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虽然跟故宫打了三年交道,可实际上除了几件丝织品文物,她根本没怎么接触过古董。同行中有个姓朱的男同学说他接触过的,家里长辈以前喜欢古玩,只是前些年长辈收藏的那一堆瓶瓶罐罐也都毁得差不多了。
他们不懂,更不打算买什么东西,就是先溜达,溜达到一个摆在街角的小摊前停下,朱同学伸手拿起一个青花瓷小罐,摊主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掀掀眼皮看了看他们,吐出两个字:“要买?”
“我们随便看看。”朱同学说。
“不懂就放下吧,这东西是开门子,万一摔了你赔不起。”
“呦,这是……”朱同学顿了顿,笑着问道,“难不成是元青花?”
“不是,比不上元青花,哪那么多元青花呀。”瘦摊主说,“乾隆官窑。”
“噗——”朱同学笑了一下,放下走了,走出一段笑不可抑说道,“这人也太能装了,还乾隆官窑呢,我的妈呀。”
“他这样装的对你爱搭不理,不像别的人油嘴滑舌,说不定就有人信他呢。”另一个同学说。
他们继续逛了会儿,进了一家挺小的店铺,几个同学便又各自新奇地去参观一圈。
店主大约看出他们这些人不可能买,坐在柜台后面也没搭理他们。冯妙对各种瓶瓶罐罐的东西实在不懂,眼睛滑过去,偶然在底层的博物架看到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她眼熟的织料,像是一块黄色的缎子。
冯妙便弯腰看了看,应该就是一块黄色缎子,展开来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一路溜达也就看到这么一件她熟悉范围内的东西,冯妙便向店主问道:“老板,这个东西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你?”店主抬眼看看她,重又耷拉下眼皮道,“姑娘,你还是别看了吧,那是裹尸布。”
作者有话说:
备注:文中关于定陵的描写,有参考百度百科资料。
第66章 缂丝织品
“呀, ”站在冯妙旁边的女生一听见“裹尸布”三个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忙说, “冯妙,你别看那个了,怪吓人的。”
“嗤!”正在端详一枚古钱币的朱同学扭头笑道,“这有什么呀,你说说什么叫古董, 大部分还不都是出土的东西, 哪个不是死人用的。”
那个女生微微窘了一下,笑道:“那也不一样吧, 反正你一说裹尸布,总会让人心里有点膈应呗。”
“别忘了我们是无产阶级, 无神论者。”朱同学开玩笑的口吻道,走到冯妙身边看了看那块黄缎子, 说道, “不过这东西看起来挺普通的, 旧不拉几的,我怎么觉着它像个袈裟, 真是裹尸布吗?”
店主见他们讨论,便解释道:“这是清代的密宗袈裟, 清代密宗袈裟都是装殓时盖在死人身上的。我去年从东北收来的,收的时候走了眼,当时也不知道它是这东西,看着是老货, 当个袈裟收来的, 可回来找人一看说是裹尸布, 就放在那儿就一直无人问津,砸手里了。不过收的时候反正也没花几个钱。”
“一般人谁起念收藏这东西。不过老板您倒是不骗人。”朱同学道。
“嗐,我们做这一行,爷爷那一辈就在这儿开店,靠的是信誉,如今政策好,又把店重新开起来,我们又不是外边那些摆地摊的,骗一个算一个,你不能瞎忽悠人。”
店主看看冯妙笑道,“这东西不是你们年轻姑娘家玩的,你们看样子就是来玩儿,真想买点什么纪念,可以去看看那边的古钱、铜镜之类的,一般的也不会太贵,几毛几块钱就能买一个,放在家里还镇宅辟邪。”
冯妙心说古钱那些她更不懂,要买也是张希运、李志那样的来捡个漏。然而据她所知,大部分的文物专家反而不玩收藏。
店主这么一说,几个同学就都去看玻璃柜台下的古钱币去了,冯妙对那块破旧的缎子却反而产生了一些兴趣,她蹲下来,凑近了仔细看,明亮的阳光透过门窗投射进来,她端详了一下,光线下隐约发现缎子颜色深浅不太均匀,好像下面有花纹。
作为一个跟丝织品打了太多交道的人,她对这些东西太敏感了。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划过,感觉里边像是有夹层,袈裟本来也不都是单层,倒也不能说明什么,但是隔着一层缎,夹层的触感依旧柔韧贴服,应该是上好的桑蚕丝。于是冯妙把织料拿起来一些,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端详,里面确实依稀看得到花纹。
“冯妙,走啦。”同学喊了她一声。
“哎,走了。”冯妙答应一声,带着一丝疑窦,把东西放回去,跟着同学离开了这家店。
继续逛了会儿,最终其他人什么都没买,只有朱同学花五块钱买了两枚古钱币,大家才尽兴离开。
回去的路上冯妙还在想那件袈裟,她总是有某种直觉,这个东西不一般。
冯妙见习一个星期过去,俩小子就自己在学校吃了一星期的午餐,根据他们自己反馈都还好,没问题,一对爹妈也就放心了些。
结果方冀南回大院蹭个饭,沈父听说这件事,登时就火了。
好啊,让他两个才这么小的孙子,自己走过一条街,小小的孩子去大学食堂,跟一堆大人挤在一起自己打饭自己吃,这不胡弄吗!老爷子冲着方冀南一通发火,这么点的孩子,路上磕着碰着怎么办?走丢了怎么办?遇上坏人怎么办?吃不饱饿着怎么办?
“才多大的孩子啊,你们做父母的,只顾自己忙工作,怎么能这么放心!”沈父气得指着方冀南骂。
方冀南争辩了一句:“爸,他俩自己都说了能行,没那么娇气,我记得我刚上小学那时候,哥哥姐姐他们都上中学了,上学放学还不是都是我自己走。”
“你小时候,你小时候能一样吗,现在的孩子能一样吗?”
方冀南想说,还不都是孩子吗,怎么就不一样了,然而看着沈父吹胡子瞪眼的,终究没敢说出来。
“真是的,有你们这样带孩子的吗!”沈父还在生气。
于是第二天中午,老爷子早早地就让保姆做好了饭,拎上饭盒,早早地就让人开车送他到学校门口等着,亲自给他孙子送饭。
低年级排队先出来,远远看着一队一队小豆丁出来了,帝京的中小学生新穿上了统一的校服,白色上衣、天蓝色裤子,放眼望去全都一个样儿,小李站在学校大门口看了半天,眼都看花了,愣是没找到人。
小李有点慌,好在这时候又一队孩子出来了,大子是班长,带队的,手里举个“三(2)班”的小牌子,小李赶紧喊了一声,用力挥挥手。班长同学果然看见他了,小眼神有点意外,咧嘴笑了一下,便从容带着队伍走过去了。
大子把班队带到指定地点,宣布解散,小孩们一哄而散各找各家长去了,大子去二子班级地点找到弟弟,小哥俩一起走回来。
“我看到小李叔叔来了,在那边等我们呢”
“小李叔叔,他来干什么呀?”二子想了想,“是不是接我们去爷爷家吃好吃的?”
“时间不太够,会迟到的。估计来给我们送饭吧,或者带我们去下馆子。”大子道,“说不定爷爷也来了。”
“好耶,”二子一想,又有些遗憾道,“那我们不是不能去秘密基地玩了?”
“就知道玩。”大子认真教育弟弟,“今天不能去了,下次吧。”
俩孩子跟着小李过去,一拉开车门果然看到爷爷了,高兴地喊:“爷爷!”
老爷子一边问“渴了吗、饿了吗”,先塞个水杯,拿了准备好的湿毛巾给他们擦手擦脸,打开饭盒让他们吃饭,一边就开始了念叨。
老爷子总不好当着俩孙子的面抱怨儿媳妇,就把矛头对准儿子,炮轰方冀南:“你爸也太不像话了,让你们两个自己跑那么远吃饭,师大校园还那么大,他当你们多大的孩子呢。”
“爷爷,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大子说,“路也不远,这条路上一到放学时候就都是小孩儿,食堂的叔叔阿姨们都认识我们了,都很照顾我们。”
沈父:“那也不行,你们还太小了。”
家里的饭菜确实比食堂的大锅饭可口多了,而且保姆为了让孩子吃着方便,就尽量做得方便,鸡腿去了骨头切成丁,花椒、辣椒这些调料就尽量少放,装进饭盒的时候也挑出去了。
胡萝卜洋葱炒鸡丁,还有炒藕片和青菜鸡蛋汤,加上香喷喷的大米饭,甚至一人还有一个苹果,小哥俩吃得幸福极了。
沈父看着俩孙子吃得香他也高兴,就说:“从明天起,爷爷来给你们送饭,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要好好吃饭。”
小哥俩对视一眼,这怎么行。
“爷爷,你要是每天给我们送饭,就会累了。”二子甜甜地拍拍爷爷的腿,“爷爷,你会累的,那我就会心疼的。而且我们要是让你这么累,爸爸就会骂我们的。”
沈父:“他敢。”
“妈妈也会骂我们的。”大子说,“爷爷,其实我们在食堂吃饭也很方便,你要是非得送,要不就让小李叔叔给我们送来吧,你天天来给我们送饭,真的太辛苦了。”
沈父被两个孙子说得心里十分熨帖,你看孙子多孝顺,还知道心疼他,可比儿子乖多了。再说他要是每天坐个小车来给孩子送饭,也确实有点大张旗鼓了,万一再养成孩子招摇虚荣的坏毛病,让那对爹妈知道了,又得说他惯孩子。
于是沈父点点头:“那行吧,明天让小李叔叔给你们送饭,你们就在门口等着,吃完了就回教室里休息,不要乱跑。”
小哥俩乖乖答应着,隔天中午饭一吃完,小李拎着饭盒一走,小哥俩撅着屁股就往师大校园跑。
那里有他们的秘密基地,还没有妈妈盯着,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整个中午了。
见习的第三周,冯妙再一次来到了琉璃厂,她独自一人,散步溜达着找到了上次那家铺子。
店里依旧没什么人,实际上琉璃厂虽然重开了,整条街也见不到几个人,这个年代收藏行当大概还刚刚复苏。
店主对她居然还有印象,见她进来,便起身笑道:“进来看看。”
冯妙直奔博古架上那件袈裟,已经下午了,天有点阴,室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那件织物看起来便越发陈旧。
店主手里拿着小茶壶溜达过来道:“姑娘,你看起来是大学生吧,学什么的?”
“师大的。”冯妙道。
“哦,当老师好。”店主道,“又来看这个,你一年轻姑娘家,怎么会对这东西感兴趣,我实话说了,我找人看过了,确实就是一件密宗袈裟。”
冯妙道:“我就是好奇看看,觉得密宗什么的有点神秘。”
店主便把那盒子拿到一旁桌子上,冯妙手指在布料上专注地摸了一会儿,轻轻捻捏,还是认定自己的判断,这件东西有夹层,并且夹层里的织料应该比表层的织料更加讲究。
她把整个袈裟理开,阴天光线不太好,她又没带手电筒,但对着光亮处还是依稀看得到缎子下边的明暗变化,可以肯定是一些花纹,好像还有字。
“老板,这个东西卖吗?”
“你真要买?”店家说,“当然卖啊,摆在店里就都是卖的,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吗,收来以后就砸我手里了,你真想要,实话给你说,我100块钱收来的,你给我100,拿走。”
100块钱,这年代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国营古董店可以买到一件民窑的明清瓷器了,而且还保证是真的。
冯妙便笑道:“我还真不太相信您是100块钱收的,再说您不是说走眼砸手里了吗,这么着,我给你50,您卖就卖,不卖就算了。”
店家一听:“那不行,它怎么说也是件老货,密宗袈裟搁在大清,那得有点地位的旗人贵族下葬才能用,多少也值一些钱,就是一般人不买它,总会遇到买的人,遇到真想买的也不能给我50块钱啊。”
冯妙放下东西看着店主,那意思您要真不卖就算了。
“80,80吧,”店主挥挥手,“就当我赔钱了,难得你一个女同志敢买这东西。再少我真不卖了。”
冯妙想了想,点头说行。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原本她买这件东西,也不是为了转手卖钱,她就是一种直觉,加上自己经验的判断,觉得这东西可能有某种特殊的价值罢了。
冯妙付了钱,店主便把盒子下边的盒盖拿起来,打算把盒子盖好交给她,一边闲聊地问道:“我好奇问问您,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是打算搞收藏还是怎么的,买它做什么呀?”
冯妙笑道:“那我也实话跟您说,我家里长辈是做绣娘的,刺绣世家,大概就是对这些织物料子有些兴趣。”
钱货两讫,冯妙便把袈裟折叠好,打算放进盒子,折叠到一半,指尖凭感觉捻着那柔软细密的触感,便临时改了主意。既然是一件墓中出土的东西,她也不想贸然拿回家里去,干脆就当场拆开看看吧。
如果她判断错了,也算给她自己一个证明,说明她压根不适合搞考古这一行,如果她判断对了,那么这件东西大概也不用拿回家了。
“老板,您这有缝衣服的针吗,没有的话剪刀也行,劳驾借我用一下。”
“你要干吗?”店主警惕地看她。
“我就想拆开看看这个缎子。”冯妙道,“反正钱是您的了,东西是我的了,我本来就是冲它的织料买的,拆坏了也绝不赖您。”
店主狐疑地看看她,大概觉得眼前这女同志实在有点不正常,80块钱买个裹尸布还当场拆了。恰好这时,店里进来两个结伴的客人,看样子应该是熟客,进来便跟店主打招呼。
店主道:“咱可先说好了,你拆了是你的事,可真不能抵赖。”说着向那两位客人道,“您二位给做个见证,这位女同志,东西她买了,拆了烧了也是她的事,可不能反悔。”
他说着话,冯妙已经开始动手,她拿着织料边缘稍一审视,熟练地用剪刀挑开几个线头,便沿着缝线不急不躁地拆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