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情绪不高,大家很快就都走了出去,在院子外面看那棵大树。
那间房间位置最为偏僻,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他们几个小孩子甚至还挤在同一间屋子里面,连一张多余的床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日子很不好过。
荣宪一路上都很有些沉默,而保清也难得地闭上了嘴不出声。
先前他们也是公主的孩子,在这京城里,不说横着走,至少也不会被奴仆欺凌,可现如今入了宫,作为人质,却面临着这样的生活困境,不得不说一句造化弄人。
苏怡推测着皇帝的反应,既然皇帝把人弄到宫里来做人质,想来也不是立刻就要他们死,至少还存着能用来威胁吴三桂的想法。那么,她现在出面,仅仅是改善一下吴师范他们的生活质量,皇帝应当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恼羞成怒,反过来惩罚她。
而且,皇帝看起来对恪纯长公主也心怀愧疚,不然也不会让纳兰明珠去安抚长公主,所以,帮着这几个孩子,也不算很奇怪。
不多时,太医就被石清带着进去给吴世琳的哥哥看病。
而博西勒则悄然出现在他们身边。
“贵妃娘娘。”博西勒率先开口,叫住了苏怡。
苏怡诧异地抬眸:“你今日没有出去么?”、
少年坦然笑笑:“我身为质子,平日里最好就是哪里都不要去,老实待着,好在之后我就去跟着图海大人,也算是有机会为陛下出力,也能借此出去转转了。”
“以师父这么厉害的骑射功夫,肯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保清向来对博西勒的本事深信不疑,闻言就举起小拳头,充满信心地鼓励他,“师父,等你得胜归来,我们再庆祝啊!”
博西勒也是少年心性,闻言便笑起来,也用拳头轻轻和保清的拳头碰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眸里盛满笑意:“好啊,我等着收你的贺礼。”
保成看了看二人,忽而开口:“此番平叛,前路未必平坦,师父要多加小心。”
博西勒点头,见保成神情严肃,他也收起了轻松的笑意:“我会很谨慎,争取早日为陛下收复河山。”
保成个小家伙始终板着脸,用小孩子的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嗯,你心念皇恩,大善。”
博西勒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然而他还是很快低下头:“多谢殿下夸赞。”
留意到他们三人古怪的互动,苏怡开口问:“二王子,你平日里,和吴师范几个人的接触多么?”
博西勒道:“并不多,我们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待在自己住的房间,轻易不会出去,也不会结交他人。”
那倒也是,如果作为质子,却还要广交好友,联络他人,这多少有些招眼了,博西勒的做法,反倒是正确的。
苏怡点点头,不再说话,此时太医也转出来,规规矩矩跟苏怡行礼回报:“贵妃娘娘,那边的吴小公子病得不算严重,只是风寒入体罢了,他素体强健,只要用了药,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定然能够痊愈。”
吴世琳也跟着出来,眼巴巴看着苏怡,苏怡失笑:“既然如此,就劳烦太医开药,这些药你让药童煎好了,直接送过来,一应账目都记在宁致宫这里。”
吴世琳赶忙道谢:“多谢娘娘,谢谢娘娘!”
苏怡笑一笑,荣宪却主动开口:“反正这次已经帮了你们了,以后你们可要自己争气,别被这些奴才欺负了,你们只是作为质子留在宫中,又不是留下来做奴才!”
小女孩说话的声音还很稚气,可脸上认真的神色却不容错认,荣宪现如今在宫外,已经有模有样,看起来很有些公主的威严,吴世琳比她还大,人已经被说服了,怔怔然看了一会儿,方才哽咽道:“多谢公主殿下教诲,我记住了!”
从质子馆出来走了这一遭,苏怡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她的举动早就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同时也都传播了出去。京城中又起了一番风浪不提。
很快又到了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皇帝亲自设宴宴请百官,后宫中以宁致宫和永和宫两位贵妃位份最高,便以她二人牵头举办宫宴,遍请低位嫔妃。翌日,就是宫妃们的家眷一年当中,唯一能光明正大进宫探望女儿的时间。
赫舍里夫人来的时候,带着四个年纪幼小的孩童,她一见到苏怡,笑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得多:“娘娘最近气色可比之前还好,想来是春风得意,陛下恩宠之故啊。”
“母亲何出此言?”苏怡诧异地挑一挑眉,看向赫舍里夫人。
赫舍里夫人满脸喜色:“您之前亲自关照了恪纯长公主的孩子,恪纯长公主后来还上门致谢了呢,陛下当初把安抚长公主的事派给纳兰明珠,可纳兰不也没做下来?还是咱们娘娘厉害,一出手就能让长公主都上门来感谢!您是不知道,那些人啊,一个个都把我们老爷夸得——”
“就算有,也不是父亲的功劳,他们是看在三叔和本宫的面子,”苏怡打断了赫舍里夫人的洋洋自得,笑容里带了点儿警示的意味,“还请母亲回去转告父亲,让父亲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
眼前这个女儿可不再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女儿,她的本事大着呢!
赫舍里夫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对苏怡讨好地笑道:“娘娘放心,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儿,从来不说的!你放心吧,我回去就跟老爷说,让他好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别瞎掺和!”
苏怡微微点头,她之所以警告赫舍里夫人,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因为这件事是皇帝派给纳兰明珠的,却被她主动揽下来,而今倒好,举荐平叛大将和安抚叛军质子的两样功劳都落在赫舍里头上,这未免太招眼了。
也难免会打破皇帝抬举纳兰、平衡赫舍里的格局,必须要想个法子补救才是……
“娘娘,这四个孩子都是从家里亲戚中选出来的,都是按照您后来信件里面的要求选的,”赫舍里夫人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对苏怡道,“家世清白,三代直系血亲没有作奸犯科之辈,家中结构简单,无庶出的兄弟姐妹,本人又要机灵懂事,还有过养小动物的经历……”
“不是我抱怨,娘娘您这要求这般多,还是很有些难找的。”
赫舍里夫人说到这里,故意看向苏怡,苏怡会意,亲手奉茶给赫舍里夫人:“母亲辛苦了。”
接了苏怡递过来的茶,赫舍里夫人喝了一口,只觉得浑身舒泰,她笑眯眯地说:“为自己女儿做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最要紧的是把你交代下来的事办好!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三叔知道了这事,还专门让你三叔母也去信老家,好好帮你挑拣的呢。”
苏怡含笑应下:“我知道,我记得三叔的情分。”
邀功请赏都到了这一步了,赫舍里夫人心满意足,这才招手对几个小童道:“你们还不快过来拜见你们娘娘?”
几个小童一块儿过来,都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其中两个女孩子个子高些,两个男孩则有些胖墩墩的,苏怡也没叫他们跪,而是随口聊了几句:“你们家里都有几口人啊?过来之前,有没有告诉你们进宫来是做什么的?”
皮肤微黑的小男孩胆子最大,当下就抬头回答道:“知道!我们进宫来陪太子殿下玩儿!”
“陪他玩”苏怡噗嗤一笑,“也没错,只要好好陪他玩就好了,你们两个小姑娘也一样,不需要你们做别的,你们只用会玩就够了。”
“以后你们跟太子和公主一处,要学的规矩两位姑姑会教给你们,只要不犯大错,我们这里没什么限制,”苏怡对小孩子说话的态度永远都很温和,她摆了摆手,“你们现在去跟姑姑学规矩吧,稍晚一点,等太子和公主回来,你们就能见到他们了。”
石清石绿领着四个幼童下去,赫舍里夫人又问苏怡:“太子怎的没跟娘娘一处?”
苏怡心情好,对赫舍里夫人的试探也就听之任之,她含笑看过来,反问道:“母亲难道不知道,陛下已经带着保成公开宴请群臣了?就算母亲不知道,难道三叔不曾告诉母亲么?竟然连这个也要来问我?”
赫舍里夫人脸色有些羞赧:“我这也是随口一问……娘娘何必还要取笑我?”
她只抱怨一句,又赶紧把索额图交代过的事情与苏怡说明:“娘娘,你三叔还说了,这次举荐图海大人,图海大人也很感激他,还有礼物送上,不过他想到您的提醒,就没收礼物。”
苏怡点点头:“对,举荐图海大人,是为了陛下分忧,不是为了谁的私心,人家要谢也是谢陛下的恩典,跟我们赫舍里家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还有父亲那边也是一样,别人送来的礼物,一概不许收,记住了吗?”
见女儿神情严肃,赫舍里夫人连忙点头:“嗯,我知道,我回去就好好跟你父亲再细说一遍!”
到了傍晚时分,皇帝亲自带着保成驾临宁致宫,甚至还破格让赫舍里夫人也留下来同桌用膳,让赫舍里夫人一晚上都提心吊胆之余,也分外感到受宠若惊。
康熙落座之后,非常自然地与苏怡说话:“今日初二,朕想着荣宪有好一阵子没见过她额娘了,她又求了朕,所以朕准她今晚留在马佳氏那边。”
苏怡给保成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她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我还是有点奇怪,怎么好端端的,荣宪会提出来要到她额娘那里去?”
看来阿娘的心情不算好。
保成乖乖地任由苏怡又往他的碗里加了一筷子绿油油的菠菜,一动不动。
而被问到的康熙则摸了摸鼻子,露出了一丝难为情的身态,他咳了一声:“马佳那边的宫女突然冒出来,在御花园那里把朕截住了,是荣宪认出来她是马佳的宫女,所以问了一嘴,这才临时决定要去看看她额娘。”
苏怡垂下眼眸,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这话不用多说,一听就是马佳氏那边的宫女眼见着马佳氏彻底失宠,妄想着到皇帝面前搏一搏,争取得到皇帝的注意力,能够一举翻身。
却被荣宪这个好记性的认出来了。
这一顿饭吃得气氛怪异,康熙几乎是飞速吃完,还要安慰苏怡一句:“没事的,荣宪都多大的人了,她去看额娘而已,明儿就回来了,朕跟你保证,明儿就叫荣宪回来陪你!朕还有事,先走了,胤礽,你乖乖陪贵妃。”
保成捧着堆满了绿色蔬菜的碗,可怜巴巴地“呜”了一声。
皇帝一走,赫舍里夫人就大为咋舌,有心想问一问苏怡,看到太子还在这里,捧着一碗青菜一脸的不想吃,她立刻就笑起来,试图端走保成的碗:“太子殿下既然不想吃,那就……”
“谁说我不想吃了!”
保成十分乖觉,在苏怡的眼神看过来之前,一把扯回来自己的碗,忍辱负重地塞了一口进嘴里,腮帮子鼓了几下,才把青菜咽下去,而后他冲着苏怡讨好一笑:“阿娘,你看,我乖乖吃了,不挑食的!”
苏怡这才噗嗤一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保成的脑门:“这还差不多!”
保成十分配合,甚至还随着苏怡的动作左歪右倒,夸张得完全没有在外面那副稳重的面孔。
看得赫舍里夫人吃惊得要命。
她憋着一肚子的疑问,等到保成被带下去沐浴时,才拉着苏怡小声问:“你今天怎么敢质问陛下呢?这,这也太胆大了!”
“我没有质问啊,我就是普普通通问个问题,陛下钥匙不想回答,就不会理我,陛下主动跟我说,那就是我可以知道,你也可以知道,没什么大不了。”
苏怡的表情满不在乎,赫舍里夫人却不能不多想:“那马佳氏当初也算是盛宠不断,你虽然养了二公主那么久,可现在她生母才派个人来露个脸,二公主还不是回去了?我看啊,你还是别对二公主大皇子投入那么深的感情,他们毕竟还是向着自家额娘的,哪像太子殿下,那可真是向着你!”
对于前面的话,苏怡一直不置可否,听到赫舍里夫人说保成,她这才笑起来:“嗯,保成一直向着我。”
赫舍里夫人也跟着感叹:“我看太子殿下在外面很有储君风范,在你跟前,倒是像寻常百姓家里的小儿子一样,尽会讨好卖乖的!”
苏怡笑眯眯地翻动着手上的册子,浅笑道:“他呀,小时候才可爱呢,浑身上下都跟个小包子一样,戳哪里哪里就陷下去,脸上的表情也好玩儿,那时候不会说话,谁欺负他一下,他就生气,可偏偏又好哄,随便哄哄,马上就笑起来。”
见气氛轻松愉快,石绿也跟着补充佐证:“那还不是因为殿下最喜欢您?您还说他好哄呢?大殿下和公主每次要费多大劲儿,才能哄得太子殿下笑一回,您怕是不知道!公主是个女娃娃,太子殿下有时候怕公主哭,对公主多少让着点儿,可对大殿下就不一样了,故意憋着坏使唤大殿下呢!”
苏怡也跟着笑:“我却不知道这小家伙还有这样的坏脾气,看来是在我面前装乖。”
石绿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对呀,太子殿下对谁都不假辞色,唯有和公主殿下争锋相对时,才有小孩子的样子,可见他们俩感情深厚。只是,任谁都比不过您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地位,太子殿下在外面多老成啊,在您这里还会故意搞怪来逗您开心。您瞧,今晚您因为公主殿下稍微有点儿怏怏不乐,太子殿下马上就哄您来了!”
苏怡不无得意地笑起来,转了转手上的册子:“嗯,看他今天听话,我就不问他作业的事情了,给他放两天假。”
赫舍里夫人在宫中呆的时间短,只是听说苏怡和几个殿下相处得好,今日才算是亲眼见到。又听到石绿的补充,她又惊又喜,嘴巴都合不上了:“想不到娘娘这般有脸面,连带着我们家里都跟着长脸呢!难怪那么多大臣都给你三叔面子,现在看来,是——”
“母亲,三叔是凭自己的努力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不是靠别人,”苏怡时刻提醒赫舍里夫人不要得意忘形,也十分心累,“父亲也一样。”
赫舍里夫人脸上的笑容猛地收起,讪讪然道:“我知道了,我这不过就是一时高兴……算了,既然你不爱听这种话,以后我就不说,不说了。”
苏怡本想着把家宴这一晚安安生生度过去,然而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