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半跪的武官面上露出几分犹疑,愕然地望了望四周环境,分明一切相安无事,他家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怎么近来如此反常?
玄迦耳目皆聪,寻常人比之不得,他听见秦缘圆细微的声响,匆匆赶了进去,见小娘子眉头紧蹙,面色苍白,口中喃喃:“救我......”
玄迦心头一紧,上前拥着她,轻轻地按压着她头上穴位以作舒缓,安抚道:“莫怕。”
也不管她听见与否。
半梦半醒间,秦缘圆觉得额上传来一阵轻柔的按压,恰到好处地揉在穴位上,阵阵酸慰。
“唔。”秦缘圆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捉住那双手,她缓缓睁开眼,不偏不倚撞上了玄迦乌浓昳丽的眼眸。
她恍然,自己原躺在玄迦怀中,后颈枕在他大腿上,他指节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在她身上。
见她醒来,玄迦蹙着的眉头舒展,淡声:“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她浑身都不爽利,由内脏、骨骼起始,周身都疼。
秦缘圆摇了摇头,想要坐起来,玄迦拥着她,缓缓将她抱起,但后背少了借力,身上软软绵绵地往下倒,最终面颊蹭在玄迦颈侧靠坐着,昏昏然。
身体如此状况,秦缘圆觉得害怕,她虚虚地环住玄迦的背,希冀攫取些安全感,可她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十分微末:“我这是怎么了?”
玄迦却只安抚似地摸了摸,她披散于身后的长发。
窗外雨丝泠泠,敲在青竹叶上,衬得郎君温煦的声音也渺远得如同异世传来的佛音,他轻声安慰:“莫怕,你躺的有些久了,喝几剂药便好。”
“嗯。”秦缘圆半阖着眼,靠在玄迦怀中,也不想动弹:“我睡了多久?”
玄迦的手于她身后轻轻地揉,玄迦大手游走之处,那阻滞的血脉似乎都被化开,带来一点点麻,些微的痒,但异常舒适,她眯着眼,听见玄迦声音低声回:“六日零三个时辰。”
这么久?难怪周身都不舒服。
她躺在玄迦怀中,很快又睡了过去。
往后几日,她虽醒了过来,但总是精神恹恹,便是每日饮了玄迦的血,似乎也无改善。东西也吃不下去,每餐不过两三碗口米粥,如此过了两日,玄迦便开了药方子,要她于沐浴时泡一个时辰,再辅以针灸,或能调养身体。
起初秦缘圆是万般抗拒针灸,觉得浑身扎针同刺猬一般定然十分痛苦,但玄迦十分坚持,冷着脸看她许久。
玄迦不做表情时,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眼底碧潭一般森冷,秦缘圆总是有些怵他的,不情不愿答应了。
这几天总是沙沙落雨,针灸那日,才好不容易放晴,但地面仍是潮湿,一地落花,一地残叶。
秦缘圆身上没什么力气,轻飘飘地行在青石小路上,足下一滑,便踉跄往前栽去,幸而玄迦将她扯住,他蹙着眉看了她两秒,长臂一展将她抱了起来。
秦缘圆双脚晃荡两下,心安理得地窝在他怀里。
在后山禅院呆了几日,也不知是身体不佳或是心性有变,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生活诸事任由玄迦一手包办。
如今她盯着玄迦的错落有致的侧脸,恍惚生出一种自己是遇见了活菩萨的错觉。
大约自己从前是怪错玄迦了,他对她是极为照料的。
玄迦一手稳稳当当地抱着她,一手将浴房的门扉推开,只见门前横着一架十二扇的花鸟折屏,越过屏风,才窥见宽敞开阔的主屋,用白玉砖修着一个硕大的浴池,袅袅冒着烟气,还有些轻微硫磺的味道。
原是天然的温泉,被修成了私汤。
看得秦缘圆十分眼馋,觉得玄迦大师的生活实在悠哉舒适。
随即兴奋起来,她扯了扯玄迦的袖子:“大师,我今日是泡温泉来的?”
玄迦无奈:“你何曾瞧过,谁家泡药浴用这偌大的池子,怕是泡几多药材都不能起效。”
秦缘圆巴巴地回头盯着那汤池,鼻尖被玄迦捏了捏,他笑:“日后养好了,若想来随时可来,不过不许贪多,最多不过一刻钟,否则必然胸闷头晕的。”
这点常识她还是晓得的,大约在玄迦心中她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孤女,什么东西都手把手教。
但她却想,若她往后好了,又哪里好意思随意来人家宅子里泡温泉呢……
如此胡思乱想,玄迦已抱着她拐进一道小门,仍是门前横着一道屏风,她偏头越过一看,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后放着一个木胎浴桶,满室透着一股药气。
玄迦将她放在熏笼上,脸色平静地交代:“在此处泡一个时辰,待药气浸润,我再与你施针。”
秦缘圆终于听出些不对来,忽地想起从前电视剧中那些武林大侠治伤时,赤身裸体泡在药水中,背后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头皮发麻:“在此处施针么?那我……”
也不知是否秦缘圆的错觉,大约是这浴房内水雾氤氲,玄迦惯常淡漠冷清的面容显出了几许凌乱的暧昧,他喉头急促地滚过,缓缓道:“就在此处,你仍旧浸在浴桶内,我……眼上会缚着白绫,不会唐突于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你,先泡着罢,时辰到了,我会寻你的。”
说完,便匆匆而去,袍角在空中划过个急不可耐的幅度,秦缘圆转身望去,只看见木门轻微晃动,玄迦人已不在此间了。
他有事么?为什么如此匆忙?
秦缘圆没想明白,便只遵照玄迦的话,将身上衣物尽数褪下,放在一侧的熏笼上,缓缓浸入药水中。
药浴水温正好,裹在身上时通体舒泰,热气又熏蒸着,秦缘圆趴在浴桶边上,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仍在想,罢了,反正玄迦会叫醒她的,也不担心误了时辰。
最终将她叫醒的果真是玄迦的声音,他“笃笃”地扣在门扉上,唤了她许多声:“缘圆,缘圆——”
这声不比寻常的冷清淡定,已然有些焦急不耐。
秦缘圆顿时醒了,几乎是本能的驱使,脑子还未转过来,身子已然伴随着“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我在呢。”
但她在药池中浸泡许久,乍一起身,凉风吹过便打了个寒颤,于是她探手想去取熏笼上擦拭身体的白绫。
也就是那么一下,脚底一滑,身躯又栽入水中,激起一阵更大的水声,敲得那木盆哐哐直响,她也眼泪汪汪地哎呀一声叫唤——膝盖磕在浴桶上了。
玄迦在外头等候,估摸着时辰便开始唤她,谁料她迟迟不出声,玄迦已然心焦,担心她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
但好歹理智将他叫停:大约小娘子瞌睡虫又犯了,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她身上未着寸缕,他亦不便进去。
好不容易应了一声,随之而来便是一阵乱声,听闻她最后一声惨叫,玄迦再按捺不住,冲了进去。
烟气袅袅,小娘子坐在桶中,那褐色的水波还未及锁骨,隐约能窥见一点丰盈的起伏。
他只望了一眼,便触电一般迅速转过身去,但目中所见绮色,久久无法忘。
昏暗的浴房中,小娘子莹玉一般的肌肤,白皙的几乎透明,长发被她随意绾了起来,大约用的还是他房中的一杆湖笔,如此慵懒随意,便有几缕碎发,不大听话的,落了下来,垂在她形状美好的锁骨上,被洇湿了,贴在肌肤上。
雪肤、乌发、红唇,鲜妍夺目的色彩。
她大约有些疼,蹙着眉头,仿佛被人狠狠欺负过一般……
玄迦在心中念了几句心经,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浓稠而湿热的浊气,压抑着情绪问:“你还好么?”
他骤然闯入,秦缘圆确实吓了一跳,捂着自己胸前有些无措,但玄迦随即转过身去,如此正直的举动倒叫她放下心来。
“唔,我方才膝盖磕在浴桶上,有些疼罢了,没……没什么要紧事的。”
玄迦僵着脊背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与你施针。”
他仍背对着她,在纱屉子内取了白绫、银针袋儿,将白绫缚在眼前,方缓缓转过身来。
白绫盖住了他的眼,秦缘圆便只看见他形状姣好的唇拉成一条平直的线,似乎心情不大美妙。
他伸手,指尖碰到了她的肩胛骨,眉头皱了皱,沉声命令:“转过身去。”
秦缘圆噢了一声,乖乖将后背留给他。
第22章
秦缘圆转过身去,便彻底瞧他不见,触觉因而分外明显。
大约玄迦蒙着双眼,寻找穴位便不大准,他指尖的触碰带着些试探,一点点沁凉落在肌肤上,和泡的发烫的肌肤形成截然不同的比对。
秦缘圆是极怕痒的,玄迦一触,她敏感地颤了颤,但这是为她好的治疗,也只能咬着唇忍受下来。
羽毛一般,漂浮、轻缓地挠,在她后背划起一片怪异的痒,秦缘圆呼吸都变得急促,她难挨地吟了一声,那银针便刺入了她的肌肤。
轻微的刺疼,像被小蚂蚁啃了一口,但好歹不是那种叫人经受不住的酥麻。
二人俱松了口气。
但玄迦的手指又在她脊背上摩挲起来,又开始寻下一处穴位,秦缘圆双肩颤颤,蝴蝶骨几乎无法抑制地扇动,声音亦是音压抑着,似哭非哭的,咽呜一般。
她有些崩溃,这样要扎到什么时候去,还不如一刀宰了给她个痛快。
反正玄迦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自己于他大约是腐木桩子一般的存在,既是治病,便也别顾及太多。
秦缘圆痒得眼圈泛红,情不自禁轻笑两声,嗓音又腻又飘:“大师,不如你别,蒙着眼了,直接下针,咱们速战速决罢。”
玄迦触在她肌肤上的手指一顿,愣了片刻:“你确定?”
秦缘圆蹙着眉,细声细语,却无比笃定:“确定确定,大师是真君子,我并不介意。”
玄迦轻咳了一声,缓缓将目前白绫取下,一片瓷白的肌肤便明晃晃地刺入眼中,大约是被蒸汽熏得发红,在那瓷白的底子下便显得愈发靡丽。
方才指尖滑腻温润的触觉,如今都有了实感。
玄迦盯着她的脊背,凤眼潋滟,眸光浓稠,似有什么要决堤而出。
他咬牙,手指在空中顿了一顿,随即扯出一抹苦笑,小娘子懵懂,将他看作圣人,他却想得十分龌龊,恨不得堕落,这那里是和她治病,分明是他的试炼!
一声热血往身下涌去,玄迦徐徐地舒了口气,试图收回自己的神魂,逼迫自己目不斜视,不去胡思乱想,只取出细长的银针,轻手轻脚地将银针刺入对应穴位中。
——
施针过后,秦缘圆五脏六腑的疼痛缓解许多,但因为在药池子中泡得久了,手脚虚软,只能让玄迦抱着她回房。
推门而出的刹那,忽地听见一声马匹嘶鸣,定睛去看,一位秀雅如竹的郎君打马而来,是萧铎,萧三郎。
萧铎一身锦袍被风吹乱,翻身下马的动作亦有些急躁,他匆匆行至廊下,与他们迎面碰上。
他原是十分心急的,但见着冷清高傲的玄迦大师紧紧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小娘子,姿态亲昵,宛若经年的爱侣,他忽然觉得,他今日所携的消息,似乎也没这么紧急了。
萧三郎眸中诧异未来得及收回,便和玄迦雾霭沉沉的凤眸对了个正着,大家都是男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玄迦是不欢迎他这不速之客的。
也是,二人世界骤然被打搅,换了谁能欢喜。
萧铎笑了笑,随即垂下眼眸,揶揄道:“萧某唐突。”
秦缘圆被萧铎盯着,有些不自在,动作轻微地挣了挣,小声表示:“大师,不如先将我放下来?”
玄迦撩目而望,盯着她眼角湿润而迷离的红晕,巴在她腰间的手指暗用了几分力气,表情却是正直而淡然:“无妨。”
如此坦荡,果真是四大皆空的高僧,倒显得她狭隘。
既如此,秦缘圆便不再挣扎,安心地听着玄迦和萧铎的交谈。
玄迦扫他一眼:“所为何事?”
萧铎温声:“我这趟来,是有些事情,要和秦女郎说。”
找她?秦缘圆心头一紧,不由得攥紧了玄迦胸前的衣料,究竟是什么大事,值得萧三郎风尘仆仆地奔马上山。
且萧三郎哪有别的事要单独和她交代,自然还是为了解药。
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如此一想,心脏更是跳得慌乱。
“随我过来。”玄迦脸色云淡风轻,他行走间,握住了秦缘圆捏得发白的小拳头,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玄迦将她抱进了书房,且就在她身侧坐着,并无回避之意。
秦缘圆想,玄迦虽不知他们二人交易,但玄迦既知她中毒,又知如何解毒,便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进了房,萧铎自顾自坐下,玄迦则将她放在窗边贵妃榻上,转身取了一条白绫巾子,递到她手上,示意她擦头发。
秦缘圆心里着急,接过那巾子,也顾不得湿漉漉正滴水的头发,急切问:“萧三郎,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铎望了一眼玄迦,大约是秦缘圆不肯擦头发,他便面无表情地拿过巾子,坐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将女郎那正在滴水的长发,细致地裹了起来。
是在替她绞头发。
萧铎何曾见过玄迦这般上赶着伺候谁,惊奇之余又觉得好笑,觉得此刻场景便是台子上的大戏也没这么有趣。
他压下唇角的笑意,缓缓道:“毓王遇袭,久久未醒,天子便广贴皇榜,遍寻境内贤医。盘桓数日,总算来了个胆大的揭了皇榜,一番治疗后,毓王竟有了意识,大约是眼皮子、手指会动一动,但却并未转醒。”
秦缘圆一听这名字,便觉得头皮发麻,后悔当初未有力气将他砸死,累得如今担惊受怕,却不想萧铎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自然着急,召那医者再诊,却说还差一味药材,毓王才能醒。”
“甚巧,差的竟是榴丹花。”
“皇帝一查,自然清楚,那花就在崔博南手中。”
秦缘圆大为不解:“榴丹剧毒,怎会用于医人?”
萧三郎罕见地沉了脸色:“榴丹的确药毒并存,但寻常的医者不晓得,大抵遇上有真才实学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