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霖依旧双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为他下一刻又要发作。
可出乎意料的,他只是低下头,搅了搅才从砂锅里盛出来滚烫的粥,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假期做了什么?”
月初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其中辨别出微妙的语气变化。
姑且算他有进步了吧。
“没做什么,每天宅家,做做瑜伽,练练听力,打扫房间,没事出去逛逛,看电影,看展。假期嘛,就是用来放松的。”
“你的家人呢?”
“死光了。”
简单直白的三个字。
月初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没事举着勺子吹吹滚烫的粥,小心喝了一口。
郁驰越看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伸手将才送到桌上的那盘素菜往她那边推了推。他吃得慢,随便对付两口。
平时,他在口腹之欲上不算太注重,一切从简,更谈不上有什么清楚的喜好。
从小吃惯山珍海味,不论八大菜系还是法国菜、意大利菜、东南亚菜,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甚至在数不清的独处的日子里,吃什么样的珍馐美食,都味同嚼蜡。
可看着月初霖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竟让他也不自觉跟着又多盛了一碗粥。
整整一锅粥和一碟菜,就这样被两人瓜分完了。
服务员将现烤的月饼送上来,小小一块,还不及巴掌大,闪着金黄的油光。
月初霖又抬头看一眼天边的明月,轻声道:“还有十分钟了。”
还有十分钟,中秋即将过去。
郁驰越将刀叉递给她。
银色的餐刀将小巧厚实的月饼从中间一分为二,蛋黄流心当时流淌下来,浓郁的奶香扑鼻而来。
餐盘放在中间,两人各自拿着刀叉,就着同一只餐盘,将这块小小的港式月饼分食殆尽。
中秋就这样在无夜的钟声过去,余下甜中带咸的奶黄流心月饼的滋味。
两人在街边走了一会儿,再重新坐上车。
司机问要去哪儿。
郁驰越看着月初霖,似乎并没有送她回去的意思。
月初霖想了想,道:“去你那儿?”
郁驰越直接让司机开回了自己的公寓。
这一回,不再需要Jarod送衣物过来,月初霖在衣柜里找到了上次穿过的浴袍,已经洗净烘干,收拾的整整齐齐,散发着柔顺剂的清香。
等两个人多换好衣服,已经是凌晨两点。
因为傍晚睡过一觉的缘故,两人这时都还不困。
月初霖干脆在他这间公寓里重新参观了一番,在卧室里发现了投影幕布。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拉着郁驰越一起坐到床头,打算看部片子。
原本想挑一部法语片,可挑着挑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前几年非常火的一部歌舞片《La La Land》上。
早就看过了,可不知怎么的,这样的夜晚,她觉得就该配这样一部故事俗套,却极富艺术风格的片子。
“看这个?”
她转头问郁驰越。
“随你。”他没什么表情。
月初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基本学会了辨别他的喜怒,于是干脆地点了播放。
灯光被调暗,床头摆着两杯香槟。
片头出来,月初霖拿起瘦长的郁金香酒杯,递了一杯给郁驰越,靠在靠枕上慢慢地喝。
从一次堵车开始的爱情故事,落魄中的恋人在追梦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追梦的路上,贫穷与孤独没有拆散他们,反而是梦想触手可及时,两人却选择了放手离去。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永远爱你。
可是现在,我用离开来成全你。
绚丽又复古的配色,极具故事感的音乐,将一个原本带着些伤感的故事讲述得梦幻不已。
最后那一段近十分钟的蒙太奇手法,在四目相对之间,用一段乐曲的时间,两人走完想象中的一生。
在遗憾中圆满。
月初霖一边喝着最后的香槟,一边流下了眼泪。
幕布上反射的光打在她美丽的脸上,忽明忽暗,有种伤感颓废的迷人魅力。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郁驰越看着她,低声问:“想起谁了?前男友?”
月初霖笑了声,喝了一口香槟,将垂在肩上的长发拨到耳后,轻声道:“为什么想起的一定是男女之间这点事?别的不行吗?”
虽然是一部故事俗套的爱情片,可人类的悲喜在某个时刻也可能是相通的。
不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总会归于某种相似的情绪。
她想起的,的确无关爱情。
说不清是电影里复古的色调,还是即能触发人回忆的音乐,又或者是男女主角怀揣梦想时发光的样子,让她回想起当初那个在压抑和痛苦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那时的她,为了摆脱家庭和出身带来的打骂、侮辱、歧视和流言,拼了命地学习。
她找不到路,不知怎么摆脱这里的一切,只能寄希望于考一个足够给她带来光明前途的大学。
十六岁到十八岁,最青涩也最美丽的少女时代,她没有一点点关于青春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被补习题和作业填满。
就连每晚的梦境,她也总是在一条布满荆棘的曲折道路上不断奔跑。
她呼吸困难,双腿酸痛,满心恐惧,却一点也不敢停下。
她曾羡慕那些有梦想的人。
他们单纯,热烈,执着,可以真心的热爱一件事。
而她,做一切的努力,都源自于对现实和自我的厌弃和恐惧。
就算是现在,她也还没有体会过赤诚的喜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没有共同分享过甜蜜,也分担过痛苦的爱人,更没有一个偶尔回想起来,也会觉得遗憾,却总会会心一笑的人。
这辈子也不会有了。
杯中的香槟已经被喝尽,床头的酒瓶也已空了。
她将杯子放到一边,又伸手把郁驰越手里的酒杯抢来,仰头饮尽。
电影已经到了尽头,剩下昏暗的床头壁灯的光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手拿着空了的酒杯,却没放在自己的那一边,而是越过身旁的郁驰越,将酒杯放在他那一边。
柔软的身体就贴着他探过去,海藻一般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口。
空气里有酒精的气息。
酒杯已经放下,她却没有退开,而是直接趴在他胸口。
巴掌大的美丽脸庞上,还挂着泪痕,虽还是美得艳丽,却多了一种凄楚颓废的气质。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郁驰越搂住她的腰,慢慢躺下去,托着她坐上来。
浴袍被掀开,酒精是催化剂。
静悄悄的凌晨,月亮已经不复午夜的皎洁明亮。
他伸手,抚去她美丽脸庞上的泪痕。
浑身的坚壳与倒刺暂时收起,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月下短暂交融。
第21章
第二天也是假期的倒数第二天, 两人都没工作安排,闷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先后醒来。
月初霖的头有些晕, 在床边坐了片刻, 才渐渐回过神来, 起身去洗漱。
出来的时候, 郁驰越已经站在厨房里准备早午餐。
月初霖走近一看,发现锅里竟正煮着速冻水饺, 不禁有些许诧异。
“不吃吐司了?”
她上次来的时候,冰箱里还只有矿泉水和气泡水呢,偌大的冷冻室,除了冰块别无他物。
全麦吐司和鸡蛋是仅有的食物。
她拉开冰箱门看了一眼,发现里头不但多了速冻水饺,还多了诸如芝士、番茄酱、火腿、蒸点等食品。
看起来,已经有些像普通人家里的冰箱了。
她四下环顾一圈, 不光是冰箱,料理台上、橱柜边,还增补了其他的烹饪辅料。
一段时间不见,这人似乎有些变化。
好像,多了几分烟火气。
郁驰越不为所动, 仔细观察着锅里咕嘟沸腾的水饺的情况, 时不时看一眼旁边的定时器,再用漏勺背面轻轻搅两下。
他淡淡道:“超市打折,家政阿姨看厨房里空荡荡的, 就买了些东西回来。”
“哦,是家政阿姨,不是你自己呀。”
月初霖双臂环胸, 靠在冰箱门上,从侧面打量他的神色。
又不是第一天请家政,之前那么久都没买过这些东西,怎么最近突然变了呢?
况且,她能看出来,他大概在国外待得久了,生活和饮食习惯都偏西式,一切以简单为主,可往厨房里添补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中式的。
甚至还有辣椒。有了辣椒,她甚至感觉到了厨房的灵魂。
这人,明明是想好好生活的,也不知怎的,非得嘴硬,否认一番。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也行,这么大的房子,总算有点人气了。”
郁驰越抿唇不语,继续低头看着锅里的饺子。
搁在料理台上的定时器叮铃铃响起来,他立刻关火,用漏勺将煮熟的水饺盛进盘子里。
月初霖左右看看,找到陈醋,往两只碟子里各自倒些,又切了点儿辣椒碎,放进其中一只碟子里,便算做了个简单的蘸汁。
两人端着盘子到餐厅坐下,面对面吃饺子。
月初霖觉得郁驰越实在是个人才。
方才煮饺子用定时器的严谨模样,她本还在心里觉得没必要,可这时吃到他煮出来的水饺,只觉得科学的方法一定有科学的道理。
是超市里最普通的速冻水饺,顶多稍贵些的哪一种。
但吃进口中,外皮的口感竟能和手工现包的饺子不相上下,更比她平时自己煮的速冻水饺好吃许多。
她忍不住点头赞叹:“你这一手厨艺,可比那些大厨都好了,简单的东西,到你手里都变好吃了。”
月初霖还没忘记上次的三明治,也是最平凡的搭配,他却能掌握好面包机和煎锅的火候,将黄油、西红柿、煎蛋这几样东西做到最完美的状态。
她莫名想起之前同事八卦他牛津的学历来得不正。
可他就是一个天赋卓越的人。
月初霖一直清楚,自己的P大录取通知书,是靠没日没夜的独自苦读换来的。
但她也明白,有一些人,生来就永远比常人突出百倍的天赋,在P大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不少这样的人。
他们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有人羡慕,甚至嫉妒这样的人。
可她从来不会。
她知道,这样的天之骄子,从一开始就是孤独的,不容于世的。
他们只是太快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郁驰越大概也算一个,尽管她并不完全了解他。
“是你平时见到的水准太低。”
郁驰越看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她,闷头多吃了两个饺子。
月初霖看在满满一盘饺子的份上,决定大度地忽略他嘴硬的毛病。
吃完饭,将餐盘收走洗完,她打算拎包回家。
郁驰越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到底没多说什么,拿起车钥匙,穿上外套,准备亲自开车送她回去。
正要换鞋,月初霖瞥见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呀”了一声:“手链忘在卧室了,我去取一下。”
昨晚睡前,她将手链取下来搁在了床头,早上起来因为要冲澡,又没记得戴上。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门外就来了客人。
韩介衡单手插兜,轻车熟路地摁开密码锁,一进来迎面就见到等在玄关口的郁驰越。
“怎么,要出去?”
郁驰越看着他,脸色不太好:“进门之前,不摁门铃吗?”
韩介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进你家还要——”
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定定地看着鞋柜旁的一双烟灰色高跟鞋,一下明白过来。
“出息了,我还怕你一个人在家寂寞,特地过来看看,算我白操心。”
这时,月初霖戴好手链,从卧室里出来:“好了,可以走了。”
才说完,就对上韩介衡暧昧又促狭的目光。
“韩总。”
她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一点没露出局促的表情,接着便体贴地转向郁驰越:“有事要忙?我自己回去也没关系。”
韩介衡这时候过来,当然不会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随意,顺路过来的同时,一定也是有话想说。
郁驰越没让司机送她,只是让月初霖在客厅稍等片刻,自己带着韩介衡进了书房。
“还有什么事,快说。”
他看起来没有太多耐心。
韩介衡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再开玩笑,只严肃道:“我懂,长话短说。从我家爷子那知道的,你那坑人的爹好像正和邱家计划着单独投一个项目呢,现在私下物色合适的合作伙伴,为了避开你这边,前几天还去了趟S城,和储开济谈了谈。”
前几天,正是郁驰越不在P市,往伦敦出差的时候。
郁驰越冷笑一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谈成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咱也没亲自在那儿听着,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端倪。”
“行,我知道了。储家那边,暂时应该不会答应。他们无非是想绕过我这一道而已,但S城的那个项目,不可能让给他们。”
这个项目规模庞大,虽然实操起来一定困难重重,但利益也十分可观。
郁启鸿想抢这个生意,就是想断他的路,让他在董事会面前威信尽失,举步维艰,不得不拉拢某些小人。
“你看着办吧,我话带到了,这就走,不打扰你和月小姐。”
韩介衡又换上熟悉的轻浮表情,冲郁驰越一阵挤眉弄眼,出了书房。
客厅里,月初霖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月小姐。”韩介衡临走的时候叫了她一声,“阿越这人心地是好的,就是有时候嘴欠,不会说话,月小姐多包涵。”
月初霖放下手机,笑着看一眼郁驰越,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