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乖巧地福身:“大舅舅安好。”
世子没理会江阴侯的客套, 半弯着腰揉了揉明溪的头:“娇娇乖,先陪你阿娘在屋里坐坐。等舅舅和你阿爹谈完事, 就带你娘俩回家。”
方才在来的路上, 他安插进江阴侯府的探子都同他说了昨夜之事, 也讲了回府这些时日老太太是如何对待小妹和外甥女。
他知道老太太好面子,也知道江阴侯当初娶小妹是迫于圣旨下的无奈之举。
就像阿娘得知小妹被先帝赐婚于江阴侯一般。王府虽不甚喜欢这门亲事, 但迫于帝意,无奈只得与宁家结秦晋之好。
既然都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为什么不能互相善待,好好过下去。
他们欺小妹自幼被娇宠长大,又不似寻常娇宠女儿蛮横不讲理,竟然将阿爹阿娘给她的傍身之物交与妾室打理。
黄白俗物不过身外之物, 这也就算了。
更可气的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昨日竟然在亲女儿的认亲宴上姗姗来迟。
这不是向满京城宣布娇娇名不正言不顺。
“大哥, ”江阴侯走到竹亭里,等世子坐下后,他才跟着坐下,“大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朝堂之上出了什么事?”
世子淡淡道:“今日我来不为政事,只为给小妹和娇娇讨一个公道。我问你,当年之事你可有查,欢儿你准备如何安置?”
江阴侯虽然在南安郡主前百般神气,在沉稳内敛的世子面前却是乖如鹌鹑。
他知道他这个大舅哥轻易不会开口。若是开口说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难更改。
但欢儿着实孝顺懂事,比起张口闭口能把他气得半死的亲女,他更愿意要欢儿。
江阴侯闭口不言,世子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既是如此,我也不多言,”世子依旧以不可置喙的温和语气说道,“今日我接小妹和娇娇回府,明日便命人将和离书送至侯府,侯爷签字画押即可。”
“什么?和离?”江阴侯猛地起身。
他有想过世子狠狠训斥他一顿,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孽女的事,就到了要和离的地步。
要知道太后娘娘与他岳母是姑侄关系,换句话说,太后娘娘与南安郡主是表姐妹。
如果他和南安郡主和离,那么太后娘娘定然不会再撮合天子和欢儿的婚事。
利益面前,江阴侯连忙认错:“大哥勿要生气,当年之事我会派人去查。只是那个产婆突然暴毙,还要些日子才会有眉目。至于欢儿……”
江阴侯拱手说道:“大哥也是看着欢儿那孩子长大的,对她的疼爱做不得假。她心地善良,知晓玉儿在外受苦后便心存愧疚。玉儿回府后,她更是不辞辛劳亲自教她规矩。”
“昨日玉儿在认亲宴上举止大方亦有欢儿的一份功劳,欢儿是个好孩子。我是这样想的,与其将她送走,不若就留在府中和玉儿作伴。”
世子瞥了他一眼:“侯爷太小瞧人的嫉妒之心。”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这么多年对欢儿的疼爱不是做戏。
他们看着欢儿长大的,如果欢儿能好好待玉儿,他们也不是容不下她。
江阴侯一听他语气转缓,复又坐下,好话张口就来:“欢儿心性纯良,心知是自己占了玉儿的位置,几次三番说要离府别居,幸得母亲劝下。”
“倒也是个好孩子。”听他这么说,世子也就放下一半的心,剩下一半还需问过娇娇后方能做出决定。
江阴侯陪着笑脸将南安郡主和明溪送出侯府,出门一见浩浩荡荡的亲王仪仗顿时傻了眼。
这是欢儿从前从未有过的待遇,也为这两日他对明溪的生疏感到后悔。
她毕竟是郡主的骨血,纵然欢儿珠玉在前,也抵不过血亲,南安王岂有不疼的道理。
想到此又有点埋怨南安王府一开始不表态,非等他与明溪撕破脸了才用浩大仪仗,分明是没把他当做一家人。
宁瑾欢听闻世子造访,在院落思索半天,最终决定出来一见,哪怕是送送他也比不露面好。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王府竟然用亲王仪仗迎接明溪回府。
宁瑾欢怔怔地立在屋檐下,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世子亲自搀扶南安郡主和明溪走上马车,余光瞥见孤寂落寞的宁瑾欢,冲她招手:“欢儿一同来吧。”
宁瑾欢忙不迭跑过来,正要欢快地踏上马车,南安郡主掀起帘子淡淡说道:“你祖母缠绵病榻,你还是留在府中照顾祖母吧。”
世子心里疑惑自家小妹的转变,转念一想,他们与欢儿亲与不亲,总归是小妹说了算。
宁瑾欢咬着唇,神色落寞:“女儿明白。”
江阴侯府被仪仗甩在身后,渐渐消失不见。
世子静静打量着他的亲外甥女,果真如京城传言那般,行为举止大方,自有一番气度。但若如江阴侯所说,这其中有欢儿一份功劳,他倒不是很相信。
世子温声说道:“听你父亲说,你与欢儿感情极好。”
明溪瞥了南安郡主一眼,南安郡主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害怕。”
明溪乖巧地点头,笑盈盈说:“我不喜欢宁羲成,他总是叫我丑八怪,我不喜欢他。不过欢姐姐待我不错,认亲宴前半月日日来房中教我规矩。”
她音量突然大了些,仿佛真在感激宁瑾欢似的:“欢姐姐告诉我宴席上,会上一钵水晶钵装载的花瓣水,这是席上特意为姑娘家准备的,替代苦涩茶水的花茶。”
话音才落,坐在马车中的南安郡主和世子面色具是一沉。南安郡主暗自捏紧手帕,心想她要人去查欢儿果然不错。
明溪仿佛没看见两人的神情,接着说:“欢姐姐还告诉我,说贵女走姿婀娜,不似农女粗犷,特意教了我一种走姿。”
“什么走姿?”南安郡主忙问。
明溪皱着眉想了想:“我记得欢姐姐说,若要行走得体,需得扭腰摆臀,状似……状似弱柳扶风,全身无骨!”她神色一瞬间黯淡,“就是我太笨了,学不会。”
世子脸色已是铁青,南安郡主也没好到哪里去。
假如明溪真像宁瑾欢教的那样赴宴,那将再无翻身之地。
“可是我感觉欢姐姐教我的礼仪似乎有点奇怪,”明溪秀眉微蹙,“我看席上的娘子夫人分明没饮花瓣水,而是用来净手。”
“还有,我见席上的娘子们端庄得体,总感觉欢姐姐教我的走姿好像不是正经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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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南安王一封书信送到江阴侯府。不将宁瑾欢驱逐出府,唯有和离这一条路。
明溪是在晌午时分得到这一消息,她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胳膊支在窗棱上,望向满园鲜花。
比起江阴侯府,她更喜欢待在王府。
一是侯府在礼制上受限,院落规模比不上王府敞亮大气;二是在王府中她更自在,没有侯府里的勾心斗角。
喜珠端着一盘快马送进京的荔枝,鲜红的果壳下藏着雪白的果肉,一口吃下满嘴都是甘甜清香。
听她讲完那几日宁瑾欢教她的规矩,福珠愤愤不平:“太过分了,欢娘子怎么能害县主呢?”
明溪示意她稍安勿躁,亲手剥了个荔枝堵住她的嘴:“她怕我回来抢了她的东西,自然是恨我恨得要死。”
“什么叫抢,本来都是县主所有,她不感激县主就算了,”福珠嚷嚷道,“这就叫白眼狼。”
说话间南安郡主从院外走来,随风飘荡的花瓣落在紫色披帛上,平添一缕春意盎然。
南安郡主坐在窗外,眯着眼望向灿烂的阳光:“娇娇,阿爹要我和离。”
明溪听出她言语间的不舍,但江阴侯实在配不上面前的女子。
“阿娘忘了吗?他在女儿的认亲宴上和福嘉大长公主眉来眼去。”
“许是娇娇看错了吧,福嘉姐姐与我是手帕交,怎会如此待我。”阳光太过刺眼,刺得南安郡主不自觉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珠随之滑落。
明溪心底无奈一叹,除非事实摆在她面前,否则她是不会信的。
南安王和世子要求江阴侯清查当年换婴之事,要的是江阴侯的态度。
实际上南安王在东窗事发之日就着手探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眉目。
等到福嘉大长公主买通产婆更换女婴一事大白于天下,南安郡主再不愿承认相信,也只得承认。
尽管已经预料到结局,明溪还是问道:“阿娘,他那般待你待我,值得吗?”
南安郡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终究是夫妻十几载。倘若你父……他将欢儿驱逐出府,再为你狠狠责罚羲成,你便还是唤他一声父亲吧。”
她温柔地剥了个荔枝喂明溪吃下:“经此一事,阿娘明白了,一味忍让退缩只会叫他们得寸进尺。”
“咱们在王府暂且住些时日,等回府后,阿娘一定会拿回属于自己和娇娇的东西。”
南安郡主是被南安王和王妃捧着长大的,没看过人心险恶,心思单纯。
如今前进这小小的一步是好事,路要一步步走,不能揠苗助长。明溪默默在心头说服自己,好半天才觉得气息顺畅许多。
“侯府来人,送来江阴侯的亲笔书信,已被王爷打出府去。”
南安郡主身边的贴身嬷嬷迈着小碎步跑到母女面前,面上又是气愤又是不忍。
“这是为何?”南安郡主猛地起身朝外走去。
明溪眼疾手快抓住南安郡主的手腕:“阿娘莫急,先听嬷嬷把话说完。”
嬷嬷继续说道:“江阴侯在信上说,他不信欢娘子会故意教县主出丑。言辞虽然委婉,依旧透露出他认为县主在扯谎。”
“同时还说尽欢娘子好话,说她孤苦无依,十一年父女情深,不忍见欢娘子流落街头,断做不出将欢娘子赶出府去的事。”
“侯爷还说,此生都不会同郡主和离。郡主若是想在王府多住些时日,那便住着;若不想,他便派马车来接郡主和县主。””
他把她当什么了?
她好歹是南安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性情软弱可欺,却不至于连脸都不要了。
南安郡主紧咬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流下:“你去告诉阿爹,我要同他和离!”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点左右,还有一更。
是真的,信我。
第32章 真千金11
一月后, 南安王府为明溪特意准备的认亲宴声势浩大。
而这期间,江阴侯府竟无一人登门,仿佛将还担着主母名头的南安郡主遗忘, 惹得京城众说纷纭。
待至认亲宴,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对京城中的漫天流言缄口不言。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差不多都到访外,不同于江阴侯府只请来闺阁女儿,各府当家人以及青年一代的翘楚郎君都在受邀之列。
宴上觥筹交错, 鼓乐齐鸣, 男女分席而坐,中间用一层轻薄飘纱格挡。春风吹拂轻纱飘扬, 轻歌曼舞朦胧。
身姿曼妙的女使走到南安王妃身侧弯腰低语,待女使起身站定, 南安王妃慈祥的脸庞蒙上一层冰霜。
“阿娘,出什么事了?”南安郡主紧张地轻拽王妃的衣袖, 同时一把握住明溪湿热的手掌。
南安王妃安抚性地轻拍南安郡主的手, 回头对女使低语, 女使领命退去。
南安王妃笑说:“无事,今日之宴为庆贺娇娇回家, 你将心落肚子里去,一切有阿娘和你阿爹。”
明溪剥了个荔枝送进南安郡主嘴里, 像一个寻常女孩天真地撒娇:“阿娘就听外祖母的话嘛,陪女儿好好看一场歌舞。女儿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多仙女姐姐一同跳舞,仿佛在做梦一样。”
“傻孩子,”南安王妃轻轻刮了刮明溪的鼻梁, 笑问, “还觉不觉得是在做梦?”
明溪的头登时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不是梦, 是真的回到阿娘和外祖母的身边,再也不用被打骂了。”
听了这话,王妃和郡主母女俩不由得鼻子一酸。
自家尊贵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的罪,孩子的亲爹却不肯将鸠占鹊巢的鸠逐出府。
还为了鸠与发妻斗气,既拖着不肯和离,也不来将人接回家。
“陛下驾到——”
都知道天子因为太后殿下之故,和南安王府的关系也不一般。
没想到天子竟会驾临南安王府遗失乡野的外孙女的认亲宴。
席上众人心思各异,不免想起太后殿下曾有意与南安郡主之女联姻一事。
原来那个假的来历不明,自然不能再担任一国之母的重任。这后位难道就花落这位在乡野长大的清河县主?
天子一袭白衣,上用金线所绣金龙腾云纹样,天子头戴玉冠,面若桃花。
身后跟着的是受边境百姓爱戴的福嘉大长公主殿下。
福嘉殿下一身繁复宫装,依稀可见从前风华绝代的气韵。
众人的视线再落到清河县主身上。
清河县主不过十三岁芳龄,长在乡野肌肤略黑了些。
不过从她精致的五官不难看出,将来县主定会承袭王妃和郡主的容颜,长成一代美人。
少年天子与清河县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堪称绝配。
南安王将天子请上首位,天子睨了眼躲在南安郡主身后乖巧至极的小丫头。
和那日傍晚口出恶言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南安王不必客气,今日朕来,一是为贺清河县主珠还合浦,”天子收回视线,眺望天际云彩,“二是受母后所托,托朕来见见清河表妹。”
话都这样说了,明溪只好从南安郡主身后走出,端庄地冲天子行礼福身:“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天子一摆手:“清河表妹请起,”他仔细打量明溪,直把明溪盯得浑身不自在,才戏谑道,“表妹过于清瘦,南安王可要好好给表妹补补。”
“朕来时看见御河里的鲤鱼个个肥硕,等着回宫便让宫人打捞出来,送至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