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清还是头一回遇上二话不说给人塞钱的。
他见寇世子目光纯正,明显是想一出做一出,想了想也没和寇世子客气来客气去,爽快地接过碎银谢道:“等我有了钱一定第一时间还你。”
寇世子道:“不妨事,我也不急着用,你有钱了再说。”
杨峰清点点头,见姜若皎已经把做好的菜盛起来,便端起来拿到外面去。
他们只是接了厨房,要动手的事还是得自己来,姜若皎带着几个会做菜的人在灶头前忙活,他们自然就负责端菜上桌。
寇世子见大伙都围着姜若皎打转,不是等着端菜就是配合姜若皎做菜,也不甘落后地占了烧火的活儿,挨在姜若皎边上跟着忙活起来。
杨峰清再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寇世子和姜若皎一个人在做菜一个人在烧火的画面。
此前杨峰清听说这位“寇师弟”姓寇时心里有那么一点猜测,听到“寇时瑞”这名字时更是恍然了悟——
平西王世子是在下雪的时候出生的,都说“瑞雪兆丰年”,当时平西王太妃便把孙儿起名为“时瑞”。
只是寻常大伙都不太直呼寇世子的名讳,所以记得这个称呼的人也不多,杨峰清还是前些年去给他们山长鹤庆先生打下手时偶然看到这个名字的。
本来杨峰清笃定这位寇师弟必然是平西王世子无疑,可看到他有模有样地帮姜若皎掌控着火候,又有那么一点不确定了:这位声名狼藉的纨绔世子爷,生起火来怎么这么熟练?
饭菜上桌,众人各自落座。
既然是为杨峰清等人接风洗尘,这顿饭的主角自然是他们。
刚见面时大伙都情绪激动,没来得及细问京城那边发生的事,现在到了饭桌上自然是一边吃一边让杨峰清他们说说这次的遭遇。
听到杨峰清他们吃了许多苦头,陈夫子自是痛心不已,柳春生等人也纷纷把菜让他们面前推,让他们多吃点,把身体给补回来。
一顿饭吃完,众人收拾收拾各自归去,杨峰清随着陈夫子归家。
师徒俩独处时自然又是红了一通眼眶,哭过之后杨峰清才说起自己对寇世子身份的猜测,讨论起平西王这节骨眼上把独子送到鹤庆书院来的深意。
要是太平盛世,藩王的儿子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完全没问题,只要多培养些得力的属官就可以了;可若是平西王有另外的打算,对唯一的儿子就该是不同的要求了!
陈夫子听得眉头一跳。
杨峰清是他的得意门生,学识和能力都远胜于许多同龄人,于时局的判断上更是非比寻常。
这次他会在京城栽跟头,也不过是因为过不去良心那一关以及错估了京城那些权贵的猖狂而已。
听说杨峰清曾在鹤庆先生那边得知过寇世子的名讳,陈夫子站起来在屋里一个劲地转悠。
他心情非常复杂,过去他与鹤庆先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削藩党,提过不少遭人恨的建议,天底下没几个藩王不恨他们。
后来鹤庆先生要来西南这边办书院,他心里还有点忐忑,不知平西王会不会记恨他们当年为削弱藩王势力所提的那些建议。
后来书院相安无事地开起来了,他的一颗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平心而论,平西王确实是位雄主,他们书院出去的人在别处可能吃苦头或者坐冷板凳,到了平西王麾下却都能各得其所、各展其才,可以说平西王极善用人也极为重视读书人。
可是陈夫子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忠君那一套几乎烙进了他骨子里,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随着某位藩王造反。
或者说,他们读书人很少会有造反的想法,如果可以不打仗当然是最好永远都别打仗。
陈夫子转悠了几圈,才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向自己的爱徒:“你有什么打算?”
他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一辈子除了教出了几个令他非常满意的学生之外,做过的事着实乏善可陈。
他算不得什么有名的人,自然也不甚担心自己会遗臭万年,可杨峰清年方弱冠,一辈子才刚起了个头,他想听听杨峰清自己的想法。
杨峰清早就跟着陈夫子站了起来。
听陈夫子这么一问,杨峰清说道:“老师,我想试试看。”
他的目光坚定,显见已经下定决心要走自己选好的路。
如今满朝昏昏,根本没有他们施展的地方,也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听百姓悲鸣哀喊,难道他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陈夫子唇动了动,本想劝上几句,又想到过去大半年的绝望与悲痛。
即便他们有着改变天下、改变朝廷的志向又如何?
有太多人不愿意改变了,光靠他们读几本书、讲几句道理,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陈夫子说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杨峰清拉着陈夫子坐下,问起姜若皎的来历。
他记得西南有名的世家大族之中并没有姜姓,连平西王麾下也没几个姓姜的得力之人,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与寇世子这般亲近的人?
这样一个连陈夫子都夸赞的少年,以前怎么会默默无闻?
陈夫子倒是没琢磨过这事儿。
他拧着眉说道:“山长对外说世子与阿矫都是他的远亲,别的却是只字未提。经你这么一说,阿矫的身份确实值得注意。我这大半年来缠绵病榻,却是没怎么了解过外面的事,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杨峰清静静听着。
陈夫子起身取出姜若皎誊抄过来的文稿,把它们给了杨峰清。
“不管怎么说,阿矫的才识确实出众,你看看他的文章就知道了,见解非常独到,时常能想人所不能想,碰上民生问题还能提出可行性颇高的解决办法。”陈夫子语气里并不掩饰对姜若皎的赞赏。
路并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既然杨峰清有心想要投入平西王麾下,那必然得多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杨峰清接过陈夫子给的文稿,在陈夫子的安排下到隔壁歇下。
另一边,姜若皎两人一起回了青云舍。
对于那位长得清逸俊朗的杨师兄,寇世子始终有点耿耿于怀。
他暗搓搓地试探起姜若皎对那位杨师兄的观感。
姜若皎现在已经知道寇世子是什么德性了,寇世子尾巴一翘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姜若皎笑眯眯地夸道:“杨师兄才学过人,又有侠义心肠,文章写得好不说,遇事还敢于挺身而出,着实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儿。”
寇世子一听就不高兴了。
他可没听过姜若皎这么夸他,怎地夸起别人来又是夸才学,又是夸心肠,还说什么世间少有。谁不是世间少有的啊,上哪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寇世子心里酸溜溜的,不乐意地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夸别的男人!”
姜若皎道:“你问起了我才说的,你不问我怎么会说?”
寇世子冷哼道:“我不问,你就在心里偷偷夸了!”
他就知道,她肯定喜欢杨峰清那样的!
听别人说,今天的接风宴还是她提议的,她表现得老积极了。
以前她和杨峰清可都没见过面,一见面就这么热忱,显见是非常喜欢杨峰清。
他要是不管不问,她一准在心里偷偷想那家伙的好!
姜若皎抬眸看他,笑吟吟地道:“我就是在心里偷偷夸了,你又能怎么样?”
寇世子对上姜若皎那笑意盈盈、清亮照人的瞳眸,知晓她肯定是在嘲笑自己的小肚鸡肠,顿时恼羞成怒地一把抱住姜若皎说道:“不许想,你要是想了,我就多记几笔账。注意点,你已经欠老多了,没个十年八年都还不清!”
他放完狠话又觉得还不够,又扣紧姜若皎的腰俯首亲了上去。
恨不能把姜若皎吞进肚子里藏起来的那种亲。
第46章
寇世子耍起横来, 姜若皎也招架不住,只得回抱住他由着他亲个够。
寇世子把姜若皎的唇咬得微微泛红,离开了一看, 只觉比什么胭脂的颜色都好看。
他没亲过别人,却莫名觉得这样干净柔软的唇才最好亲,要是抹上口脂的话吃上去可能就没这个滋味了。
姜若皎察觉寇世子盯着自己嘴唇直看,怕他兴头又上来,抬手把他给推开了。她说道:“你少在书院里胡来。”
寇世子不高兴地道:“我们都定亲了, 怎么总弄得跟偷人似的!”
姜若皎道:“哪怕成了夫妻, 也不会一天到晚亲给别人看。”
寇世子想想觉得也是,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姜若皎被他亲起来是什么模样的, 他肯定也不会舒坦。他都是定亲后才敢亲上去的,别人凭什么看啊?
寇世子勉强接受了姜若皎的说法:“算你说得有理, 下回我会注意。”不过一想到自己和姜若皎背着别人偷偷亲来亲去,他一颗心立刻又活泛起来, 兴致勃勃地道, “都说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我们这么偷人倒是更好玩了!”
姜若皎就没见过寇世子这么混账的人, 这家伙总能三言两语把人给惹毛了。哪有人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她气道:“这话不是还有后半截吗?”
寇世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后半截?”
姜若皎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后半截难道不是‘偷不如偷不着’?你以后离我远点, 岂不是更好玩!”
寇世子没想到她连这种话都懂,也顾不得被踹疼的腿了,追上去就问:“你听谁说的这种浑话?以后不许听他们讲这些话知道没?”他还以己度人地揣度了一下姜若皎和柳春生他们相处时的情形,气急败坏地警告道, “他们凑一起讲荤笑话的时候, 你不许在旁边凑热闹, 不该听的一句都不许听!”
姜若皎气乐了:“看来世子经常和别人凑一起讲荤笑话?”
寇世子涨红脸道:“才没有,我没讲过这种东西,都是别人在讲。”他以前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自己不懂,他们讲了荤笑话他就跟着笑,他们念淫词艳曲他也跟着乐呵。现在一琢磨,姜若皎现在可是女扮男装,要是有人对她讲这些东西怎么办?他拦着姜若皎不让她回房,一脸严肃地非要她作出保证不可,“你不许听知道没?”
姜若皎道:“我们平日里都在讨论课上遇到的问题,哪里会讲那样的话题?”瞧见寇世子那紧张模样,她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们可没有结伴去过拂柳楼那样的地方,聚一起既不会喝酒也不会找人弹唱助兴。”
寇世子砸吧一下她的话,总觉着里头有一丝丝酸味。他顿时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道:“你既然这么在意,我以后再不去那些地方就是了。”
姜若皎咬牙道:“谁在意了?”
寇世子道:“在意就在意,在意一下又不丢人!你看看我,在意就会说出来,从来不藏着掖着。”寇世子见她瞪着自己,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唇,只觉怎么亲都亲不够。他口里还嘀咕,“以前我还不想承认我喜欢你这母老虎呢,现在不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
眼看寇世子还要大说特说,姜若皎踮起脚往他唇上啄了一下。
寇世子立刻就没声了。
姜若皎绕过他回了房。
寇世子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竟又着了姜若皎的道,这母老虎老是用这一招,居然用不腻!他对着姜若皎的房门嚷嚷:“你等着,下次再用这招可就不灵了,你赶紧再想想别的招数!”
姜若皎才不理他。
两人闹闹腾腾又是一天。
第二日杨峰清回了趟家,给杨婆婆添置了不少东西。
他父母去得早,是祖母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这会儿祖孙重逢,杨婆婆拉着他的手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婆婆口里这么说着,也没问他大半年为什么不回家,只问他想吃点什么,她给他做去,吃好了再回书院去。
杨峰清见自家祖母里里外外地张罗,也跟在旁边帮忙。
祖孙俩人一起吃了顿饭,杨婆婆才拉着杨峰清的手说道:“你在外头要听夫子他们的话,莫要辜负夫子他们的期望。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惦记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杨峰清一听就知道他祖母其实猜出了什么,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说而已。
自己孙子自己知道,书院离他们家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途,他祖母肯定清楚他在忙都不会大半年不回来一趟。
也许她几次去书院、托人给他捎东西,都是想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的死活而已,只要其他人仅仅是面色为难,而不是悲痛难抑,那就是他还活着,还没有噩耗传回来。
天下大势怎么变化,与她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确定她的孙儿是不是还活在这世间。
事实上寻常百姓所求的,也不过是阖家平安、家有余粮而已,要是能顺顺当当地生儿育女、娶媳嫁女,那就足够让人不胜欢喜了。
杨峰清回握住杨婆婆的手说道:“您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要不了多久,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杨婆婆不舍地送杨峰清到村口。
杨峰清背起竹笈骑驴回书院去。
他的驴子在这大半年里被同窗轮流喂养,又不必驮着他到处走,瞧着倒是肥壮了不少,衬得他的身形越发清瘦。
杨婆婆站在村头的大树下看着一人一驴走远,心里既有孙儿平安归来的欢喜,又有孙儿再次离家的心酸。等到再也看不见孙儿的身影了,她才背过身去揾了把泪,决定再去多采些秋茶,回头多摆几天茶摊攒些钱给孙子娶媳妇。
杨峰清回到书院,先绕道去校勘馆看近来的邸报。他走到校勘馆,很快看见了正在整理邸报的姜若皎。
“姜师弟。”杨峰清喊道。
他昨天读过姜若皎的文章,觉得姜若皎的才学确实出众,从前他与另外两大书院的人都有往来,却是从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着实让他有些想不通。
不过有些人可能单独拜过师,随着自己老师研读经义,并不一定会去书院念书。若非寇世子身世特殊,关乎他们到未来要选的路,他也不会费心去琢磨这么一位才华横溢的新同窗的来历。
姜若皎正认真整理着手头的一叠叠文稿,听到杨峰清的叫唤后微微讶异。她抬眸一看,见杨峰清还背着竹笈,显见是刚从家中过来,不由笑道:“杨师兄要看邸报的话,正好有一份已经整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