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她自己的小房子。
一路打车回去,等站在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连天都渐渐黑了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已经逗留了好几个小时。
小区的路上都是吃完饭出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悠闲不已。
夏夜的晚风吹过,吹得月初霖脚步变慢。
树荫下,蝉鸣鸟叫,枝叶娑娑。
郁驰越正站在树边。
昏黄的路灯照下来,令他洁白的衬衫染上一层米色,又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身形看起来有些僵硬。
见她过来,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可就在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
而月初霖则始终停在原地,一步也没走近。
两个人站在夏夜的林荫道上,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对视,目光既复杂,又模糊。
最后,是月初霖先移开视线。
她抬头看一眼夜空里的淡淡月色,没再停留,转身走进楼道。
人总是害怕停下来。
尤其这个时候,月初霖很难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只好逼迫自己忙碌起来。
她先是找出下周工作的档案,咬着笔认真钻研,等眼睛都看得酸了,又把家里的灯通通打开,找出清洁工具,上上下下好好打扫了一番。
直到她将所有角落都收拾过,腰酸背疼,才不得不停下来。
门口有两袋刚刚装好的垃圾,她靠墙坐了一会儿,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抿在双唇间,却并未点燃。
淡淡的烟草气息刺激着她的嗅觉,令她额角突突地跳。
眼前闪过许多泛黄的画面。
有母亲一个人坐在屋里,捧着老照片惆怅发呆的样子,也有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家里,对着她们母女大骂“臭□□”的景象,还有母亲顶着被打得青青紫紫的脸,冲她一巴掌挥来的画面。
这些折磨了她很多年的噩梦,因为储开济的忽然闯入,一下又充斥在她脑中。
她很难想象,那个在自己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从来没出现过的男人,会为了他的另一个孩子,四处奔走求人,连她这个私生女都不例外。
有时候,她也不知到底该说这些男人是深情还是无情。
他们对有的人深情,对有的人无情。深情的时候,什么都能捧到你面前,无情的时候,又能半个眼神也不施舍给你。
仔细想想,他们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无情也好,深情也罢,都是为了让自己舒心顺意。
就像储开济……
她慢慢伸手捂在自己腹部的左下方,微微用力。
这就是让她那个生父惦记的东西。
不知怎的,她的眼眶忽然红了。
窗外,一阵阵大风刮过,刮得玻璃窗轻轻震动,是要下雷阵雨的征兆。
月初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拎着垃圾下楼。
树荫底下,路灯昏黄,枝叶上下摆动,在地上投下复杂的阴影。
郁驰越竟然还是没走。
他依然站在树下,双手插进兜里,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大约是时间太久了,他也无法在站得笔直,只能向后暂时靠在树干上。
月初霖站在楼下,拎在手里的垃圾袋不知不觉掉在了脚边。
从她回家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小时,他在这儿至少已经等了五个小时。
夏天闷热,又要下雨,空气里一阵带着草木芬芳和泥土腥气的压抑感觉扑面而来。
深色的夜空里,一阵闷雷滚滚而过,天地为之震动。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都好越来越密集。
郁驰越也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下,随即又收得更紧。
雨越来越急,将她的半边衣服打湿了。
他动了动,快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无声地弯下腰,拎起那两袋垃圾,替她扔进垃圾桶。
就这么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雨势已经彻底变大,深蓝色的夜空里大雨倾盆如注。
月初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脸颊、脖颈和身体上。
郁驰越拉着她走到屋檐底下,躲开大雨和雷电。
月初霖却没有继续往楼里走,而是停在了屋檐下。
“郁驰越。”她仰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俊脸,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来?”
他没说话,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底映着暖色的路灯光芒,好似盛了一捧夏夜星空。
她看着他微微泛着红血丝的眼眶和因为久等而变得干燥的嘴唇,忽然感到心中涌起一种激动的情绪。
耳边是激烈的雨声,脚下是流淌的雨水,一阵狂风吹过,让雨帘改变方向,打往另一个地方。
她浑身湿透着被狂风刮过,忍不住背后打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冲动地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同时踮起脚尖,主动凑近,一下吻住他干燥的唇瓣。
“守了那么长时间也不走,你怎么这么傻啊?我又不会想不开。”
“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
第40章
深夜, 四下除了哗哗的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月初霖觉得双耳被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罩子,将所有的一切隔绝在外, 变得模糊不清。
她仰头望着他,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贴上他的脸颊, 拇指一点一点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抚摸。
细腻的雨珠被抹掉, 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眼瞳漆黑,眸光深邃, 星星点点的灯光里映照着两个小小的她,好像有万千星辰将她捧在其中。
不知为何,月初霖的心怦然一动。
似乎有一双温柔的手,一下一下,像安抚呵护稚嫩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这是一种难得的,被默默地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郁驰越。”
落雨声里, 她喊他的名字。
“怎么办?差点以为我爱上你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一闪,好像有一簇簇绚烂的烟花炸裂开来。
雨还下个不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郁驰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下一句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算了, 开玩笑的, 别放在心上。”
她笑得轻松潇洒,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恍惚心动的人根本不是她。
郁驰越的眼神有一瞬间黯淡,随即又恢复冷静。
“回去吧。”月初霖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雨帘, 没在将他拒之门外,而是示意他一起回家。
站在电梯门口,郁驰越慢慢握住她的手。
月初霖没动, 连眼神也未变,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先一步走进去,被他握住的手也紧了紧,回握一般,拉着他一起进去。
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两人回了家,赤着脚站在门口,谁也没继续往里走。
身上的雨水顺着衣角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月初霖抬头,目光对上郁驰越。
两双眼睛同时映出对方湿淋淋的狼狈模样。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走近一步,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左边肩膀和胸口的位置。
“难得看到你这个样子。”
大概是发现她的心情暂时变得轻松了些,郁驰越的嘴角也闪过一丝淡淡的笑。
“平时我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喝水,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方才在雨声的掩盖下听不真切,现在却显得异常清晰。
月初霖抬眼看着他,从湿透的发梢一点点往下,到被薄薄的衬衫紧贴着的胸膛。
衬衫因为湿了,洁白的颜色变得透明,隐隐露出底下的肌肉。
她的手贴着的地方,温度逐渐变得滚烫,烫得她的手心好像被黏住了,不舍移开。
“平时的你?”她的拇指忍不住摩挲两下,嗓音也变得缠绵悱恻,“衣,冠,禽,兽。”
两具湿淋淋的身体缠到了一起。
窗外是夏夜的雨,又一阵闷雷声轰隆隆闪过,昏暗的路灯从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将那难分彼此的缠绵声音映在雪白的墙上。
潮湿的空气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藤蔓疯长。
**
后半夜,两人裹着浴巾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沙发,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若是平时,月初霖早该困顿得睡着了。可今天,她的中枢神经异常兴奋,即使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思绪却仍然亢奋,好像有无数枝桠飞快地生长出来。
郁驰越就在她身旁,很少说话,只是静静陪着她,像深沉的黑夜,用宽广无尽的天地包容着她。
“我敢说,我母亲到死的时候,都还惦记着储开济。”她对着手里朝日啤酒的瓶子喝了一口,被冰凉的液体激得颤了颤,“明明知道他已经另有家室,且婚姻美满和睦,她还是忘不了。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从前我不懂,后来想通了,储开济那样的男人,普通人这辈子都不一定遇得到。”她母亲月芳是江南水乡小户人家的女儿,年轻的时候跟着远房亲戚到大城市打工,因为长得漂亮,颇有一番机遇。
大约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储开济。
小户人家的女儿,即使在大城市见识过了一些家境殷实的男人,可那些人和储开济这样出生老牌上层家庭的贵公子比起来,实在有云泥之别。
哪怕后来感情失意,回了家乡,月芳也始终难以忘怀。
这种难忘,既有怨恨和不甘,又有自怜和清高。
后来嫁的那三个男人,要么只是有点小钱,满足不了月芳的虚荣心,要么为人过于老实,令月芳感到索然无趣。
见识过更光鲜亮丽的世界,又有几个人还甘心回到污泥尘土中?
那时候,网络不发达,信息不畅通,整整十几年,能得到有关储开济的消息的途径,只有财经杂志。
现在想起来,有好几次,月初霖都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房间偷偷看杂志,表情复杂,想来就是在关注储开济的情况。
她母亲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执念里,忘了人的价值,即使不依靠男人,也一样能体现。
“所以,我很早就对自己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自己的工作。我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靠自己的双手独立存活在这个世上,不依附于任何人。”
郁驰越侧头,专注地看着她。
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她每天工作有多努力,他全都看在眼里。
在牛津那三年,他见过各种各样努力的人,不论天资是否聪颖,那些学生都有着超凡的自制力和毅力,再进入职场,即使社会经验欠缺,面对各个领域的顶尖人物,他也都已经看淡了,再不觉得惊讶。
可是,见到月初霖时,他仍然被她在职场上的专业和在欢场上的大胆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她在工作中的完美表现,让她在职场上也能像在欢场上恃美行凶一般,出挑不已。
就是这样不瞻前顾后的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野蛮的勇。
“所以,郁驰越,别踩我的底线,我不喜欢别人未经同意,踏足我的私人领域,更不喜欢别人私自替我做决定。”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不堪的过往袒露在他面前,袒露的同时,也不忘再次亮出底线,警告他轻易不要突破。
郁驰越伸手,揽着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与她紧紧相贴。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难得有种温情的感觉,抚平了月初霖心中的荆棘,她竟不舍打破。
“我的过去都告诉你了,你的呢?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
郁驰越搂着她的手臂忍不住地紧了紧,箍得她有点透不过气。
“你想听吗?”他将脑袋埋在她柔软顺滑的长发间,深深嗅着其中的芬芳,嗓音低哑。
“当然,公平起见,我要听。”月初霖回抱住他,纤细的手指在他后背微微凸起的脊柱上轻轻摩挲,“对了,我得先告诉你,你父亲的事,我从前听说过一些,不是刻意打听的,只是和人聊天时恰好提起。”
关于他父亲在外面养了情妇和私生子的事,她的确是从纪与辞那里听到的。
郁驰越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摇头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圈子里人人皆知,你听说也不奇怪。”
他将她放开些,重新往后靠在沙发边沿,修长的双腿搁在地板上,一条伸直,一条支起,握着啤酒瓶的手也搁在上面。
昏暗的光线照进来,朦胧的阴影覆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神和表情。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家庭,和你的家庭大同小异。”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先前那阵闷热散去,令空气里留下一股难得的沁凉。
安静的屋子里,只听得见他清冷的嗓音将过去种种娓娓道来。
他父母之间的婚约,父亲的旧情人,长久的分居,无尽的争吵,家族的压力,私生子……这些积攒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恩怨,他通通说了出来。
这些年里,他从未试过向第二个人倾诉心中的秘密,今天是第一次。
起初,他说得有些慢,时常不知从何说起。
她会时不时发问,引着他将话题说下去。
渐渐的,他觉得心口好像有一道闸门被打开了,水流顺着那个口子汩汩流淌,从一股小小的细流,逐渐变成宽宽的河流。
她不再发问,只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着。
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独自经历过许多黑暗。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相隔千里之外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正经历着相似的一切。
那时候的孤单好像被减轻了。
月初霖眼眶发红,仰头对着瓶口又饮一口,笑着说:“不对,怎么是大同小异?你有那么多钱,这辈子都没体会过吃不饱饭的感觉吧?我不一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我没少过。”
“嗯,不一样。”
郁驰越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侧脸,知道她是开玩笑,也不反驳。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手臂交缠,膝盖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