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这日, 意外在途中碰见摄政王的车架。
南安王妃是太后的姑姑,心知摄政王和天子的关系不像传闻中那般水火不容, 便相邀结伴而行。
摄政王弃车打马,一路跟行王府马车旁, 时不时同南安王妃说话。
趁王妃轻轻撩起帘子的功夫,余光轻扫倒在南安郡主怀中沉沉睡去的明溪。
似乎是梦到了美食,嘴巴不自觉地咀嚼,嘴角微微上扬, 一脸偷腥得逞的模样。
摄政王蓦地想起前几日她吃到蟹粉酥后, 懒懒地躺在贵妃椅上轻摇, 也是这样餍足模样。
倒是个容易知足的丫头。
入城后,倒在南安郡主怀中昏睡的明溪渐渐转醒,还带着醒后浓浓的鼻音:“阿娘,到家了吗?”
话音才落,听到马车外的熟悉男声:“本王要入宫面圣,不便和王妃同行,就先告辞了。”
南安王妃笑说:“摄政王请便。”
清脆的鞭声啪地响起,听得一声马儿嘶鸣,阵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南安郡主温柔地替明溪整理杂乱的发髻:“快到了。”
宁氏族亲和王府族亲都已候在王府,只等南安郡主回府在和离书上画押便可。
明溪乖巧地跟在南安郡主身后,垂眼就可以看见郡主微颤的衣袖。
如果她在害怕,希望她能给她一点支撑。明溪牵起南安郡主的手,陡然感受到掌心温热。
南安郡主温婉地凝视给她勇气的女儿,忽地恍惚一笑,好像什么都不能令她害怕和恐惧。
她快步走进正厅,看也不看与她同榻而眠十几载的江阴侯,没有一丝犹豫地摁下指印。
江阴侯眼中似有不舍,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他轻声唤道:“阿抚。”
阿抚是南安郡主的闺名。
这是南安郡主第一次听到与她拜堂成亲的江阴侯唤她的闺名。
从前,他都是称自己一声郡主。宁瑾欢出生后,他或称自己郡主,或称欢儿她娘。
前者是权势,后者是女儿的母亲。
她在他眼中,从来不是她自己。多么可笑,直到今日和离,她才在他的眼中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南安郡主面带微笑:“今日之后,江阴侯还是唤我一声郡主娘娘。阿抚之名,实非江阴侯可唤。”
江阴侯一直以为是南安王妃要求两家和离,没想到素日温婉的妻子会这么决绝。
温婉的面容配上冷清的眉眼,江阴侯这才发现他的妻子原来如此美丽。
他怔愣片刻,垂首望向成长惊人的明溪——他和阿抚的女儿。
她继承了阿抚的温婉面容和白皙肌肤,短短几月便出落的比欢儿还要美丽。
不同于阿抚偶然的疏离,她自入府起便是这样的神情。
以前他看了觉得碍眼,现下看来,倒是别有一番娇俏之蕴。
“玉儿,”江阴侯抬手欲抚摸明溪的脑袋,被明溪躲开,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父亲知道你不喜欢父亲,可无论怎样,你都是我宁家的子孙。”
冷眼坐在上首的南安王中气十足:“娇娇是我南安王府的孩子,和你宁家无关。”
“我听外祖父的,”明溪脆声声说,“才入府时,江阴侯听到我名为玉,面露鄙夷。我知道江阴侯心里在想,我一个黑乎乎的小丫头用通体白润的玉为名,实在滑稽。”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我不喜欢江阴侯,阿娘,他不是我的父亲。”
南安郡主半蹲下·身,将明溪搂在怀中哄道:“娇娇莫要伤心,阿娘知道娇娇在侯府受了委屈,娇娇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江阴侯,难道今日你还要我将你如何对待娇娇之事说与众人听吗?”轻柔地替明溪擦拭眼角泪珠,南安郡主淡扫立在一旁的江阴侯。
事到如今,正如母亲所说,再无转圜之地,江阴侯认命地在和离书上画押。
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
从侯府来时,他满心里都是福嘉和欢儿,心想与阿抚和玉儿再无瓜葛也是件好事。
待见到阿抚和玉儿后,他这才明白他的心中早有她们母女的一席之地。
只可惜,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如今他已无法拥有阿抚和玉儿,既然已经亏欠,便不能再亏欠欢儿和一直为他没有再嫁的福嘉。
夜半,南安郡主手捧木匣来到明溪房间。许是大了哭一场,郡主的眼睛周围红了一圈。
南安郡主坐到明溪身侧,将木匣打开:“江阴侯将我的陪嫁产业悉数奉还,还添了一个庄子,两个铺面。我从中挑了几处进项好的庄子铺面准备转到你的名下。”
明溪惊讶说道:“女儿还未及笄,阿娘便想送女儿出嫁了吗?”
南安郡主闻言噗嗤一笑:“小丫头胡说什么。阿娘是想着你总归要有些零用,买什么不必心疼银钱。”
明溪撒娇地环抱住南安郡主的腰:“阿娘对我真好。”
“说起及笄嫁人,”南安郡主叹息一声,“阿娘私心里希望你能在阿娘身边多待些时日,但阿娘也明白不能耽误你。”
明溪眨巴着眼睛:“阿娘也可以再嫁人,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南安郡主笑着捏了捏明溪的脸:“阿娘怎好再嫁。”
“怎么不可以?”明溪嚷嚷道,“江阴侯都可以再娶,阿娘为何不能再嫁?”
“再娶?”南安郡主疑惑道。
明溪低头问道:“阿娘还记得侯府认亲宴第二日,我说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眉来眼去之事吗?”
思索好一会儿,南安郡主才想起娇娇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事,加上今天这次,她已经说过三次。
都说事不过三,既然娇娇反复提及,想来他们之间纵然没发生什么,也定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罢了,”南安郡主意兴阑珊,“福嘉姐姐若真嫁与他,日后我不同她来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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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上半年的茶余饭后闲谈落在江阴侯的真假千金一事上,后半年的闲谈则落在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的亲事上。
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宣布成亲的消息那日,南安王府正在为明溪举办回府后的第一个生辰宴。
顶了明溪身份的宁瑾欢和她同一天生辰,江阴侯府亦为她举办十四岁的生辰宴。
和南安王府的人声鼎沸相比,江阴侯府生辰宴的着实门可罗雀。
除却与江阴侯有亲之人不得不到访,剩下的皆是不如江阴侯府、意图攀附侯府之人;又或者是看在福嘉大长公主的面上,勉强被皇族宗亲派来送贺礼之人。
福嘉视宁瑾欢为她和江阴侯所出,自然不会去涨他人威风。
她出席侯府生辰宴,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做派。
刺激地好不容易等到没有当家主母的陶姨娘躲在房中,惊恐地乱砸一通。
比起这位心思缜密、出身更尊贵的公主殿下,她宁愿温婉无害的南安郡主做当家主母。
至少南安郡主与世无争,不会做出留子去母的事。
福嘉大长公主可就不同,出塞和亲草原,曾将老单于有点本事的儿子全部废黜,扶持继子上位。
甚至有传言,现任单于的身份低微的生母便是死在她手上。这叫她如何不怕,如何不慌。
明溪生辰在秋时,过了生辰,转眼就是年关,京城下了好大的雪。
天子时常白龙鱼服,跟在摄政王身侧造访南安王府,半逼半哄要明溪陪着堆雪人,美名其曰小丫头喜玩乐。
冷得明溪称病躲在温暖舒适的房中,期盼春日的到来。
三月便在明溪一日日的期盼中降临,三年一度的春闱拉开帷幕,福嘉大长公主也在烟花三月盛大出降。
福嘉大长公主出降那日,南安郡主与明溪结伴踏春游玩。明溪瞧出她心神不定,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
南安郡主静默良久,最终还是转道青玉观,登上九百九十九阶通天道。
于半山腰处的锁链上,取下她和福嘉交好之时,她们两人一同挂上的同心锁。
同心锁本为有情人一同挂上,寓意一生不离。她二人自幼·交好,也曾笑着说要做一辈子的闺中密友。
如果她肯告诉自己她心中有江阴侯,那她纵然拼着抗旨,也不会与他成亲。
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南安郡主将锁用手帕包好:“送去江阴侯府,权当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明溪默不作声看向手帕一角绣的娟秀小字——抚。
以此作为贺礼,福嘉大长公主会怎样想她不知道,不过江阴侯定然会面露怀念与不舍。
江阴侯定下婚约这几月来,依旧在向她和郡主示好,寻些新奇玩意儿送入王府,自诩情深几许。
拥有时弃如敝履,失去后方知可贵。
这人呐,就是贱。
第36章 真千金15
转眼福嘉和江阴侯成亲已近月余, 南安郡主没去过问、也不愿过问。
那把用绣有“抚”字的手帕包好的同心锁,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引起多大震动。
这样的趣事明溪自然不肯放过。
她趁摄政王陪同白龙鱼服的天子驾临南安王府时,轻轻扯了扯摄政王的衣袖。
她睁着大眼睛望向他:“福嘉大长公主和江阴侯成亲快一个月了,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
摄政王宁愿相信河水倒流,都不会相信眼前的少女会关心她的便宜爹和后娘。
别看少女一双翦水秋瞳无辜可爱,实则蔫坏蔫坏的。
沉默片刻,摄政王应了明溪的请求,差人去打听福嘉入主江阴侯府后的事。
说实在话, 他看不懂他这位皇姐。
公主出降, 本是驸马连同父母一同住到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她偏偏要与糟心的妾室庶子挤在小小侯府。
从前受父皇宠爱,她娇蛮任性, 所穿所用所住尽是奢华无比。一朝和亲草原,性子也不曾更改。
他派去保护她的人回来禀他, 公主手段好生了得,随便一出手便将老单于的小阏氏们收拾地服服帖帖。
挑唆老单于的儿子们为了她自相残杀, 最后留子去母, 扶持出身低微的继子上位。
还记得她才被继子送还京城荣养, 他是钦佩她的。
直到后来,她侵占京郊良田, 将京郊灌溉水源昆仑池的一半占为己有。胡乱打死下人,欺压百姓, 甚至与朝堂官员勾结买官卖官之事。
皇兄驾崩时拉着他的手说,是皇家欠了她,叫她孤身一人去往野蛮之地安定内外,只要她日后不叛国, 就由得她去。
因为这句由得她去, 成为她的免死金牌。
自他摄政以来, 替她收拾不知多少烂摊子,压下多少非议。
直至她吃定皇嫂因皇兄遗言对她心中有愧,求得一封懿旨,下嫁江阴侯。
她若要再嫁,朝中有的是青年才俊任她挑选,独独选了手帕交妹妹和离不超过三月的前夫郎。
她回京后时常登侯府之门,与宁瑾欢以姑侄相称,对其无比疼爱。
京城之人都是人精,以前只觉得她是为了南安郡主,现在岂有还猜不到之理。
蠢!
不过三日,摄政王府的一位女使恭敬地站在明溪身前,将侯府月余来的事一件不落的说给她听。
江阴侯和福嘉大长公主在新婚之夜似乎起了争执,江阴侯手中捏着一条手帕夺门而出,留宿陶姨娘处。
隔了没两天,两人重归于好,江阴侯为显示诚意,亲手将手帕绞烂。
“真绞了?”明溪忍不住问道。
“哪能,江阴侯早命府中绣娘绣了方一模一样的手帕,”女使笑道,“被绞那条是绣娘所绣,郡主送去那条被他珍藏书房中。”
明溪瞠目结舌,示意女使继续说下去。
绞手帕的事过了小十天,陶姨娘陪伴福嘉大长公主游览花园时,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竟将福嘉大长公主推下台阶。
“也就寻常女子小腿那么高的地,”女使边说边比划,“陶姨娘发各种毒誓,说自己没有推福嘉大长公主。”
陶姨娘有点小贪心不假,但还没这个胆子对皇家公主下手。明溪心中已有定论,问道:“然后呢?”
女使摇头惋惜:“江阴侯自然不信,准备杖毙陶姨娘,被福嘉大长公主和老夫人拦下。陶姨娘被送往城外庄子关押,永世不得回京。”
“福嘉也拦了?”这倒令明溪觉得有趣点了。
女使点头:“福嘉大长公主劝说江阴侯看在宁羲成的脸面上,留陶姨娘一命。”
“我猜江阴侯定然心中有愧,以为福嘉温婉贤淑,为了他在妾室面前忍辱负重。”明溪冷笑一声。
“是,”女使颔首道,“正因此事,江阴侯多次拿出珍藏手帕意图绞毁。”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意图二字,既然是意图,就说明他最终还是舍不得。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左右摇摆又迟来的深情,连与草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陶姨娘离去后,老夫人本想亲自教导宁羲成,福嘉大长公主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将宁羲成视如己出。
老夫人想到她教出一个草原单于,便将宁羲成交给她抚养。
“福嘉大长公主教宁羲成只要在老夫人和江阴侯面前做做样子就可,独在院中时,纵容他胡闹,”女使顿了一下继续说,“怕是……”
说到底,面前的少女是那孩子的姐姐,后面的话女使不敢再说。
明溪笑道:“你不用顾忌我,他一口一个丑八怪唤我,我自然没有将他视若手足。”
女使小心开口:“怕是……怕是要被养废。”
话至此,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女使屈膝道:“奴婢每隔十日便会前来,将江阴侯府发生之事讲与县主听。”
“劳烦姐姐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县主请姐姐喝茶。”女使说得口干舌燥,喜珠掂了掂塞满银两的荷包,塞进女使手中。
女使忙说不敢拿,喜珠以为她这是客气,便又往她手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