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渐渐苏醒，猛然睁开双眼。
他似呆了呆，然后以手背贴着自己额头，蓦然吃吃笑了两声，笑声中蕴含了难言的痛苦和酸涩。
“茉莉，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你让我，恨着你。”
然而埃里克的心里面，其实又很爱她。
埃里克俊秀面颊已经失去了血色，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并不知道此刻林茉躲在一边看着他。
林茉就这样子静静看着。
还好埃里克没有自裁，也没有再朝南格里斯的王城踏步。他虽失魂落魄，终究还是向着永恒帝国方向走去。这也让林茉松了一口气，知晓埃里克恢复了理智。
可是那又怎么样？
林茉心尖儿蓦然响起这个声音。
她可以不对埃里克动手，然而埃里克还是会跟“岚”敌对，并且还会对他眼中叛军痛下杀手。当然林茉也无法阻止“岚”对埃里克进行回击，乃至于有一日“岚”当真杀死埃里克，自己也没有报仇余地。
自己又可以怎样？斩断埃里克的十根手指头吗？
酸涩之意涌上了林茉的心头，有着一种世事无常的伤感。
她是个性格十分坚毅的人，很少有这么沮丧时候。这和恨不一样，是一种强烈的沮丧。
林茉的心轻轻在风中颤抖，悲伤的曲子轻轻在她耳边回响。
嗯，悲伤的曲子？
给林茉糟糕心情配乐的是夜者，对方将一片翠叶比到了唇边，吹着一曲略忧伤的小调，以符合林茉此刻略惨淡的心情。
林茉内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有事？
阳光轻轻的落在夜者身上，他微微抬眸，眼中蕴含了一抹光辉。
夜者背对着阳光，使得他的面孔沉浸于阴润之中，使得他的眉眼略暗。风轻轻吹拂过他的发丝和衣襟，使得夜者显得那样子的神秘。
触及林茉的目光，夜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叶子：“我好像，并不属于你。”
他以平和的语调叙述了一个事实：“弱者属于强者，而我并不属于你。所以刚刚，我应该算是帮到你？”
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令林茉为之惊叹。
林茉唇角不可遏制轻轻抽搐一下，真诚脸：“谢谢！”
夜者轻轻把手背在身后，嗯了一声：“不客气，小事情。因为我对你有好感，所以这件事情，你可以不必报答我。”
林茉面颊浮起了虚假的惊叹，好大方，真令人感动。
夜者的逻辑总是令人动容，而他的危险性又令人警惕。
无论如何，她悲伤的情绪就这样子被打断了，没办法继续酝酿。
连伤感也没办法继续，林茉总觉得自己好可怜。取而代之的，是肺腑新生出来的灼热怒火。
灼热的怒火却被冰冷的冷静这样子的压制下来。
林茉后背轻轻的靠着树干，头轻轻抬了抬，将半张脸颊浸润于阳光下，染满阳光双瞳蓄满了警惕：“夜者先生喜欢我什么呢？”
眼前男子如若当真无害，大约也不会跟上了。
夜者想了想：“能找到同类并不容易，因为你具有神之力，所以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畏惧我。其实我一向喜欢跟人聊天，只是很少有人敢跟我说话。而且你是女人，还很漂亮。并且你的实力低于我，不会对我造成威胁。”
他是个多么亲切的人，做人并不高冷，还有跟人聊天的小爱好。
夜者说得很坦诚，也很和气，却搞得林茉毛骨悚然。
作为具有神之力的雌性，林茉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脑子里浮起了某些社会新闻。
林茉慢慢的握紧了自己手掌：“谢谢你的称赞。”
这样子说着时候，“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夜者种种神逻辑顿时滑过了林茉的脑海。
弱者属于强者，这是多么可怕的逻辑。对方有着神秘的优雅，可也许只是一只纯粹的野兽。人要是有了冲动，总不可能跟母猴子搞。所以，一个漂亮的具有神之力的女人多重要！
林茉：禽兽不如！
她的手掌间已然幻化出一柄光剑，眼中闪烁着缕缕寒芒。
夜者十指轻轻的交叠，嗓音平静似漫过石头的清泉：“那么我想，让你属于我。好不好？我是极具力量的。”
林茉面颊浮起了一层冰冷杀意：“那么我说不好，行不行？”
夜者向前走了一步，保持了拜托的姿势，交叠的手指却轻轻戳着着下巴：“你放心，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我并不一定要你接受弱者一切属于强者的世界观。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那么我既体贴，也公平。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便以什么样方式和你相处。”
“比如南格里斯的国王，作为暴君，他觉得手下臣民财产和生命都属于他。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作为强者可以支配这一切。他的实力来之于王族血脉，他自身又狡诈且强壮，占据了高贵的身份和强大实力。虽然他被你们称之为暴君，可是我尊重他对这个世界认知。然而当他自己成为弱者时候，却无法坦然面对死亡，舍不得财富跟地位被掠夺。他的心有不甘，就是一种对自己价值观的不诚实。”
夜者叹息：“那么我就讨厌不诚实的人。”
他的牙齿咬住了手套，一点点的扯下来：“茉莉，我尊重你的价值观，你知道的，精神体是不会说谎的。”
夜者向着林茉伸出手。
只要感应到彼此的元素之力，彼此的精神体波动就无可隐瞒。
那么因为林茉也具有神之力，故而夜者一副我要接触一下样子。
如果你要跟我战斗，你就已经承认了。
一瞬间，林茉身躯微微发僵。恍惚间，其实她已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战或者不战？还是夜者设下什么陷阱？
又或者，自己内心是怎么样？
略一迟疑间，林茉的手掌已经被夜者扣住了，十指交叠！
好快的速度！而自己本不应该分神。
不过夜者并没有趁机攻击她，更看不出有偷袭的打算。
夜者平静的嗓音在林茉耳边响起：“茉莉，你认同，弱者一切属于强者吗？”
她的手掌心和夜者相贴，她的金属手指扣在夜者手背。
彼此的力量交融，他们靠得太近故而无法说谎。这一刻，林茉清晰感知到，夜者确实并无算计，他所言如所想。
林茉放弃了动武的打算，嗤笑一声：“我当然不认同。”
“人这种生物生来就充满了好胜心和自以为是，可能因为立场不同，利益不同，永远不会停止争斗。可是就算这样子——”
“就算这样，每一个人也都是真实地活着的。贵族也好，神明也好，不可以主宰他们的命运。一个人生下来，就有决定自己怎样活着权力，只不过有时候，会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已。”
林茉下意识扣紧自己金属手指。
“绝对公平的世界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可是一些有理想的人，却想要这个世界公平尽可能多一些。我想，拥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是真正高贵的活着。”
“就算我有力量，也不会把自己当作神的。”
风吹动树叶，卷来阳光，沙沙风声带来南方潮热温润。此刻的林茉，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流月河边奔跑的少女了。她已然经历了很多，很多——
然而一个人的心竟会因为岁月流逝而变得纯粹起来。
夜者额头碰了碰林茉额头，轻轻呢喃：“你没有说谎呢。”
然后他松开了手指，退后一步，轻轻欠身：“那么就按照你的方式，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第124章 124
可夜者手松开瞬间,林茉心却在颤抖。
一个人不能看到自己精神体的状态，所以她并不是很了解自己。有时候,她的心里面也禁不住在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日的血淋淋杀戮，自己当真走出来了吗？
是，她加入了“岚”，想要成为一个高贵的人，想着拥有高贵灵魂。然而能不能做到呢？
可这么多年来，只有夜者撕开她的心。
这使得林茉心尖儿涌起了暖融融的热流，经历那么多，这就是自己如今想要之物。
一个公平的世界,以及一个自由的灵魂。
曾经她把自由视为权势,可她要的其实是别人的尊重。
是呀,很多人以为自己渴望的是权力,其实渴望的是尊重。
用精神体交流撞击如此炽热、强烈，林茉忽而有些理解夜者的某种渴望。那种压抑的,阴冷的孤独。
林茉蓦然轻轻一甩头，驱散了自己这种念头。
对方失忆前可是阿卡,那个初见时分扣着眼珠子吃的阿卡。
不过说起来,他如今明显被搞坏脑子的样子,性格显然不同，难道第二人格之类在失忆时候跑出来。
虽只有一面之缘，阿卡却也是给林茉带来了极深刻的印象。
阿卡的卡言卡语顿时也在林茉的脑海里浮现。
“你懂个屁神爵”
“该死，你竟伤及我完美的脸蛋，这可是神明的恩赐。”
忆往昔,往昔不免令人无语哽咽。
夜者虽然神逻辑,确实是一个跟阿卡截然不同的人。
林茉想,这个世界当然也可以有神经病的，双重性格也不足为奇。
至于哪一个性格更恶劣一些，林茉一时竟说不上来。不过至少，新衍生出来的夜者没有阿卡那般嗜血残忍。
至于做朋友之类，林茉一时敬谢不敏。
她迟迟没有回答，夜者也一挑眉头，冷脸作色：“如果不愿意，我也是不会勉强。我只不过想跟难得一见同类进行交流，你不愿意作朋友，我们可以用敌人方式相处。”
他右手慢慢捋顺左脸边的发丝，嗓音沉沉的：“我是很尊重你的选择的。”
林茉内心小摊手，难道自己还指望夜王真的讲道理？她面容和缓：“我也没说不愿意。”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夜者禁不住微微一笑，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在林茉面前笑。
他的眉宇间浸润了喜悦之色，一瞬间竟令人觉得眼前一亮，让人忽略他脸颊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纹理，只觉得面容极是美丽。
就连林茉，也有片刻失神。
然而旋即，夜者脸色又沉了沉，显然又想起了不开心的事情。
“当然我这么主动，你不应该这么犹豫的。”
林茉心想，你还看出我在犹豫？
失忆的夜者并没有具有“婴儿般的纯洁和依赖”，这跟林茉看的小说不一样。相反，夜者是个极度聪明且敏锐的人。叶恩可能觉得他看着像个不食烟火可利用的白痴，却不知夜者不会被任何的世俗规则所束缚。
一片青叶悠悠从树上飘落下来，让夜者两根手指捉住。
他轻轻侧头：“其实我骗你的，我虽觉得你熟悉，却并不记得过去对你的感觉。茉莉，也许很多人会渴望得到过去的回忆，可我却并不好奇，而且还油然而生一缕厌恶。我只知道，现在这个样子，似乎更加令我愉悦。”
林茉一脸认真：“从前的你，是个正直、宽容，为人十分仁慈的大好人。你现在虽然不记得了，可是也应该向从前的你学习，重新做回一个温柔的好人。”
夜者仿佛忍不住又要笑起来，牙齿咬了唇瓣一下，遏制住笑意：“你骗我的，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却知道自己以前绝对不会是这样子的人。”
他可能笑点非常的低，林茉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什么故意逗人笑的话，然后夜者却仿佛遏制不住笑意，终于侧头笑出声。
这让林茉觉得，也许夜者情绪管理是很有问题的。
不过无论如何，欺骗这位聪明人，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叶恩曾经以为夜者好利用，结果还是自己吃了亏，故而林茉也不敢把主意打在夜者身上。
想到叶恩，林茉也对自己要干的正经事有了想法了。
之前叶恩消失于王都，林茉也无法确认他的生死，可现在林茉却也是有了一个主意。
如果叶恩没有死，有一件事情是叶恩必定会去做的。那就是，只要有一线可能，叶恩就会带走白玫瑰王后。
这位可怜的玩具，是叶恩缔造的最精美的作品，也是叶恩还未真正享受的恩物。
爱情最美不过暧昧期，叶恩显然深谙这种乐趣，故而他一边残杀其他同寝的女子，一边让白玫瑰王后保持珍珠般的纯洁无暇。
也因为如此，叶恩竟让自己最喜爱的王后保持了处子之身。
这是叶恩留给自己的大餐，也自然不会轻易便放弃。
林茉之前在这位王后身上留下一个法阵，正好借此进行定位。
她很快感应到，白玫瑰王后是活着的！那个女人根本不具有任何的智商，故而也是没有逃生的本事。能让白玫瑰王后活下来的，唯独一人！
真奇怪，有时候越凶残的凶徒，反而会越命硬。
可能一个人性格越强硬，就越具有生命力。
林茉也顾不得感慨，匆匆向着定位之处而去。
夜者紧随着林茉身后，轻盈的跟上去，他轻轻哼着歌儿，那调子回荡在林茉的耳边。
林茉没有回头，没瞧见身后情景。伴随一缕咔擦细碎声响，夜者脸颊生出了一抹裂痕，蜿蜒而上。
阿卡这具身躯，承受了十年的神力，也即将到达极限。
这一点，夜者自己是清楚的。他隐隐感觉，自己如今的存在即将要被抹杀。然对于夜者而言，竟也不算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
那缕裂痕一点点消失，却已然愈合得很缓慢了。
然后夜者举起手，回忆方才手掌贴在一起温热。
在他具有记忆的第三年，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一些变化。那就是他手指所触，无论草木还是动物，都会消融而亡。果然具有神之力的女子，方才是自己可触之人。
那种感觉，似乎倒也不坏。
这样子想着时候，夜者蓦然笑了笑。
他的生命，就好像一潭死水。
神秘之谷离南格里斯的王都并不远，然而此地却沦为附近居民心目中的禁地。
这里常年草木葱郁，也有一些采药人曾经踏入谷中，想要摘采药草。然而无论是采药人还是猎户，他们一旦踏入谷中，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