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天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眨眼就到正月十六,冰雪还没化去,五千牙军整齐排列于魏州城前。
薛义山和田英共举酒碗,说话的时候嘴里直冒白气。
他挺着将军肚,长臂一展,鹰隼般的目光来回扫过他的义子,和义子身后的五千牙军。
“贝州哗变,魏博边防告危。你们出征,不是为我,是为魏博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妻儿老小。”
“你们不战,你们的老父老母将颠沛流离,你们的妻女将受敌人的胯·下辱,你们的儿子将被斩草除根。”
“为了你们的妻儿老小,你们必须战,必须胜!”
只有涉及到自身利益,才会不顾一切,特别是在战乱将起的时代。
明溪由衷的承认,薛义山鼓舞士气的方法,很合适天下如今的局面。
等薛义山说完,田英大声道:“你们是魏博的好儿郎,是魏博的英雄。雪路难行,寒盔加身,我在此祝诸位马到功成,戡平贝州!”
“马到功成,戡平贝州!”
“马到功成,戡平贝州!”
“干!”
“啪——”五千多人齐摔碗,吼声震天,立在城墙之上的士卒感觉脚下的城墙在颤抖。
老三调转马头,明溪和十二紧随其后,骑在马上,带领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往东北方行去。
—
雪地难行,五千牙军自魏州出发,走了接近半月才到博州,与博州的老六及一万牙外军汇合。
五千牙军在博州停留三天稍作休整,三日后正式启程,赶往贝州。
贝州下辖十二个县,其中清河县为其治所。
老二知晓他若自立,薛义山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就近派遣博州牙外军与他对抗。
故而他将大部分的兵力部署在东南,其本人也亲自赶赴前线指挥。
牙军自古以来便是魏博军中的精锐,个个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哪怕他以逸待劳,面对连日赶路的牙军,也没有还手之力。
老二选择闭城不战,准备熬到牙军粮草耗尽,自行离去。
他负手而立在城墙上,眺望一眼看不到头的银白。
眉眼积蕴着疏离的白衣少年,身披厚重的银白斗篷,慢慢走到老二身边,没过脚踝的积雪上留下两行脚印。
“将军。”修长的手指穿过斗篷,于身前交叠,白衣少年微微颔首,冲老二作揖。
老二回头看了眼少年,很快又转过头去,说道:“他们驻扎在十里外,五千牙军加一万博州牙外军,义父真动了怒。”
少年直起身子,顺着男人的视线眺望远方,问道:“将军怕了,还是后悔了?”
“怕?”老二冷笑,“我为他守贝州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竟然听信老四说我与成德军节度使勾结的谗言,准备废我立他。”
“届时被废,我难逃一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
“以一州之力对抗五州,将军其实知晓此战没有胜算。”少年百无聊赖地伸出食指,在积了雪的城墙上画圆圈。
“先生以为该如何?”少年本是老四身边的一个谋士,老二起初并不信任他,甚至想杀了他。
谁料他的剑抵着少年的胸口时,他依旧面不改色,将老四向薛义山进献的谗言一字不差告诉他。
他知道老四脾气不好,平日里老四时常冒犯他,他也没当一回事。
但这种捅自家兄弟刀子的事,他相信老四不会做。
他命人捆了少年,亲自去问寻花问柳的老四。
没成想听到醉酒的老四和亲兵密谋,大肆宣扬要杀他邀功的事。
这使得他不得不信任少年的话。
其后计杀老四和他的亲兵,也是少年以老四的谋士的身份诓骗老四,助他一击即中。
到现在,老二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他大可绑了老四去魏州,和他在薛义山面前当锣对面鼓。奈何那时他实在怒火中烧,在亲兵的鼓动下,最后选择下下策。
少年指尖微顿,他沉默一会儿,淡淡道:“向成德军节度使俯首。”
这条路老二不会选。
否则他就不会以一万五千的兵马自立门户,称清河军节度使。
“此事先生莫再提,断然不可能,”老二在有些事情上极为执拗,“我若叛投,就是坐实谗言,绝对不可。”
少年怜悯地看了眼男人。
他知道男人在希冀什么。
他对薛义山的父子之情做不得假,所谓放手一搏和自立,只不过是他被背叛后的冲动为之。
男人希望和薛义山解释清楚后,能得到他的原谅。
“咳咳……”少年咳了两声。
老二关切道:“胥先生风寒未愈,还是快些下城楼休息,喝碗热姜汤。”
少年没有拒绝老二的好意,颔首告退,沿着来时的脚印返回。
走到城楼拐角处时,少年回头看了眼被冰雪覆盖的平原。
前面传回来的情报中,有一位头戴鬼面具的前锋。
据说是薛义山的第十三位义子,生的秀美,貌比兰陵王。
“他”,或许就是他等待许久的人。
第132章 现实世界10
魏博牙军在城外驻扎接近月余。
三月日头渐暖, 积雪化去。
雪水沿着土地沟壑,流入小溪,小溪汇入河流, 河流归于永济渠,最终流向渤海。
明溪简单洗漱后,穿戴好银白盔甲,配上鱼肠,临出帐前还不忘戴上鬼面具。
“明将军。”走向主帐的路上, 一路有士卒颔首问候。
明溪轻应一声, 然后大步走远,独留身后窃窃私语。
魏州牙军见过她的真面目, 博州的牙外军却是没有。
牙外军听说从魏州来了个貌比兰陵王的将军,并和兰陵王一样, 出征时要戴着鬼面具,着实让人好奇。
掀起主帐的帐帘, 明溪走进帐中, 同时摘下鬼面具挂在腰间。
因是初春, 帐里还烧着炭,老三和十二正围着炭盆烤红薯, 香味四溢。
“小十三来得巧,”十二把烤好的红薯掰成两半, 内里金黄软绵,他将其中一半递给明溪,“不必说谢,都是当哥哥的应该做的。”
明溪用脚勾过来一个小木凳, 挤着两人坐下。
“没打算说谢, ”明溪接过红薯大快朵颐, 感慨道,“要是再来碗甜酥酪就好了。”
老六姗姗来迟,边伸懒腰边走进来,调侃道:“小十三面相秀气,连口味也像女子,喜食甜口,莫不是小十三就是个姑娘?哈哈哈哈……”
明溪专注地啃红薯,没有接话。老三扔了个才出火的红薯给老六。
老六下意识双手一接,烫得一边跺脚,一边左右手来回换。
“烫烫烫!”
十二幸灾乐祸道:“叫六哥口无遮拦,活该!”
老六蹲在炭盆前,小心翼翼剥开紫色的外皮,不满地对老三嚷嚷道:“我就开个玩笑,老三你过分了。”
老三白楞他一眼:“你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十三连战十五牙兵,你就不怕他恼了,把你摁在地上打。”
“放屁,牙兵是牙兵,我是我,”老六忍着烫三口吃完红薯,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起明溪,“走,咱哥俩比划比划。”
明溪忍痛丢开红薯,反手抓住老六的胳膊用力一拧,脚蹬着地,马步扎稳,给老六来了过肩摔。
她用膝盖抵着老六的喉咙,同时捡起地上沾灰的红薯,掰开沾染灰尘的部分,继续吃剩下的。
“哈哈哈哈……”老三和十二丝毫没给面子,一起笑出声。
老六没好气地撇过头:“他这是偷袭,不算。”
明溪低头看了眼身下涨红脸的男人,慢慢起身,假模假样赔罪道:“多有得罪,六哥莫怪。”
老六连忙爬起来,说要和明溪再比一场,被老三制止。
“快些吃,等会还要商量事。”
四人围坐炭盆四周,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早膳,正好营中的其他将军也都来到主帐前。
不一会儿,空松的帐里坐满了人。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决定先派十二和明溪去城下叫阵,名为锻炼。
明溪欣然领命,点了三四十个膀大腰圆的力士作为传话筒,一行人气势汹汹来到城门前。
“二哥,我是小十二!”十二扯着嗓子大喊,“我旁边就是咱们最小的弟弟,十三。”
“咱们都是一家人。只要二哥大开城门,卸甲自缚,背负荆条去向义父承认错误,义父不会不顾及多年父子情。”
等他喊完,力士齐声重复。
老二走上城楼正中间时,正好听到最后一句“多年父子情”。
老二冷笑:“义父不顾及多年父子情在先,我又怎敢放下兵器,使自己陷入危难?”
十二还要大喊,明溪扯了扯他的缰绳,低声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十二没反应过来,问道。
明溪抬起头,黑色的鬼面具大喇喇地闯入老二的视线。
“你没听他说是义父不顾多年父子情在先?”明溪眉心微蹙,“就我所知,义父最近在贝州没有大动作。”
十二刚才没仔细听,经明溪提醒,想起老二似乎是这么说的。
照他的意思,是义父先对不住他,逼他不得不自立门户。
“义父一向看重你,不然也不会派你驻守贝州,”十二大喊,“二哥说义父先不顾父子情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
老二悲愤喊道:“义父听信老四谗言,认为我叛投成德军节度使,要杀我立他。我亲耳听老四说的,你现在同我讲这是误会?”
待他喊完,明溪和十二脸色皆变。
十二小声道:“这事不对。你回去禀报三哥,我在这里套他话。”
明溪立即调转马头,马鞭高扬,踏起星星点点的泥水奔向驻扎地。
进了军营,明溪直奔主帐,将老二所言一字不差告诉留守的众人。
老三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荒唐!义父何时说要杀他立老四……等等,老四进谗言是怎么一回事?”
明溪微微摇头:“没有这回事,”她顿了顿,揣测道,“怕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是非。”
“成德!”老三和老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就目前而言,只有成德军节度使这样做,利益才会最大。
明溪食指弯曲,叩响沙盘的边缘,沉思片刻,急道:“不好,二哥将大半兵力放在东南,贝州后方空虚。成德若趁机出兵贝州,岂不是无还手之力?”
崔璇还在清河,她不能有事。
明溪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末将自请领一千牙军、两千牙外军绕道贝州后方。”
“十三,你先起来,此事我们需得从长计议。”老三俯视跪地的明溪。
明溪垂首,坚持道:“将军若不放心,末将领两千牙外军也可。”
老三被气笑了,一巴掌挥向她的头盔,骂道:“老子是这个意思吗?你年纪还小,第一次就领三千兵马,怕你没经验,管不住。”
“要去,让十二陪你一起去。”
“昔年十七岁的冠军侯率八百轻骑深入大漠,杀得敌人闻风丧胆。”明溪稳住身形,振振有辞。
“还有五日末将便年满十六,虽比冠军侯初征小上一岁。但只是绕至贝州后方,又非深入大漠狼窝,还请将军成全!”
“试问谁人没有年少轻狂过?”
老六见状拍掌大笑,替明溪说话:“老三,当初你不也想以十六的年纪领兵攻城吗?”
“怎么?你那时没做到的事,现在就不许小十三做?”
老三没好气地斜了眼老六,然后盯着一脸坚定的明溪,摆了摆手:“先说好,交给你一千牙军、两千牙外军,你可得把他们都给现在带回来。”
明溪兴奋道:“末将领命!”
—
曾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手掌百万大军的明溪,面对区区三千兵马,应付起来十分得心应手。
统帅军队,除了恩威并施,更重要的是粮草必须管够。
所幸魏博地处中原,薛义山又注重商业发展,对商人收取较低的税,吸引一众粮商将粮仓设在魏博一带。
粮草她不缺,手腕她也有。三千兵马在明溪的管理下,行军速度极快,尽管绕了路,还是在半月后赶到清河县外。
果然如她所想的一样。
成德军知晓贝州哗变自立后,冬日里便将粮草运往两地的交界处,只等待开春便出兵。
她到来时,清河县已被成德军攻了三日。
清河县城的守军本不想放明溪进城,奈何前面成德军攻得紧。
与其让清河县被成德军拿下,不如选择老东家。
因此,明溪从后方,畅通无阻进入清河县城,带着三千人马与两千清河守军,共同守城。
明溪守城经验丰富,入城便动员全城百姓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
短短几天功夫,唱哀的清河县城焕然一新,个个精气神十足。连六十老叟都扛着锄头要上城楼,被年轻人好说歹说劝下。
“明将军,我家老太爷准备了宴席,请您前去。”衣衫周正的小厮冲巡视完内城的明溪拱手作揖。
白灿灿的月光打在鬼面具上,加上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看上去怪异渗人。
小厮情不自禁哆嗦一下。
明溪认得他身上的崔家仆役装束,不用小厮自报家门。
明溪没有拒绝,打马朝崔府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