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无完卵!
这些东西姜若皎若是没随柳先生她们读过书,是决计不会去考虑的。
她侥幸读过些书、学过些道理、了解过如今的时势,心中不免就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她到底只是个守着家中食肆谋生的小老百姓,再忧虑又能改变什么?
姜若皎没再多想,打发走说得起劲的伙计,招呼清平过来学做新菜。
她不是藏私的人,既然有意把食肆做大些,教起清平来自然上心得很。
寇世子抱着一堆旧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姜若皎侧头指点清平的一幕。
清平的头发长出了一小茬,瞧着很是古怪,不过他身量高大,五官又周正,即便头发短了些也不影响他的俊朗。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距离难免挨得挺近,瞧着就有些旁人难以插入的亲昵。
寇世子不知怎地就感觉不太舒坦,黑着脸跑去占了姜若皎另一边的位置,不大高兴地追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姜若皎没想到寇世子这么快又来了。
现在食客还不多,姜若皎让清平自己先练练手,一会来客人了再换她上。
清平点头。
姜若皎这才看向寇世子,奇道:“世子怎么又来了?”
寇世子见姜若皎和那和尚说完话才搭理自己,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嫌弃,心里莫名酸溜溜的。
他冷哼着说道:“你早上说我画得不好,我给你瞧瞧我画得最好的几幅画!你要是还能说出哪儿不好来我就服气了,要不然你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姜若皎瞧见寇世子抱着的画,便把他领到干净的桌案旁让他把画摊开。
平心而论,寇世子画美人确实有一手,他画的美人气韵极佳,往往只随手勾画几笔就让美人的喜怒嗔痴跃然纸上。
而且这些画完全看不出丝毫亵渎之意,只看得出他下笔时对画中美人的欣赏与赞叹。
若是当真能以画观人的话,外头的传言却是有失偏颇了,寇世子喜画美人图这个爱好倒没别人说的那么不堪。
好看的美人谁不喜欢。
姜若皎见寇世子信心满满的模样,不由暗自发笑。
若是这位纨绔世子多读些书,便该知晓再好的诗作画作都能挑出刺来,端看用什么角度去挑罢了。
你立意好的,可以说你文辞差了点意思;你文辞好的,可以说你少了些灵气;你灵气足的,又可以说你不遵格律;辞藻华美的,说你空洞堆砌无病呻吟;辞藻质朴的,又说你毫无文采俗气透顶……
诗文是这样,画作也是这样。
只要别人存心想找茬,任你是顾恺之亲传、吴道子再世,你那画里也能找出许多问题来。
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巴巴地将自己的画作拿出去任人挑剔。
姜若皎把寇世子摊开的画挨个看了一遍,又泰然自若地拿画圣的标准给寇世子仔仔细细地品评一番,直说这里差了点那里又差了点,你离画圣还还差得远呢!
左右不用自己画,姜若皎指点江山起来毫不心虚,说得寇世子脸色越来越黑。
他既恨不得把姜若皎的嘴巴给堵了,又觉得姜若皎眼光犀利得很、一下子就看出这么多问题来。
反正听着听着,寇世子翘起的尾巴就耷拉下去了,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他再看向自己过去最得意的画作,忽然就觉得没一张是满意的了。
姜若皎见寇世子这般表现,知晓自己不小心把他打击过头了。
想想她以前在学堂里就挺招人恨的,因着自己得师长喜爱、学东西又快,行事便没什么顾忌,从来不怕得罪人。
每每夜深人静忆起那时候的事,她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得意也太过张扬,不能怪至今还有同窗不喜欢她。
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转眼她便要离开学堂独自撑起一个家,代替父母成为妹妹的依仗。
姜若皎瞧着蔫耷耷的寇世子,难得好心地宽慰起他来:“世子过了年也不过十六岁,画圣在世子这个年纪未必能画出这样的画。”
寇世子一听,立刻又活过来了。
对啊,他才十几岁,和画圣比做什么?
都怪姜若皎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搞得他感觉自己画得老糟糕了!
不过往好处想,这是姜若皎觉得他能画得和画圣一样好!
寇世子这么一想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一脸骄傲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他来就是想听听姜若皎是不是真懂画,这会儿听了一堆意见,心里迫切地想回去好生琢磨琢磨,顿时也不多留了,又卷起自己的话风风火火地回家去。
兴福见自家世子被挑剔了一通,瞧着竟还挺乐呵,心里有些纳闷。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世子,她这么说您的话,您就一点都不生气?”
寇世子得意洋洋:“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没听她是比照着画圣的标准来评我的画吗?这说明,在她心里我以后是要和画圣比肩的人!”
兴福瞧见自家世子眉飞色舞,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只觉那位姜姑娘怕不是给自家世子灌了什么迷汤。
一主一仆回到王府,寇世子正要回去消化消化姜若皎的那些点评,斜刺里就出来个身着素衣的少女来。
“世子。”少女盈盈地朝寇世子一拜,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媚。
寇世子见她一身素服,拧起眉头说道:“你既然还在孝期,自去偏院做事就是了。穿着这么身衣裳在府里乱跑,冲撞了祖母怎么办?”
在寇世子心里他祖母是顶顶重要的,祖母素来喜欢衣着鲜妍、明媚如花的女孩儿,最不喜欢那种悲春伤秋、无病呻吟的家伙。
这女孩儿葬父之后说自己无家可归,没地方可去,只要给她个落脚处,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寇世子在众人起哄之下把人带回王府,回来后便命管事给她安排个事做。
见她没了父亲着实伤心,寇世子还吩咐管事给她安排到偏院去,特许她素服到出孝期。
他感觉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也就高高兴兴出门寻姜若皎看画去了。
哪知这女孩儿嘴上说“做什么都可以”,现在却在这儿躲懒!
寇世子可怜她还在孝期,也就没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只勉励道:“府里向来公允得很,不仅有月钱可拿,做得好还有赏银,但凡有手有脚都能养活自己,你且安心做事去吧。”
少女泪眼盈盈地走了。
寇世子只觉莫名其妙。
兴福是下人堆里长大的,一眼看出这没出孝期的姑娘存着什么心思,见她可怜巴巴地走了,不免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跟着世子最久,最清楚世子是个没开窍的,从来没对哪个姑娘起过那种心思,这小姑娘完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寇世子确实不懂那女孩儿的想法,也没打算去琢磨她在想什么,左右和他关系不大。
他屁颠屁颠抱着画回了自己住处,准备好好闭关几日,看看能不能让自己的画技更上一层楼!
转眼到了除夕那日,京城那边来了使者,给平西王府送来不少宫里赐下的好东西。
卢氏见儿子闷在自己院子里好些天了,便借着让儿子挑东西的由头把人喊过来瞧瞧。
寇世子这几天闭关画画,感觉自己大有进益。
听人说卢氏让自己过去他还有些不乐意,不过还是乖乖去了。
卢氏见了儿子很高兴,命人把京里送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让他挑。
寇世子对此兴致缺缺,觉得自己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这些玩意。
卢氏叹气道:“娘都好些天没见着你了,你就不能多待会?”
寇世子无法,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看卢氏让人把御赐之物一样样收起来。
等瞧见底下的人收起其中一个白玉罐子,寇世子忽地想到他娘以前时常拿这种罐子里的东西往手上涂涂抹抹,当即好奇地伸手拿起来问他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卢氏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御医调的凝脂膏,擦手用的。”她见儿子感兴趣,便叫兴福取两罐回去,转头叮咛儿子,“如今天气还冷得紧,你整天把手伸出来画画,也拿去擦擦,要不然手冻裂了有你疼的。”
寇世子没拒绝,心里却想起姜若皎那双好看的手来。
这凝脂膏不错,一会他就给她送去。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见不得她糟蹋了那么一双好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这个可以送给母老虎!
第13章
除夕夜大多数人都在家中吃团圆饭,倒是州学有些生员家离得远,没有归家团聚,夜里便结伴来姜家食肆吃碗饺子庆贺除夕。
这么要紧的日子,姜若皎给两个伙计放了假,自己把店里的事都包圆了。
她正给一位州学生员捧了碗热面出来,就瞧见穿着骚包新衣裳的寇世子迈步走了进来。
寇世子刚好换上了为过年新裁的衣裳,红底金纹,喜庆得很。
他头戴玉冠,腰系金带,双目奕奕有神,脚下健步生风,通身都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富贵气象,叫人一看便知他出身不凡。
见姜若皎亲自捧了面出来,寇世子左看右看,发现没瞧见店里的伙计。
他一琢磨便知今天是团圆夜,姜若皎把那兄妹俩放回家与家里人去了。
那叫清平的和尚倒是没回家,也在跟着忙里忙外。就是太不中用,竟还要姜若皎给人端面!
寇世子点了两个随行小厮,吩咐道:“你们去帮忙上菜。”
寇世子发话了,两小厮哪敢不听从,立刻跟着清平进了厨房。
姜若皎把端出来的面放下,察觉众生员都噤若寒蝉,只得上前招呼道:“今儿是除夕,世子怎么有空过来?”
寇世子扫了眼那群州学生员,见他们都是未及弱冠的小年轻,又忍不住看向移步来到自己面前的姜若皎。
他出身好,想见什么美人就见什么美人,所以眼界也高,这些穷书生不一样,估计在他们眼里姜若皎已经是顶好看的人了,普通人嘛,五官周正就很不错了。
刚才他进来时,那些生员似乎就很热络地和姜若皎说着话。
这些穷书生莫非也是姜若皎的招赘备选?
寇世子心里很不高兴,没想到这母老虎看着冷淡,竟还这样广撒网呢。
不过上回他才因为说错话惹得姜若皎不搭理他了,这回他聪明地没把心里酸溜溜的想法说出口。
“这个给你。”寇世子摸出罐凝脂膏塞給姜若皎,“听说是什么凝脂膏,似乎是京里的御医调制的手膏,左右我也用不上这玩意,就送你了。他们今天吃的是什么面啊?给我也来一碗,我吃完再回去。”
姜若皎感觉众生员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自己身上。
寇世子却是一点都不避讳也不在意。他这样的人生来便锦衣玉食,从小不需要为任何事烦忧,性情自然分外天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眼光。
兴许这些时日来的低头已经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退让了。
姜若皎知晓自己应当拒绝寇世子大庭广众之下的馈赠,以免落人口舌。
可对上寇世子坦坦荡荡的双眼,姜若皎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父母离世、友人赴京,她们姐妹二人过的三个年都冷冷清清的,一来是因为要守孝,二来是没什么可走动的亲朋旧故。
这是她们姐妹二人出孝期后过的第一个热闹年。
这是她出孝期后收到的来自朋友的第一份礼物。
哪怕她与寇世子也算不得真正的朋友,这到底也是一份热腾腾的心意。
别人好心好意趁着除夕夜送礼物来,她却说什么“于礼不合”“男女授受不亲”,不免有些落了俗,想想就大煞风景。
既然他要送,她便收了。
旁人怎么看,随他们看去。
“谢了。”姜若皎把那罐看起来就十分贵重的凝脂膏收了起来,对寇世子介绍道,“今日我做的是裙带面,面没什么特别的,只汤面有些讲究,上头会和茶百戏一样勾画出各种图样,不知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图?”
寇世子听了两眼一亮:“竟还有这种玩法?我要看看你是怎么画的!”
他说着就让姜若皎领他一起去厨房画汤面,他可是最喜欢画画的,这会儿一心就想看看姜若皎是什么水平。
姜若皎也想起了寇世子是个画痴,见他打定主意要旁观自己画汤面,只得边领着寇世子往里走边给自己铺台阶:“我画画很一般,这裙带面只是取巧而已。”
寇世子道:“没事,我又不会笑你。”
他既是真心爱画,自然知晓能评画的不一定画得好,别看姜若皎点评起来头头是道,说不准画鸳鸯能画成野鸭子!
清平手脚麻利得很,姜若皎两人进来时他已经把客人要的面备好了。
姜若皎下好一碗裙带面,在寇世子好奇的注视下也丝毫不紧张,轻轻松松勾画出一幅云山图。
这是她最熟练的图样了,云山之下,裙带面飘来荡去,宛如隐没于山间的绰约仙人。
寇世子看得两眼发亮。
等伙计把面捧出去给点了面的客人,他才回过味来,兴致勃勃地对姜若皎说道:“我记得庄子说过这么一段话,‘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你画的约莫就是那姑射山了!”
姜若皎心中微讶,没想到寇世子居然还能想起姑射山的掌故来。哪怕是被说中了,她仍是谦道:“我哪里画得出那样的仙山?”
寇世子摩拳擦掌:“能给我试试看吗?我也想画这个!”
姜若皎知他技痒,点头说道:“自然可以,画得不好大不了我们自己吃掉。”
寇世子不乐意了,信心满满地说道:“不可能的,我一准能画好。”
他在旁看姜若皎又画了两碗面,才兴冲冲地开始动手,一开始他还不太会运勺,不过勾画了几笔就熟练了,转眼就把姜若皎的云山图学了个十成十。
姜若皎只能感慨寇世子于画画上确实天赋过人。
寇世子得意洋洋,捋起袖子要给姜若皎露一手。
他在姜若皎的注视下一口气勾画出好几种新图样,大多是出自书中的美人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