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从学校出来,先去食品站买了一斤猪肉、一大块豆腐,粮管所买了十斤面粉,又跑去供销社买了两包鸡蛋糕、两包饼干,油盐火柴之类家里缺啥也都买了,骑车带着一堆东西,进了村先奔老宅。
已经午饭时候了,俩小孩都在老宅,冯福全正领着玩。冯妙拿了一包鸡蛋糕孝敬爷爷,把猪肉和豆腐都交给陈菊英。
“娘,你包包子吧,肉馅、素馅都多包一些,反正天气冷,我回头带一些回我那边吃,就省得我每顿做饭了。”
她也好省点儿时间看书,不管有没有希望,总得全力以赴。
陈菊英先把面发上,吃过午饭就去剁肉馅,下午收工回来面也发好了,萝卜猪肉、白菜豆腐两种馅的大包子,一口气包了两大锅,放地锅里蒸。
“这阵子你就别做饭了,你好好看书,俩孩子有空你就给我。你看看家里,肉啊菜啊、油和面啊,还不都是你买来的,原本你爹还悄悄嘱咐我,说冀南不在家,我们往后多贴补你一下,谁知变成你贴补家里了。往后我多做点儿好带的,饼子、馒头、包子,萝卜卷儿,每天给你送过去。”
冯妙抿嘴笑笑,她这个爹,虽说动不动“女人家咋滴咋滴”挂在嘴上,骨子里男尊女卑是真的,可疼闺女也是真的。
陈菊英一边往锅里放包子,一边觑着外头,小声跟冯妙说道:“下午上工,你二叔跑来找你爷爷了,嘚啵嘚啵说了半天,说你跟卫生抢名额。”
冯妙:“啧。”
冯妙:“谁跟抢他名额,狗屁不通。叫他有本事自己来找我。”
不用猜都知道她那个二叔能说出什么来,无非是她一个女的,都已经嫁出去了,不算冯家的人了,没给娘家做贡献就罢了,还要占娘家便宜,安分守己在家带孩子就行了,不要跟他儿子抢推荐名额……
想当初他就说,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干啥,读两年认识男女厕所就行了。所以堂姐冯艾跟冯妙一起读完小学,二叔就没让冯艾再读中学。
冯妙发现,越是没本事的男人,就越是瞧不起女人。她二叔就是个典型代表。
二叔以前就喜欢叽歪,老觉得爷爷偏心冯妙一家,觉得方冀南在冯家门上生活,占了冯家莫大便宜似的。甚至冯妙和方冀南结婚,他都觉得是爷爷偏心,明明先说的是冯艾。
好在爷爷压得住他,二叔和她爹早分了家,各过各的,他管不着,冯福全跟他也不大处得来。
“等爷爷辞掉大队长,就别让他再干活了,也该安心养老了,到时候就让三家一起出粮、出钱养老,省得二叔整天觉得爷爷跟我们住,我们家占了多大便宜。”
“那可别指望,你等着瞧吧,养老肯定就是我们一家的事情。”陈菊英放完包子盖好锅盖,摇头道,“我跟你爹也没指望他们两家,你三叔离得远,你二叔又这德性。”
“你爷爷没表态,叫他先考试,说推荐名额还没影儿呢。”陈菊英道。
考试那几天特别冷,冯妙参加完最后一场考试,跟本镇的其他考生结伴从县城回家。
冯妙骑着自家的自行车,同考场一个女知青抢先跟她约定了搭车,两人轮换骑。一行几十号人,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再一路说说笑笑、意气风发,旁人看见了还当又来什么运动了呢。
考场里冯妙倒是看见了冯卫生,没看到卞秋芬,骑车回来的后半路才碰上了。他们被另一拨人赶上了,卞秋芬就在那拨人里,她搭了一个男考生的自行车,坐在后座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有些高冷的样子。
两拨人都是考生,于是不管认不认识,都互相打着招呼,讨论几句考试的题目。卞秋芬却没说话,冯妙忙着骑车自然也不会多给她眼神。
一群男生不管好不好考、会不会做,都像打了鸡血似的,高声谈笑着,一边拼命蹬车,很快就超过他们骑到前边去了。
回到家先去老宅领孩子,俩小子跑出来迎她,大子忙问:“妈妈,考上了吗?”
冯妙笑着在他脑袋上撸一把:“刚考完,还没改试卷呢。”
冯妙知道这个试卷不难。
会的都会、不会的都不会,单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考得一般吧,只是她的目标有点太高了。
多给她点时间就好了。冯妙随即把考试抛开,撸了一把大子冒着热气的脑袋问:“是不是又皮打皮闹了,看你这一脑门汗。晚上想吃什么?”
俩孩子自动忽略前半句,异口同声喊吃饺子,姥姥包饺子啦。
“包饺子,豆腐白菜馅儿,犒劳犒劳我姐,咋样?”冯跃进跟在俩小孩后边出来,笑嘻嘻把手放在冯妙头上,得意地往自己下巴比了一下,一脸得瑟,却体贴地也没多问考试。
高考学校用作考场,冯妙去考试,冯跃进就恰好放假回来。这小子现在抽条了,自从去县城读高中,高粱秆抽穗似的,每次回来都感觉又长高了一些,才十七岁就已经轻松超过了爹娘哥姐,再过两年估计得超过方冀南,赫然要将成为他们家的最高峰。
冯妙的大弟冯振兴不算高,冯妙也就中等身高,陈菊英老说以前日子苦、吃不饱饭,两个大的没长起来。
轮到冯跃进这个老小,虽说恰好是最艰苦的六零年出生,一家人有一口吃的也先尽着他,肚子没怎么受过亏,初中时跟方冀南一起吃食堂,方冀南舍得投喂他,到了高中冯妙又隔三差五给他投喂,这小子肥水足,没挨过饿。
只是冯跃进这身高长上去了,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看他好不容易在家一回,领着两个外甥皮的。
“谁买的豆腐?”
“你爷爷呗。你爷爷上午去镇上开会,问俩孩子想吃啥,他顺带买回来,二子跟他说想吃饺子了。”
“二子,二子一天都能要八回,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张嘴就是吃,爷爷还真能当真,我还以为包饺子犒劳我考试呢。”冯妙不禁笑起来。
她动手跟陈菊英收拾包饺子,冯跃进便被抓差带孩子。
冯福全背着个藤筐回来,一伸头啧了一声:“呦呵,今晚吃饺子呀。你说我咋觉得咱家现在,一家子吃货,光顾着嘴了,动不动就包子、饺子、大馒头,这么不会过日子,过去那地主老财也不能吃这么好啊。”
“爹,要不我回头去弄点地瓜叶子、榆树皮,专门给你做个忆苦思甜饭?”冯妙笑嘻嘻打趣他。
冯福全:“去你娘的。”
陈菊英也笑道:“还不是你闺女前阵子往家里买了十斤白面,就咱家一年那两口袋麦子,够你吃几顿馒头。”
“那是,你得说我比那地主老财有福气。”冯福全乐颠颠喊冯跃进多剥点蒜。
第32章 小呆呆
高考后日子恢复如常。冯妙冯妙照例每天带着俩小孩, 做做缝纫,弄点儿吃的喝的,年关近了, 缝纫活就多了些。
人生第一次“放榜”,分数公布的那几天天气贼冷,冯妙都还没顾上去看,桃李公社就先爆出一个重大新闻,卞秋芬考上大学了。
总分400分, 卞秋芬考了329, 顺利考进帝大,轰动了整个桃李公社, 甚至轰动了整个雍县的考生,这么偏僻的小地方, 能出一个帝大,不容易。
大姑拎着一块豆腐、两斤粉条来送年礼, 进门就兴奋地说个不停, 口口声声“咱们老卞家”。
“哎呦喂, 这姑娘,这回可给咱们老卞家长脸了。听说咱全县才考上二三十个人, 一多半还是知青,她考的最好, 她爹说她是咱县里的状元,市里也数得着第几名。她自己还不满意,啧啧啧,她说没考好, 说原本还打算冲击全省的高考状元呢。”
不愧是大姑, 那口气, 完全忘了她以前是怎么嘲笑嫌弃人家的。
大姑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哎,咱家冯妙和卫生考了多少啊?”
“冯妙考了230。不过她说她考不上。”
“她都嫁人生孩子了,考不上也罢。”大姑转头冲冯妙道,“冯妙,考不上正好,原本我觉得你也是瞎折腾,都两个孩子的妈了,你还想干啥呀。”
陈菊英忍了忍开口道:“大姐,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你也别这么说话呀。”
大姑:“嗐,我这不是安慰她吗。”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陈菊英埋怨了一句。
“那卫生考了多少?”大姑问。
陈菊英摇头说不知道。大姑:“那冯妙咋知道的?冯妙啊,你说你这个当姐姐的,你知道分数,咋也不帮你堂弟问问。”
“冯妙是人家通知了的,卫生没接到通知。”陈菊英道,“人家先通知的都是分数考上了的,没接到通知,那就是没考上呗。”
大姑被绕的有点晕乎,追问那冯妙到底考上没考上。冯妙忙着切菜,笑笑说没考上。
考不上的原因,分数低空过线了,这时候本科和大专没有明确的分数界限,本科、大专都混在一起,一批一批地录取。冯妙自己分析,她的分数大概够一个大专了,但离她报考的帝大却还差得远。
当然这些别人并不清楚,老百姓哪里懂那么多,冯妙只说考不上,也不想多解释。
“哎,没那个命。”大姑道,“考上可就好了,你看看卞秋芬,哎呦,现在一家子当祖宗供着,一家子都耀武扬威的,她娘还在外边说她是女状元,生产队长都跑来她家恭喜了,可风光了。她弟媳妇原先整天挤兑她,现在可好了,现在别说欺负她了,整天猫儿似的,小心翼翼生怕哪儿惹她不痛快。”
“啧啧,你说人家啥命,你说这姑娘,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一家子嫌弃,人人下眼看她,现在呢,一下子就咸鱼翻身了,人上人。”大姑一拍孙子的背,“大宝,等你长大了,也去考帝京大学,好给奶奶长脸。我们家大宝,最聪明了,肯定能考上。”
冯妙端着刚出锅的热馒头回来,便随手先给大宝一个白馒头,把院子里调皮捣蛋的俩小子捉来洗手,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一人半个递给小两只。
“这俩孩子可真皮,一会儿也不老实。”大姑数落完,没忘夸一句自己埋头猛吃的孙子,“看我们大宝多老实,我们家大宝最听话了。”
冯妙看看自己俩儿子,想反驳维护一下,想想,人家说的也是实话,你瞧瞧这俩小子,一上午别的没干,就在院子里皮打皮闹,追狗撵鸡,院子里的老母鸡都能被他们追得飞到墙头上去了,大冬天皮得一脑门汗,头顶都冒热气。
其实冯妙自己觉得,她管孩子已经够严了,该给的规矩绝对要给,可这俩小玩意儿生性就皮,她总不能拿绳子拴起来吧。
“大宝长大了,懂事了。”陈菊英立刻维护外孙,“大子二子还小呢,小小子哪有不皮的。”
“那你也不能由着他皮,你好好管管呀,就他们这样的,将来他们爸爸要是接他们进城,人家当大干部的爷爷肯定得嫌弃,太皮了,讨人嫌。”
“大姑我谢谢谢您了。”冯妙嗤了一声,对上俩孩子四只乌黑闪亮的眼睛,笑道,“孩子是我的,谁敢嫌弃我儿子,那我还嫌弃他呢。”
“冯妙,大姑说话不中听,可也是为你好,你现在,你得想法子哄着你女婿,哄着你公婆那边,不然他真跟你离婚了,你能咋地?你看看,眼看就过年了,你女婿也不回来,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就是离婚不要你了,你能咋办?”
“冯妙你听大姑一句,他要是真跟你离婚,两个孩子你都别要,反正是他沈家的孩子,都给他,两个都是儿子,你养不起,你养大了也认亲爹,不是闺女能跟你亲,带个男孩你将来再想找一个可就难了。”
她嘚啵嘚啵没完,陈菊英气道:“大姐你说这些干啥呢,冀南就是回去看他父亲,整天往家里写信寄钱呢,谁跟你说他们要离婚了!”
“他走了都大半年了吧,哪天回来?”大姑道,“我这不是自家人,说几句实话吗,我也是为了冯妙好,我看你也别抱指望了,你瞅瞅那些子知青,回城了有哪个回来的?”
话越说越不投机,冯妙原本都懒得理她,可两个孩子在跟前呢,便冷着脸敲打道:“大姑,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毕竟我是您娘家亲侄女,您还能胳膊肘往外拐,净帮着外人说话、专门贬损自家人?那不是蠢到家了吗,大姑一把年纪哪能那么蠢,损人不利己,还招人烦,图个啥呀。”
大姑脸色变了变,憋得发红,可一下子又接不上话来。
冯妙:“大姑您说是不是,您都是为了我好。”
大姑张口结舌,一张老脸憋得一层猪腰子色,只好讪讪闭上了嘴。
“大姑,我跟我娘去炒菜,您是客人,去堂屋坐吧,您多陪爷爷说说话。”冯妙两手洗菜的水,胳膊肘一用力,把大姑推了出去。
“你这个大姑……”陈菊英叹气,觑着冯妙的脸色安慰闺女,“冯妙,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大姑这个人,一辈子不招人待见。”
“娘,我才不理她。”冯妙低头看看旁边吃馒头的俩小孩,看着人小,两双眼睛一直叽里咕噜盯着她呢,冯妙便打发他们出去,“大子二子,我听见姥爷好像回来了,让姥爷带你们玩去。”
俩小孩出去后,陈菊英扒拉着灶膛的火,斟酌地安慰闺女:“冯妙,我看冀南,不是那样的人。你看他几个月没回来,肯定是真有事情走不开,他一直惦记家里呢,他不是那样的人。”
“娘,他是什么人,也不耽误我吃、也不耽误我喝,您看我带着俩孩子过得挺舒服的,您就别担心我了。”
大姑每到年节来送年礼,倒是也意思意思的拿东西来,只是在这些东西都要“退礼”,大半要给她退回去,还得多少贴补一些“回礼”。中午吃了饭,陈菊英留下了豆腐,把两斤粉条给她退了回去,大姑又说问家里还有没有黄豆,给她一些,她过年做豆腐。
“没有,我们家里也没有黄豆了。”按照陈菊英那个面性子,要是往常,大姑开口要黄豆,陈菊英抹不开这个脸,多少都得给她两碗,这会儿心里正不待见她,打发她几个萝卜,才终于把这位大仙儿送走了。
冯妙倒不会跟大姑一般见识,她主要是气她在孩子跟前乱说话。
送走大姑,娘仨手拉手一起散步回家,晚上睡觉时大子忽然问:“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