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绣花还慢,一小片破碎的布料,小心翼翼摆弄一上午,看起来愣是没有任何变化,一个线头的走向可能就要琢磨大半天。
怪不得丝织品组八个人都是女同志,并且年轻姑娘居多,因为女同志更加细心耐心吧,男同志干这个恐怕还真不行。
邹教授转身一走,田卫红就表面客气地来了句:“冯妙同志,你自己再看看吧,我手边正忙呢。”转身撇着嘴离开。
组内八个人有四个是来自甬城大学,那种疏离排斥冯妙很难没感觉,她站在一个组员身后看她操作,另一边田卫红努努嘴:“喏,24块钱一个月,请了个监工来。”
另一个叫王海燕的组员眼神示意她小点声:“邹教授总有他的道理,她那个刺绣做得是真挺好,简直一模一样。”
“照你这么说,我们直接重做一件不就完了?”田卫红撇嘴,“裁缝、绣娘哪里找不到,我们现在是要修复,这是文物,又不是要重新复制一件新的,哪跟哪儿啊。”
她声音不大,却也足以让冯妙听见。
冯妙无所谓地笑笑,她要是让这么个黄毛丫头几句话就能影响到,还怎么混。
她在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组员赵娟玲旁边坐下,两人安静地互相笑笑,赵娟玲就埋头继续工作。
吃饭在食堂解决,一样要粮票,得亏冯妙来之前做了准备。午休时王建国带冯妙去她的宿舍,一间屋两张床,另一张床暂时没人住,说留给邹教授新要来支援的同志。
那就说也是一位女同志了,听说那才是以前搞古代服饰研究的专业人员,可是听说人还在下放的农村,学校正在设法联系,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来。
冯妙“见习”了大半天,发现出土丝织品修复这个事情,其实也没什么高深,最重要的就是耐心细致的观察和操作,从这一点来说,邹教授可能还真高估了她的能耐。
下午她坐在赵娟玲旁边,跟她一起观察复原一段布料拼接处,就像邹教授说的,对于线头、针脚、布片和花纹的连接,冯妙有着别人无法相比的熟练和敏感,毕竟她曾经整天跟这些衣裙打交道,亲手缝过就不知多少,再熟悉不过了。
而赵娟玲技术操作上非常优秀,为了防止碳化变脆变硬的丝织品碎掉,她给布片喷上细细的水雾,让布片出于“潮而不湿”的状态,再进行操作。
两人合作,复原工作顺畅了许多,效率明显提高。
两天后,得到消息说申请支援的那位专业人员因为特殊原因,调动时政审手续没通过,眼下来不了了。冯妙索性就主动跟邹教授说,那就让她和赵娟玲一组搭档吧。
冯妙和赵娟玲开始着手修复墓主身上的那条裙子。
织金缎上的八宝如意云纹,冯妙一眼就认出来了,在当时是比较流行一种花纹图样,她处理起来再熟悉不过,得心应手,配合赵娟玲的技术操作,两人很快找到了修复这条裙子的方法节奏。
“冯妙,我说你这双眼睛可真好使。”赵娟玲小心翼翼把织物纹路对齐,腾出手来动了动酸痛的胳膊,笑着看冯妙,“神了,你怎么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也就是多观察呗。”冯妙笑,由衷说道,“我也就会这个了,我一裁缝当然熟悉这些,主要还得靠你。”
眼见着短短几天那条“八宝如意云纹缎裙”就在操作台上,有了个大致形态,接下来就是做局部细节的修复了。裙子平铺在桌案上,金线绣制的图案十分精美漂亮,压平整理后熠熠生辉,邹教授一天跑来看好几趟,挺高兴的。
两人这边快了,田卫红那边却心浮气躁起来,然而就算她时不时阴阳怪气酸几句,冯妙也懒得搭理,完全把她视若无物。
你说她上蹿下跳,结果人家连个眼神都不多给她,田卫红那种憋屈沮丧满满都写在脸上了。
“田卫红,你在这长吁短叹干什么呢。”赵娟玲经过时外头看看,笑道,“干咱们这个可没法心急,你不如叫冯妙给你看看。”
“嘁,有那么神吗。”田卫红拉着个脸一扭身,赵娟玲好心没好报,也懒得再理她,自顾自回自己的工作位。
邹教授刚好背着双手走过去,看了她面前的布片一眼,皱皱眉:“田卫红,还没弄好呢,我看你这两天都没有进展?”转头就叫冯妙,“冯妙,你过来给她看看,她这个怎么弄都有问题。”
邹教授一开口,田卫红顿时觉得格外没脸,一张脸别别扭扭,悻悻然闭嘴自己。
冯妙走过来,盯着那个福寿团花的纹样仔细看了会儿,客观来说,田卫红已经够小心谨慎了,察觉不对就一直没敢轻易去动,一下午工作就卡在这儿。
这种福寿团花是中心对称图案,蚕丝部分碳化严重导致图案连不上了,田卫红这里缺损了部分刺绣的金线,她把脱出的金线摆弄半天,想把图案续上,可怎么都不对。
冯妙端详半天,拿了两根细针,两针配合,像织毛衣那样,小心翼翼把金线按照原刺绣的针法弯来绕去,老半天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进行压平固定。
田卫红张张嘴,显得有些尴尬,顶着周围的目光道谢。
“冯妙谢谢你啊,我都在这儿耗了大半天了,从昨天琢磨到现在。”田卫红说着两眼凑近了屏息凝气地看,嘀咕道,“我说怎么放都不对劲呢,怎么放都不合适,你这样一绕,跟原来的刺绣纹路就对上了,看着就不别扭了。”
“那你早不问人家,还好意思说从昨天琢磨到现在。”
邹教授忒实在地补刀一句,田卫红脸都涨红了,讪讪地揪自己手指头。
冯妙对此到压根不在意,她原本也不在乎田卫红,帮她又不是冲着她这人。
来到考古队的第十天,冯妙按原先说好的,回了一趟家,给家里买点东西,小孩吃的喝的。
琢磨着俩孩子看见她会不会哭呢,倒是没有,俩孩子只管巴在她身上当黏胶。
“给你,冀南的信。”冯福全递过来一个信封,一边忍不住念叨,“冀南说没说啥时候回来呀,一家子老这么分在两处,总不是个事儿。”
“爹,他那边一堆事,他父亲旧伤复发做手术,路又远。您就别老挂记他了,他回不回来也不耽误我们娘儿仨吃饭。”
冯妙快速把信看了一遍,冯跃进住校不在家,看信、回信就都是冯妙,方冀南眼下还不知道她去甬城的事情,冯妙也没太当回事,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了吧。
反正也只是临时的,等信寄到,她指不定已经结束沂城的事情回来了。
大子问她:“妈妈,你还走吗?”
冯妙说要走:“妈妈隔几天就回来看你们,说话算话。”
大子说:“隔几天?”
“要……最多十天吧。”冯妙揉揉他脑袋说,“妈妈一定早点儿回来。”
“那好吧。”
在家说的好好的,可是等她拎起小包裹一说要走,二子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一骨碌从炕上爬下来,小鞋子都没顾上穿好,嗖的跑过来拉住她。
“妈妈不走。”小孩眼巴巴看着她。
“乖,妈妈得走了,妈妈要去干活,过几天再回来。”冯妙蹲下来给他提上鞋子,哄他,“你跟姥姥在家等我,妈妈会早点儿回来,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妈妈干活,挣钱。”这都是姥姥跟他说的话,二子点点头,表示理解,小孩不哭也不闹,就眼巴巴拉着她的手,“我跟你去。”
“妈妈很忙,不能带你。”冯妙尝试松开他的小手,“乖,你去跟哥哥玩,大子二子最懂事了。”
大子不说话,也眼巴巴看着她,小嘴巴撅得老高。
二子:“妈妈不走。我跟你去。”
等陈菊英连哄带骗弄走俩孩子,她才赶紧抽身离开,走出大门,心里软软的,却忽然舍不得走了。
爹已经跑了,妈还要离开,冯妙那一刻就特别体会很多当妈的心情,孩子小啊,挣钱搞事业什么的,其实也不必那么急。
第29章 恢复高考
冯妙日夜加班, 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成功修复了那件织金八宝如意纹缎裙。
墓主身上的衣物、被褥也不是都抢救下来了,能挽救的都是织金、绣金的料子, 金线起到了良好的支撑作用,而那些比较轻薄的绸、纱,则一片也看不到了。
能修复的尽量挽救,不能修复的也只能放弃。即使这些已经修复的,要长期保存仍是个难题。
手上工作告一段落, 冯妙便决定回家看看。她琢磨着抽空再去市区逛逛, 能买的东西多买点儿。
下午下了班正准备收工,赵娟玲匆匆跑回来。
“冯妙, 你听说了吗,恢复高考了, 已经公布了,广播里说的。”
冯妙原本心里有数, 倒没有太惊讶, 只是觉得够快的, 方冀南上次写信来说最早年底,冯跃进还嚷嚷年底不可能, 怎么也得明年暑假,毕竟高考从来没有冬季考过。
赵娟玲却抑制不住的激动:“真要恢复了, 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妹妹是不是就能回来继续考大学了?”
赵娟玲看着冯妙收拾好工作台,挽着冯妙往外走, 一边说起她妹妹:“……高中的时候, 66年, 学校停课,我们家姊妹多人家不许她在家呆着,去大西南插队了,农垦团割橡胶,每次回家光在路上就得一个多月,两只脚从她们那深山老林子走到县城就得好几天,县城都不通公路、不通车,两个月的探亲假,一来一回都花在路上了,统共只能在家里二十四天……”
两人走进食堂,考古队的食堂其实就是个临时的大屋子,摆了几张木桌子,文保办给安排了两个人负责做饭,饭好不好吃先不说,反正人有点邋遢,冯妙和赵娟玲找了张桌子,先自己去拿了抹布来擦干净。
两人打了饭坐下来吃,周围三三两两吃饭的人就都在谈论高考恢复的消息。有人跃跃欲试,更有人说吃完饭就回去找书、复习。
书却不好找,早几年烧书的灰都堆成堆了。
一个队员说,他那时亲手烧了家里几大橱子藏书,包括他爷爷那些老旧的线装书,包括他自己的中学课本,骄傲自豪地亲手把灰洒在学大寨的田里,结果让他爷爷拎着棍子满院子撵,扬言要跟他这样的不肖子孙断绝关系……
“进了考古队才知道,那些线装书,有的还都是手写的,怕不都是值钱的东西。”他边说边懊悔地直拍大腿。
另一个队员拿筷子指着他:“怪不得你爷爷骂你不肖子孙,线装手写的书,很可能是珍贵的孤本,很有研究价值的,那就不光是钱的事儿了。”
田卫红在那边大声嚷嚷,问谁手里还有高中课本,她借给她弟弟用。
“这个时候谁还有高中课本借给你呀,你自己的呢?”王建国问。
“王建国你什么意思呀,又没跟你借,反正你也没有。你讽刺我没读过高中啊,没读过高中怎么了,我是工农兵学员,正经甬城大学毕业的。”
“谁敢讽刺你呀,”王建国,“不都是你刺别人吗。”
“你说什么呢你!”田卫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食堂里一片喧闹,邹教授端着个搪瓷大碗进来,一进门:“呦,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一堆人纷纷抢着跟他说高考恢复的消息,邹教授点点头,笑道:“我也听说了,今晚广播一播,明天的报纸上更详细的就该都出来了。”
作为帝大教授,邹教授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心中有数,只是跟冯妙一样,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冯妙,有什么想法没有?”邹教授吃着碗里的水煮白菜豆腐,拿勺子指指冯妙,“你去考,就考帝大考古系,我支持你。”
冯妙稍稍一愣,这个……
“我也能考?”
邹教授:“怎么不能?”
“邹教授,您看我都二十四了,结了婚两个孩子了都,我也能考吗?”
之前方冀南来信就说过要恢复高考的事,可具体章程没出来,怎么考,什么报名条件,谁也不知道啊。
比如,既然恢复高考,那么应届的高中学生肯定能考,往届的呢?高考可停了不少年了,往了那么多届,还有老三届,年龄条件、婚否限制……
所以冯妙从一开始就没联想到自己身上,潜意识中她都结婚带娃孩子妈了,还考什么大学呀,整天忙着督促鞭策冯跃进。
“怎么不能考?”邹教授说,“这不是这些年特殊情况吗,具体已经公布了,年龄限制是25岁,特殊情况可以放宽到30岁,不限制婚姻状况,结了婚的也可以报名。”
“你去考,只要你过了帝大的线,我保证给你弄到考古系来。”邹教授道。
高考?她还真没想过。
“邹教授,您是不是有点高估我了,”冯妙苦笑,“我高中毕业是不错,71年高中毕业,接着就结婚生孩子,六七年没碰过书本了,提笔忘字儿。”
不是她自我轻看,实在脑子自我认知比较清醒。她读中学的时间,66年停课、67年复课,然后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正好是大运动最轰轰烈烈的时间,学校里压根没正经上过几节文化课,本身这年代的一个乡镇中学,老师都未必是高中毕业,指不定课上到一半老师就被拉出去斗了,而且整天学工学农,上山割草、下塘积肥,集会拉练搞活动,几十号人唱着歌儿、扛着旗子下乡捡牛粪……她那点文化底子,恐怕一“烤”就糊。
上一世冯妙作为正六品女官,也是认识字的,甚至会看账,内廷总要用人,也就需要培养读书识字的人,宫内自有女史教导可用的小宫女读书识字,姑姑也会教她,然而她那时无非学以致用,学的都是最实用的内容。
冯妙迅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语文应该没多大问题,政治她倒是可以拼命背书,数学就难说了,史地、理化中学时大概也就翻过课本,书都是新的,英语……话说他们那时有上过英语课吗?英语老师的面都没见过。
“不要妄自菲薄。十年下来,大家水平还不都一样,谁也好不到哪里去。”邹教授道,“我真觉得,你是个搞考古的人才,不止是丝织品,你对这一行足够细心敏锐,有灵气。自古没有考场外的状元,你不试试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