翁翁?”杨栋梁呆住了。
“润州城已经是大齐治下了,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是大齐的天下了。
“若是南梁一统了天下,你可以承你父亲的遗功遗恩,为杨氏一族的光大,再添上了一块金砖。
“可南梁要亡了,大齐,即将一统天下,那你,死了,比活着,对杨家更有用。”
“翁翁,你在说什么?”杨栋梁直直的瞪着杨老太爷,喃喃道。
他已经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混乱成了一团。
“少爷,他要你死,咱们走。”伍信伸手拉住杨栋梁。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梁哥儿,你这也是为了杨家,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杨家,也会记着你的。”杨老太爷的目光从杨栋梁身上移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把他投到井里。”
两边的厢房里,冲出十来个壮汉,扑向杨栋梁。
“少爷别怕,有我!”伍信上前一步,将杨栋梁护在身后,抽出刀,横在身前。
“伍信,你把梁哥儿送回来,已经仁义尽至了,这是我们杨家的家事,你不该多管,你走吧。”杨老太爷看着伍信,缓声道。
“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少爷!”伍信横刀护着杨栋梁,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伍信,你虽说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要是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把他们都投到井里。”杨老太爷冷冷吩咐道。
十来个壮汉抡着棍冲上来,伍信一只手护着杨栋梁,一只手挥刀砍出。
“走水了!”
一声尖叫声没落,院墙外突然爆起团火光,火舌仿佛长了眼一般,扑向正在打斗的小院。
“老太爷快走!来几个人!快!护好老太爷!”管事上前,惊急大叫。
趁着混乱,伍信护着杨栋梁,从突然爆燃,以及突然倒塌的园子一角,冲出了杨家大宅,冲出润州城门,跑没多远,伍信一头扎倒在路边。
杨栋梁跟着扑倒,立刻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扑向伍信,一眼看到伍信半条腿鲜血淋漓,惊叫出声。
“别叫!”伍信厉声止住杨栋梁的惊恐叫声,“我没事儿,一点儿皮外伤,别怕,我歇一歇就好,你去,帮我找根棍子撑着。”
杨栋梁手忙脚乱,折了根树枝给伍信,伍信撕开裤子,包扎了伤口,一只手拄着树枝,一只手按着杨栋梁,慢慢往前,用仅有的几十个大钱,住进了一家大车店。
住进大车店当天夜里,杨栋梁就再次病倒,伍信的伤虽是皮外伤,却伤的很深,没法走动。
好在大车店掌柜是个好人,不但免了两人的房钱,还专门点了人精心照顾两人,又替伍信和杨栋梁请了大夫,隔三岔五上门诊治。
伍信的伤痊愈,杨栋梁的病彻底好清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病好之后,杨栋梁极其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着,呆呆的看着窗外。
“少爷,昨天听住店的一个脚夫说,扬州城确实有位姓孟的太太,听说起来,极像是你母亲,你看?”伍信恭敬依旧。
“伍叔,连杨家都不要我,夫人……”杨栋梁一句话没说完,眼泪淌淌。
“你母亲跟杨老太爷不一样,咱们去看看。再说,你母亲在扬州,你娘,大约也在。”伍信难得之极的劝了句。
“好。”杨栋梁沉默良久,低低应了一声。
“哎!你们听说没有!杨家,就是从前的郡望杨家,出大事儿了!”一直照顾他们的伙计,急急敲了敲门,伸头进来道。
“出什么事儿了?”伍信惊讶问道。
“大事儿!说是,来了位钦差,听说是说杨氏一族恶贯满盈、丧尽天良,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恶事儿,说是,把杨氏一族,整个儿一族,全都打入贱籍了!”伙计连声啧啧。
“你们去看看不?好多人去看热闹!说是都被驱到南城外那一片了,啧,这可真是,惨得很,你们不去看看?”伙计一脸八卦。
伍信看向杨栋梁,杨栋梁脸色雪白,片刻,看向伍信,“伍叔,咱们走吧。”
“好。”伍信点头应了,看向伙计笑道:“烦小哥帮我们准备些干粮,我们这就要走了。”
“行!我这就去。
“唉,这杨家噢,不知道干了什么万恶的事儿,得了这样的报应,啧!”伙计答应了,又啧了几声,一跑小跑,往后厨给他们准备东西。
“收拾收拾,咱们走吧。”伍信示意杨栋梁。
杨栋梁垂着头,一样样拿着东西,递给伍信,收进包袱里。
两人收拾好,伙计也抱着干粮吃食过来了,伍信接过一大包吃食背上,带着杨栋梁,出了大车店,赶往码头过江。
第280章 托付
李桑柔的船顺江而下,大江里,南来北往的船只之多,让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想到了这条大江的复苏,可没想到这复苏,竟然如此之快,好像一夜之间,就从隆冬进了盛春。
孟彦清更是感慨不已:幸好他们是顺江而下,要是逆流往西,这会儿,这纤夫可是难找极了,纤夫的工价儿,听说已经翻了至少一个跟头了。
李桑柔坐在船前甲板上,仔细打量着迎头而来的一队队纤夫。
这一队队纤夫中,几乎每一队中间,都有女人,少的一两个,多的,长长的一队,几乎都是女人。
这些女纤夫,同样黑布缠头,同样光着上身,同样晒的漆黑,裤子高高卷到大腿,弯着腰,脸几乎贴着地,奋力拉纤。
她甚至看到了好些个背后背着孩子的女纤夫。
需要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哪有什么分别呢?
李桑柔坐在船头,看着岸上的纤夫,江上的白帆,多数时候喝茶,偶尔,拿一壶酒自斟自饮。
几天之后,船到了扬州。
扬州码头已经热闹不堪,也拥挤不堪。
船老大和船工们来回跑着,喊着叫着,说着好话吵着架,左推右挤,一刻钟后,船靠到岸边,搭上跳板。
李桑柔等人下了船,大常和孟彦清等人回去玉带巷,李桑柔往孟娘子家过去。
这一回就是熟门熟路了,李桑柔看着急步迎出来的孟娘子,左右看了看,笑道:“你家那一位呢?”
“大哥儿昨天回来了,到家就病倒了,夜里又起了热,刚刚大夫来了,她过去看着去了。”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喔了一声,“这一趟历练的怎么样?脱胎换骨了?”
“哪有脱胎换骨的事儿,能明白点儿事理,知道个好歹,就足够了。”孟娘子白了李桑柔一眼。
“那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明白点儿事理没有?知道好歹了?”李桑柔迎上孟娘子一记白眼,赶紧笑着点头。
孟娘子一声嘿笑,“杨家那位祖宗,要把大哥儿填到井里。
“也是,如今已经是大齐的天下了,他们杨家这位武将,要是一家子为国尽忠,死绝了,就算上不了史书,那也能进个地方志什么的,杨家可就是人人敬佩的忠烈之家了,这个杨家,就镀上了厚厚一层金。
“大哥儿要是还活着,算什么?不但好处没了,说不定还有害处,当然是杀而快之了。”孟娘子呸了一口。
“嗯,除了没人性,哪儿都好。这孩子,这一场经历,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十岁左右的孩子,就经历这份人性亲情的惨痛,唉。
孟娘子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随即挑眉道:“对了,伍信说,杨氏一族打入贱籍了,是你的手脚?出什么事儿了?杨家又惹着你了?”
“你那边几十处产业,收的怎么样?”李桑柔斜瞥了孟娘子一眼。
“那天,你当天就从润州赶到了扬州,隔天一早,我这边就打发人往各处收拢。
“那些掌柜到时,有一半的产业还没得了信儿,还不知道又易主了呢,其余的,看样子,正打算做点儿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
“你那船厂出事儿了?”孟娘子明了的看着李桑柔。
“嗯,我事情多,没你这么快,杨干拿船厂抵押了一百多万银子,去向不明。”李桑柔哼了一声。
“杨家就是这样,过尤不及,画蛇添足。”孟娘子一声冷笑,“当年,我嫁给杨文之前,就想的明明白白。
“我和杨文,和他们杨家,也说的清清楚楚,他们敬重我,我必定加倍敬重杨家。
“我忍受不了床笫之间的事儿,就算是成亲那天,也没洞房,可我成亲之前,就让杨文自己挑好了几个小妾,替他,替他们杨家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