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霖瞪了这个表情好几秒,才叹了口气,收起手机。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个表情了,但每次她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微笑表情在年轻人中早就被赋予了一些别有深意的含义,除了四五十岁,年纪稍大的长辈外,很少有同龄人会在聊天的时候这么用。
偏偏郁驰越发来这个表情,竟然一点也不显得违和。
他平时话就极少,能发来这样一个表情,在他看来,大约就是耐心地听她说话的意思了。
这人,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倒是天天严肃得像个小老头。
她第一次想,要是他那张英俊的脸上能多几分轻松的笑容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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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除了罕见的炎热,阵雨似乎也格外多。
前一刻还是骄阳似火,下一刻便能黑云压城,前后不到五分钟,一场大雨便能伴着狂风和雷电侵袭而来。
月初霖有好几次走在路上,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宁得猝不及防,即使包里常备着晴雨两用伞,也免不了被淋湿裙摆。
那一天,她干脆收了伞,在已经没有雷电的雨幕里走了起来。
雨水将她的发丝打湿,将她的长裙打湿,又将她的渔夫鞋打湿。
这多变的天气啊,好像预示着这个夏天注定要不平凡。
她走在雨里,看着周围绚丽的霓虹,恰好接到郁驰越打来的电话。
那头的他声音有些疲惫,比往日更沙哑些,大约是才开完一场漫长的会议。
“吃饭了吗?”
“吃了一份沙拉,最近在塑形呢。你呢?”
“我吃过了,Jarod帮准备的。”
“不会又是全麦吐司吧?”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不是,是你最喜欢的水煮鱼。”
“咦?你不是很少吃辣,怎么想起吃这个?”电话那头是静的,另一只耳边则有淅沥的雨声。
然后,她听见他说:“因为我有点想你。”
人来人往的街头,月初霖忽然停下脚步,雨水让视线变得模糊。
周围有很多声音,她却只听见心脏怦然跳动。
“郁驰越,我好像也有点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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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驰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
当韩介衡出现在办公室外的时候,只看到他站在落地窗边,望着窗外雨幕里的夜景独自出神的样子。
“今天的会议怎么样?”
韩介衡问得开门见山,一下将郁驰越拉回神。
“意料之中。”
他带着韩介衡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丢了瓶矿泉水过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可这句话短短四个字,却透着不好的意思。
这表示,森和的几位大股东果然和郁启鸿站在了一条线上。
韩介衡看了他一眼,颜色变得有些严肃:“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你父亲这么做,就是要逼你妥协。”
“我知道。”郁驰越低垂着眼,面无表情。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之前还要突然毫无道理地中断和储开济的合作?这明明是你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敲定的,要是没中断,你父亲现在又怎么至于这么轻松就得到那些人的支持?”
韩介衡对此事已经疑惑许久,一直没问出口,今天才找到机会说出来。
“没什么原因。”郁驰越冷冷地回答,并不想将真正的理由告诉他。
韩介衡皱眉,摇头道:“阿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这么做,非常不理智。不和储开济合作,你打算拿什么来和你父亲抗衡?他即使再没有经商的天赋,好歹这些年在集团打下的根基也比你牢靠。难道你真的打算和秦家合作吗?”
其实,在外人看来,郁启鸿执意要让郁驰越和秦家联姻,分明是父子两个能双赢的最好办法。
秦家和郁家强强联合,能让郁驰越地位更加稳固,同时又因为秦家和苏家的关系,能让苏向晚和郁子阳这对母子有个立足之地。
可韩介衡作为发小,当然知道郁启鸿这么做,除了别人以为的双赢,其实还有逼儿子面临和他当初一样的困难抉择。
要金钱和权力,还是要女人和爱情。
他期盼着儿子像他一样,先选择前者,再紧抓着后者不放,最后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
父子之间,总有种互相的怨恨和不服。
又或者,该说那些走上不归路的人无法面对自己过往的错误,便想拉着其他人一起错下去。
郁驰越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韩介衡没问他到底怎么打算,只是严肃道:“秦蔓露这周已经回国了,你要做好准备。月小姐那边——要处理好。”
“我会的。”
他轻轻点头,耳边好像又回响起她刚才在电话里的那句“我好像也有点想你”。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欢喜多一点,还是酸苦多一点。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彼此谁也不能给对方任何承诺。
第44章
虽然好像早就注定, 但月初霖总觉得,一切都是从那天的那场雨开始的。
那天,一向身体健康的她淋着雨回到家, 很快便发烧感冒了。
半夜, 她从冷热交替中爬起来, 关掉空调, 打开窗户,这才发现, 雨后的夏夜已经多了一丝自然凉风。
身上的冷汗被凉风吹干,令她浑身轻颤。
忍着脑袋里的昏昏沉沉,她从抽屉里翻出感冒药,兑水吞了下去。
郁驰越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门外的。
月初霖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门口恍惚了好久,才讷讷地问:“你怎么会来?”
郁驰越没说话,先走进来, 将她抱进怀里。
“你说想我了。”
他闭着双眼,凑在她耳边,嗓音有些沙哑地说。
其实是他更想她。
本来会议结束后,他赶着去拜访了两位重要人物,已经不早, 明天早上不到八点, 又得去机场赶早班飞机,往南方出差,时间所剩无几, 不应该还往这里来的。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突然想过来看她。
月初霖有些恍惚,沉默片刻, 才慢慢伸出双臂,回抱住他。
她记得去年的时候,是郁驰越病了。现在,换成是她,完全没有告诉他,他却还是出现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也许总有点脆弱。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澎湃的海浪一阵一阵扑来。
“发烧了?”
抱了一会儿,郁驰越感觉到她皮肤上透出的滚热温度,立刻问。
月初霖恹恹地软在他怀里,难得有点想撒娇。
“嗯。刚刚起来吃了药,你就来了。”
郁驰越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薄毯。
“睡吧。”他将卧室的灯关掉,只剩下客厅的灯光从门口透进来,暖暖的一层,笼罩在他坐在床边的身影上,令整个房间忽然充满安全感。
她被盖在薄毯底下的手不经伸出去,悄悄摸到他搭在床沿的手。
十指在朦胧的黑暗中无声地缠绕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睡得极好,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若不是醒来的时候,看到放在厨房电饭锅里保温的蔬菜蛋花粥,她差点要怀疑昨天晚上根本就是大梦一场。
粥熬得恰到好处,是他一贯的水准,令她因为感冒而有些脆弱的肠胃得到抚慰。
只是,昨夜那一场雨,不但令她感冒发烧,也令原本笼罩在某些事情表面的迷雾拨开了些。
这一天是周六,大部分年轻人不必上学工作的日子,也是社会各个领域重大新闻最引人注意的时候。
郁家老爷子入院,元气大伤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爆出来的。
森和是大集团,除了核心业务旅游地产外,在娱乐影视、互联网科技、制造业等行业都有涉足,影响力颇大,全国知名。
这样的消息一出来,顿时引起许多猜测和议论。
有人说,郁老爷子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去年就已住过几次院了,根本不必大惊小怪。
但更言之凿凿的消息则说,郁老爷子这次病情凶险,在重症病房住了整整一周,才终于转进普通病房,即便脱离生命危险,也预示着森和将有大的变动。
这一则既不算社会新闻,又不是娱乐新闻,更不是搞笑视频的消息,竟然莫名其妙地被推上几大APP的新闻头条,显然会引起相关人员的猜忌和恐慌。
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
森和的股价几乎立刻开始出现波动,忽上忽下。
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前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把森和原本隐藏在平静水面底下的内部争斗彻底摊开在大众面前了。
先是森和集团发布公告,宣布于去年年底开始的某收购项目终止,引起一片哗然。
这个收购项目是作为森和接班人的郁驰越为了集团的产业升级和重新布局,花了大力气一手促成的,原本在业内赢得了许多人的看好。
迄今为止,收购早已在进程中,此前并未听说遇到难以解决的障碍,而生活方面,不论是人力还是财力的投入,都已不容小觑,如今忽然被叫停,实在匪夷所思。
股价的上下波动变得更加剧烈。
业内记者们也闻风而动,纷纷动用各种关系,试图联系知情人士,打听到最可靠的消息。
某日,一篇独家报道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知情人士的话,将矛头直指郁驰越。
据称,郁驰越年轻气盛,经营理念激进,与董事会大部分成员不和,这一次终止收购的决定,就是经过董事会表决做出的。
一时间,关于森和内部矛盾的传言甚嚣尘上。
有记者试图联系郁驰越,希望他本人能接受采访的,亲自回应传言,却始终没能如愿。
原本还有上有下的股价,终于开始一路下滑。
庞大的商业集团,短短几天内,市值就不断缩水,引发投资者们的恐慌。
就连刻意不想关注这些等月初霖也难免从偶尔扫过的自动推送上看到只言片语。
她其实没法想象,身在最中心的郁驰越,面对指向自己的无数矛头和箭矢,到底会有多失望。
他是冷惯了的,铜墙铁壁一般,可世上没有无坚不摧,钻石亦能被切割,更何况人心?
他们已经有整整半个月不曾见面。
他忙完了,会给她打来电话,有时只是通着电话,什么也不说,就在静谧里,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他从来不会提工作上的事,她更不会主动问。
两人之间的谈话,都朝着生活琐事的方向延伸。
她和她谈论天气、季节、交通,她和他谈论食物、加班、购物,一切在电话的连接里风平浪静。
不变的是,她每一次在结尾的时候,都会问一句:“你好吗?”
他再疲惫,也会耐心地回答:“我还好,别担心。”
月初霖有时候会想,自己对他的关心,是不是已经超过了应有的界限。
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又会忽然意识到,过去那个像孩子一样脾气古怪的郁驰越,已经好久没有和她闹别扭了。
江承璟亦觉得她越来越弥足深陷。
两人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皱眉看着她,问:“初霖,你真的只是贪恋郁驰越的美色吗?都到这份上,你竟然还没厌倦。”
月初霖抿唇笑笑,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柠檬蜂蜜水,好长时间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早就动摇了。
若是从前,这么长时间没法见面,她恐怕早就不耐烦,要将人一脚踹开,另寻新欢了。
可这一次,她表现出了出奇的耐心,甚至生出了一腔怜意。
有人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意,也许是源于同情,可女人却不会因为同情而爱上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这句话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对郁驰越是否勉强能称得上有些许的爱意。
她只知道,即便中间隔着贫富地位的悬殊,他们两个亦是同病相怜的。
她不想看他就这样孤军奋战,即使只剩下最后一段时光。
回去的时候,月初霖没让江承璟送,而是自己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给郁驰越打电话。
她很少给男人打电话,郁驰越也一样,可今晚,她忽然有点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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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郁驰越面对几位大股东的咄咄相逼,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
白天,他好不容易从各种会议、报告和责问中抽出身来,赶回老宅,陪着状况不太好的老爷子吃了午饭。
老爷子被佣人搀扶着,艰难地坐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好久,又是愧疚,又是失望,又是希冀,满腔复杂的情绪,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自己到厨房去盛一碗面。
这一天,是已经去世多年的祖母的生辰。
老太太是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真心对郁驰越好的亲人。
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进郁家的时候,郁家正值由盛转衰地败落的时候。
为了救起这个家族,老太太从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变成在商场上也能独当一面的女强人。
待到郁家重新走上正轨,她又急流勇退,拒绝了丈夫让她共同管理公司的提议,回归家庭,做起了贤妻良母。
在郁驰越有限的记忆里,老太太就像她供奉在佛堂里的那尊观音像一样,慈眉善目,温和宽容。
她会把小小的孙子抱在膝盖上,耐心地给他讲道理,用那双生了褶皱,却依旧温暖柔软的手给他擦眼泪。
想起祖母的时候,郁驰越冷冰冰的心会涌起一丝温暖。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祖父和祖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在很多问题上,分歧极大。
祖母为人善良感性,重情义胜过追名利,而祖父则时时冷静,甚至堪称冷漠,对一切利益以外的东西,都没有太多去耐心。
当初父亲婚事的惨剧,就源于祖父和祖母之间的分歧。
祖母不愿步步相逼,祖父却坚持要儿子娶门当户对的妻子。
最终,父子两个在利益面前达成了共识,祖母黯然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