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气氛一下热络起来,唯有殷白岐脸上泛出一丝冷意。
沁儿见多了乡下人逗乐那一套,倒也没有十分好笑。她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刚好也看到了从旁边扫过来的那道目光。
两人不约而同,又心领神会地望着女孩。
他们可从未见过云筝能有这般高兴。
少年抬起眼,看向屋内那个故作扭捏的厨子。
乡下来的?
菜倒是做的不错,可乡下来的,还能做这么精细的菜?
他抿了下嘴,默不作声地将男人那张发黑的脸记在心里。
“对了,”云筝笑够了,扯了爪葡萄给他,“阿九还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吃吧!”
“不用。”殷白岐站起来,将手里那个用布仔细包好的东西打开。
几个丫鬟离着近,抬眼望去,竟是把刚做好的弓。
至于为什么说是刚做好的……
少年有些扭捏的缩着手,将那双布满了新伤痕的手掩在了布盖下。
云筝看得明白,却不忍说破,少年不仅手上有刚磨出的伤口,衣摆处还有没擦干净的木头削呢。
她忍不住站起来,脸上又多了点担心:“阿九,你这些天,就是为了做这个?”
她接过那把弓仔细看了下,上面的纹路虽然说不上有多精细,但也小巧可爱。
所以他一声不响躲在屋里,是为了……
云筝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口了,“你是想,给我惊喜?”
少年眼里显出一点茫然。
说惊喜也算不上,他就是怕自己做的太丑了,被云筝嫌弃。
嫌弃,比不过那把顶好的…
见他又愣着不说话,云筝噎了下,急急夸道:“这可真顺手,我好喜欢!”
说完,这才见那人嘴角终是有了一点弧度。
殷白岐笑得并不明显,但凡是了解过他的人都能知道,这点笑对少年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背着手,有些结巴的问:“那你……”
云筝像是已经猜到似的,也不看他,只洋洋得意般对着几个丫鬟哼笑一声,豪气道:“待会儿就跟我去靶场练箭,等我用这把弓赢了那侯府的二小姐,回来一人赏你们一根钗子。”
丫鬟们面露惊喜,立刻行礼谢恩,云筝斜眼瞅着旁边的人,看他终于肯把手松下来,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殷白岐,果然是在等这个。
少年尤为敏感,内心那点专横固执,定是不愿意被人看出来的。
他不想让自己用别人的弓,却也不肯明说出来。
最后只能闷着气埋头苦干,将另一把弓送到自己手里。
可那把弓不是他自己赢回来的吗?
怎么又不让用了?
云筝歪头看着他,见少年脸上徒留一丝紧张神色,分明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却又不敢看过来,如同待审的犯人一样,只敢两眼直直盯着门前。
像根绷紧的弦……
云筝笑了笑。
这么看过去,少年那张冷脸下,倒还显出几分可爱了。
*
午饭过后,一群人便都回各处歇着去了。
这个时间点,后院门口鲜少还有人进出。
鸟儿都躺窝里睡的时刻,有道黑黑的影子,从草地上划过。
殷白岐从后院门口绕出,上了停在街道拐角处的那辆马车。
阿梨见他上来,忙把水壶递了过去,“哥哥,车里闷的很,你多喝点水。”
殷白岐接过,却并没拧开,只问:“人在哪?”
他让阿梨去查身上这道箭伤,不过几日,这小孩还当真查出些东西。
说是前些日子云府里解散了一批丫鬟,是由几个家丁亲自送出城的,还连着奴籍一起送走了,原是该找不着人了。
不过其中有个丫鬟半路犯了旧疾,在医馆耽搁了半日,后来又被几个人牙子看上,拐去卖到了城外的一家青楼。
那小丫鬟怕极了,直说自己是云侍郎家的小姐,老鸨为防着日后有什么不测,倒也寻人来偷偷打听了。
不想刚好被阿梨碰上。
小孩跟着老太太这么几年,多少也学了点人精的皮毛,一听那来打听的人说话便知有问题。
后来一查,果然是西院里放出去的丫鬟。
阿梨擦了下额角的汗珠,小脸蛋上憋的通红,回道:“人已经接来云家老宅子的柴房里了,哥哥放心,有人看着她,待会哥哥只管问便是。”
殷白岐点点头,不再应声。
阿梨偷偷摸摸看了他好几眼,好些话他憋在心里,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哥哥和云家小姐走得那么近,当真没问题吗?
按着他以前听来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女人。
更何况,小孩担忧地看了下他左肩。
他怎么都觉得,哥哥的伤,怕是和那女人脱不了干系。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就来到了老宅前。
这宅子荒废许久,连门锁都已隐隐有了脱落的迹象。阿梨引着殷白岐一路向前,到柴房门口时,里面正传出一阵哭声。
门推开,女人趴在地上,正在啃馒头吃。
她抬头看见殷白岐时,明显怔愣了一下,带着哭腔喊道:“阿九,你是阿九,是你救的我?”
阿梨笑盈盈从少年身后走出来,道:“小红姐姐,我哥哥有些事要问你,你好好答,答完便可出城了。”
叫小红的丫鬟一愣。
什么叫答完便可出城,那她要是不答……
不答,会怎样?
小红抬头呆呆地望着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不知阿九要我答什么?”
殷白岐抱手靠在门框上,淡淡问:“你被卖到了喜翠楼?”
“啊?”丫鬟有些恍然若失。
这是什么问题?
殷阿九还要查她清白不成?
“你既被卖了去,为何身上没有半点被捆绑折磨的痕迹?”殷白岐一字一顿,又问道。
就连一身衣服,看起来都还挺干净的。
小红呆了下,她哪里知道,她不过在房里躺了一天一夜,再醒来就被送到了这儿。
她还想问问他呢,她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阿梨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哥哥的问题好生奇怪。
看似在步步紧逼,实则全都是怀疑。
反而更像是。
他要故意逃避些什么。
小孩捏紧了拳头,心下莫名不安起来,却又听殷白岐说道:
“你犯了何事,要被逐出云府?”
终于问起正事来了。
丫鬟战战兢兢,闻言心虚道:“自然是办事不利,小姐见我笨拙,就把我逐了出去。”
“办事不利?”殷白岐重复道。
但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咦!”
阿梨小步上前,仿佛终是下定决心一般,也不看旁人。
他走到丫鬟面前,轻声道:“既然将你逐了出去,又为何还赏你银子呢?”
小孩不慌不忙,掰着手又问:“喜翠楼的伙计可说了,他们将你拐了去时,可是从你身上收出了两张银票呢,小红姐姐该不会是从云家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吧?”
丫鬟嘴巴微张,又慌又急,“是,是老夫人派你来查的?”
老夫人的厉害,云府谁人不知。
阿梨但笑不语,仰着脸看她。
“是小姐,是二小姐赏我的,不信的话,就去……”
就怎样?
丫鬟一时语塞,就去问二小姐吗?
那岂不是自己找死?
那二小姐一鞭子下去,她半条小命就没了。
可老夫人那,她要怎么交代?
“小红姐姐放心,不是老夫人派我来的,是二小姐派我们来的,二小姐交代我们来接你,就是想试试你的忠心。”
小孩有板有眼,说得甚是自然。
殷白岐斜过眼,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显然,他并不太喜欢小孩现在这副诱劝的模样。
不仅老成,还有点利益熏心了。
阿梨自然也注意到了,只当是全然不知,又劝道:“二小姐说了,她跟我哥那点事早就结了,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来接你回去是吧?”
小红不可置信道:“回去,小姐还愿意让我回去?”
她现在身无分文,若还能回云府找活做,那可真是太好了。
“幸好你刚才什么都没说,不然可就回不去了。”
小孩笑嘻嘻的,不只从哪弄来几块核桃酥放在丫鬟手里,又道:“不过小红姐姐,我哥哥平时对你挺好的呀,你怎么连这点事都不告诉他呢?”
“啊……”小红一脸为难的样子。
二小姐下了封口令,她自然什么都不敢说。
丫头吸着鼻子,揶揄道:“阿九,那小姐射你的箭伤,应该已经不要紧了吧?”
现在能动能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她胆子小,说话也不敢抬头,自然没有看到,听到箭伤那两个字时,少年是何种的反应。
殷白岐僵在了门背后。
此刻只觉得有什么在撕咬他的心脏,一寸一寸的生疼着。
他内心复杂交织,全身涌出一股潮热,心脏似乎已经带着它沸腾狂跳起来,脸上却没有一丁半点的表情。
沉寂中,阿梨听到了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
小孩担心的抬起眼,却听一旁又响起了那丫鬟“浑然不觉”的声音。
“不过阿九你也别怪小姐,听说小姐那日是气极了,见你和她那退了亲的未婚夫有些相似,这才把火全撒你头上……”
话还没说完,少年手里那个用羊皮做的水囊,突然唰一下裂开了。
这一下,殷白岐的半截指甲,硬生生劈成两半。
水囊盖子被他生硬的按在胸前,鼻尖呼出热滚滚的怒气,想说话却又像被卡住似的无从开口。
未婚夫?
相似?
这几个字如定在心口的一道枷锁,越缩越紧,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他这副样子,丫鬟小红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乱如麻地站起来,慌道:
“阿九你别气,小姐还是关心你的,她后来还偷偷拿了药让我们给你,说是定不能让你留下疤痕,特别是你的脸呀。”
小红担心的看着他,吐字飞快:“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小姐都这么爱护你的脸,说明小姐她肯定是看重你啊……”
“别说了!”阿梨不耐的大吼一声。
要不是刚才被自己“循循善诱”,他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了。
阿梨推了小红一把,跑到殷白岐面前,急得鼻尖直冒冷汗。
“哥哥?”
他喊了一声,见他哥哥脸上早已是一片惨白,嘴角却一直在阵阵发颤。
好像有什么话要宣之于口。
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小孩像是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突然大喊一声,“来人,快来人!”
不好,哥哥像是旧疾要犯了。
他大喊着,或许是声音刺耳了些,殷白岐终于有了点反应。
少年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身体却很是飘忽,总觉得站立不稳。
他狠狠憋着一口气,但也毫无作用,只因现下那心口的起伏着实太大了,越挣扎,就越要喷发。
片刻后,少年终是忍不住,呕出半口血来。
星星点点的血,溅在脚下的泥地里。
阿梨忧心得眼泪立刻掉出来,忙要伸手去扶。
却被少年一个眼神给挡住。
殷白岐那张清俊的面容在一瞬间似乎有些扭曲,他眼窝深陷,里面尽是血丝。
用又苦又闷的声音吼了一声。
“滚!”
*
云家靶场这边,因为这几日阴雨连绵,场子里格外冷清。
云筝带着几个丫鬟过来,看着立在那的几个木头桩子,便忆起头一次在这里见到殷白岐的情景。
那时候的殷白岐可是一门心思要装成狗奴才呢。
云筝想想便觉得好笑。
她拿起那把刚制成的弓,围着靶场四周观察一番,直到在一颗大槐树下,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果然,老夫人派人来盯梢了。
女孩漫不经心的拿起一支箭,脸上现出一点甜甜的笑。
她拉弓的姿势看起来很不规范,甚至可以说是错漏百出,连眼睛都不成盯好,只看了一眼,便松手射出。
沁儿在一旁看得直咋舌。
但一秒之后,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
小姐竟然射中了——靶心
沁儿显然愣了下,目光一滞,很快就见云筝拿起了第二支箭。
有了上一箭的经验,几个丫鬟齐齐盯住靶心。
过了会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丫鬟们扭头看去,呀,小姐的箭怎么不见了。
几个丫鬟互相干瞪眼,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忽听一个眼尖的丫头叫道:“看那,怎么射树干上了!”
一群人立刻回头望去,可不是,那支刷了红漆的箭,一动不动的定在枝繁叶茂的树杆上。
可真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丫鬟们顿时不敢做声了,就小姐这箭法,还想赢过候府呢?
人家那可是打小就随父兄训练起的了。
周围安静下来,云筝很快又射出了一箭。
这下,刚刚插着靶心定住。
下一箭,却又是飞到了靶子最外围。
丫鬟们心里惊惧,沁儿隐隐觉得不对,向前悄声道:“小姐,小姐你这是?”
她在屋里见小姐练过,技艺好着呢,哪会像今天这般。
云筝不答,沁儿见她这样子,都快急哭了,“小姐可是表演给我看的,沁儿已经自个在佛堂发了毒誓,再不会出卖小姐,小姐为何还要这般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