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静静立在屋檐下,粗重的喘息声透过破旧窗棂传出,一声不落地钻入她的耳朵。
他虽不是主谋,却做了主谋手中的利刃,狠狠捅了她一刀。
贴加官是为赎他攀咬诬陷宁瑾玉之罪。既然他那么想攀附权贵,用加官进爵赏他,很合时宜。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明溪立在门框中央,巨大的阴影将躺在地上,面无血色的高大郎笼罩。
“这便是你想要的加官进爵,”明溪慢慢勾起嘴角,“再有下次,便没有中途给你揭掉这么简单。”
经此一遭,高大郎哪里还不明白她口中的下次,就是天子款待新科进士的马球会。
他连忙强撑着力气爬起来,用头哐哐砸地:“俺知道了,俺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三娘虽待我不好,总归母女一场。办好此事,我许你天伦之乐。”
丢下这句话,明溪戴上面巾走出民居,在两位女卫的护送下登上马车。
摄政王半倚车壁,望向身侧娇小的小姑娘。目光既是探究,又蕴含着就该如此的坦然。
总归是真实。
“胆子挺大,贴加官随意赐下。”
“殿下会觉得我过于狠毒吗?”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面不改色赐下贴加官这种酷刑,明溪忍不住反问神色如常的摄政王。
摄政王闻言一愣,他见过坦然承认自己贪污受贿的官员,见过大狱里被刑具震吓,坦然认罪的囚犯。
不过那都是他们在洞悉世事之下不得已的坦然。
面前的女孩竟是通透至此,以一种极其朴素的坦然叫他觉得她赏下酷刑贴加官,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来狠毒一说。”
第38章 真千金17
四月桃花烂漫, 京郊大草原早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围住,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明黄的帐篷搭在高台之上,明黄帐篷之下则是各家绣有名姓的帐篷。越是靠近天子帐帷, 越是位高权重。
摄政王的明黄藏帐篷紧紧依靠着天子之帐右侧,再旁边便是南安王府的帐篷。明黄帐篷左侧则是福嘉的帐篷。
宁瑾欢坐处略比南安王府高出一头,她得意地看了眼依偎在南安郡主身侧,观看马球赛的明溪。
福嘉姑姑已收她为义女,等她及笄后, 她会去太后面前为她请封翁主。
说来也是, 南安郡主不过是个郡主,南安王又是异姓王, 怎能和真正的皇室血脉相比。
那个抢走属于她的一切的野丫头,只配被封为一个小小县主, 低她一头。
况且,今日过后, 她必将颜面尽失。
只怕到时候还能不能保住清河县主的封号都还未可知, 只有嫁与那个山野村夫潦倒此生, 永永远远被她踩在脚下。
想到此,宁瑾欢愉快地看起马球赛。
明溪感知到方才宁瑾欢的视线, 并没当一回事。
她挽起南安郡主的胳膊,伸手遥指马球场上的一人:“阿娘, 看那人。”
南安郡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通体枣红的骏马上驮着一位身着墨色箭袖圆领袍的郎君。
郎君剑眉星目,肩扛偃月杆。方才将球击进门洞,他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 衣袂随马蹄疾驰飘扬, 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
“那是谁?”南安郡主轻问。
与此同时, 风流斜倚的摄政王招来蓝衣护卫,面色不善地盯着场中那人:“他是谁?”
南安王妃寻着小女儿的视线望过去,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今科探花郎。”
南安郡主没多想,随口称赞:“倒是一表人才,担得起探花郎之称。”
探花郎不同于状元郎。状元多考究学问,探花郎则在考究学问的同时,还要顾及容貌。
唯有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才有被钦点为探花郎的资格。
天子还有两年弱冠,摄政王有意让天子独自历练,培养亲近朝臣。
今朝春闱殿试,他并未插手,只听说今年的探花郎面如冠玉。今天一见,方知名不虚传,但细细看来,比起他还是差点。
修长的十指相互交叠托着下巴,摄政王狭长的眼眸半眯:“你说,本王不如他吗?”
蓝衣护卫被摄政王的问题砸懵,试探性问道:“殿下指的是?”
半晌,摄政王意兴阑珊挥手:“罢了,福嘉将人送进来没?”
一听是正事,蓝衣护卫登时抱拳:“大长公主殿下的人已让高大郎混入马球场,想来这轮马球赛结束,他便会出现在人前。”
被明溪威吓一次的高大郎,没有那个胆子再在众人面前攀咬她。
那日他本打算替高大郎更换户籍,好让福嘉再无法找到他。谁知明溪二话不说就拒绝他,还叫他一定不要阻止高大郎混入马球场。
今天好戏开场,他倒要看看小姑娘怎么倒打一耙,牵扯出藏在身后的福嘉。
思索间,一场马球赛结束,意气风发的郎君齐齐下马,单膝跪在少年天子面前等候嘉赏。
摄政王状似漫不经心瞥了眼明溪,只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探花郎身上,索性偏头不看。
才多大年纪,就春心萌发,等会儿他便寻个空档说给南安郡主听,让她阿娘亲自训斥她。
突然,一个身着棉麻粗布的农夫突然出现在宽阔的马球场上,惹得场中议论纷纷。
摄政王放眼望去,不是前些日子被赐了贴加官的高大郎还能是谁。
马球赛将才结束,皇姐真是急不可耐。
天子盛会突然出现来路不明之人,担心会有贼人刺驾,本就一直警惕的禁军赶忙将高大郎押解下去。
“慢着。”男女之声同时响起。摄政王顺着声望过去,是福嘉。
福嘉亦望着他,心道她这个皇弟平素懒得理会这点小事,今天怎么突然开口。
不过有他开口留下那农夫,促成此事功成,福嘉发自内心冲望过来的摄政王一笑。
“天子盛会,戒备森严,岂是一介农夫轻易就可混入,”福嘉笑道,“正好一轮马球赛结束,陛下不若趁此空档,细细查问一番。”
天子下意识转头询问摄政王的意见,见摄政王微微点头,扬声道:“传朕令,将那农夫带上前来。”
不多时禁军押解高大郎走上高台。
高大郎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天下之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直磕头:“高大郎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郎磕头声不小,天子听了不免感到额头疼,手指轻点檀木桌。
候在天子身侧的内侍,见状捏着尖细嗓音问道:“咱家问你,你可是意图行刺陛下?”
谋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高大郎吓得小腿肚哆嗦个不停,忙说:“不,不是。俺,俺不是要行刺陛下。俺是来……”
“那你是如何进得这戒备森严的马球场?”内侍吊着眉梢,尾音婉转,“嗯?”
高大郎颤颤巍巍说道:“俺是跟着一位贵人进来的。”
“贵人是谁?”
“南安王府清河县主。”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万千目光齐刷刷射向南安王府的王帐。
有不屑,有得意,有担忧,大多都落在出落的亭亭玉立的明溪身上。
这位弃父而去的清河县主近来风头极盛,一则是因为她出生就被调换一事;二是因为她在精贵的娇养下渐渐绽放,显露出倾城之资。
宁瑾欢嘴角上扬,得意地望向置身于漩涡之中的明溪。
不过一年光景,她从前的风光皆被她夺去,就连摄政王都对她青睐有加。
凭什么!
她的模样品性哪点不如她,摄政王何以要对这个乡野农女另眼相看,还将象征身份的玉扳指赐给她。
好在今日,她的好日子就要彻底结束。宁瑾欢长吸一口气,一年的郁郁不平总算可以烟消雾散。
明溪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走到少年天子面前跪下,朗声道:“臣女不曾做过此事。”
南安王妃吩咐女使看住爱女心切的小女儿,自己拄杖立在明溪身后,言辞铿锵有力。
“老身可为玉儿作保,她自出府门起便未离开老身半步。此人出现在此,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玉儿。”
“王妃年事已高,切莫心急,”天子命内侍搬来一张黄花梨木椅,“王妃先请坐下。倘若清河县主委实遭人陷害,朕定会还其清白。”
“多谢陛下。”南安王妃颔首致意,像一座山似的坐在明溪身后。
巨大的阴影顷刻间明溪笼罩,以无言的姿态默默支持明溪。
内侍继续看着高大郎问道:“你可以知诬陷清河县主是何罪名?”
高大郎茫然摇头,内侍冷声说道:“杖五十,发配岭南。”
岭南多毒虫鼠蚁,就算是青壮年发配岭南,也少有回来的人。
高大郎磕头说道:“俺不敢扯谎,俺与清河县主是旧相识。”
旧相识有很多种含义,可以是过去的朋友,也可以是过去相好之人。
不过一男一女用旧相识相称,只怕是第二层意思。
明溪微微一笑,直接应下此事:“是,臣女与他本为旧相识。”
“当年臣女有幸被农妇高三娘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收为义女。他便是高三娘之子,臣女曾唤他一声大哥。”
“既然如此,为何县主方才说不知此事?”天子沉声问道。
明溪规矩道:“禀陛下,方才他说他跟随臣女入内。臣女并不知此事,故而这般回答。”
天子垂眸看向高大郎,天下御驾前,高大郎不自觉抹了把汗。
他吭哧好久,最后红着脸说道:“清河县主爱慕于俺,她派人对俺说,马球会那天会让人带俺出现在马球场上。到时候只要俺请陛下赐婚,她就可以嫁给俺。”
此话一出,少年天子的脸上似乎出现几条裂缝。
他强装平静地打量拥有沉鱼落雁之资的明溪,一边又扫过黑壮普通的高大郎。
好半晌,少年天子得出一个结论,高大郎好生不要脸。
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众人听见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后的寂静。
白悦捧着肚子大笑:“欢儿,清河县主竟然爱慕这个人,还想……还想与他成亲。”
宁瑾欢没能拉住幸灾乐祸的白悦,由她而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嘲弄的笑声,臊得高大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白娘子此言差矣。”肩扛偃月杆的新科进士还站在高台之上,探花郎最先从高大郎的旷世奇言中回过神来。
“在下从前虽未见过清河县主,却也听过清河县主受人称赞之事,”探花郎冲天子拱手作揖,“清河县主蕙质兰心,岂会做出如此背德之事?”
探花郎顿了顿:“况且,清河县主国色天香,此农人言辞粗鄙。敢问这位兄台,你是如何敢大言不惭说出清河县主爱慕你这种话?”
摄政王欣赏地瞥了眼探花郎,把天子憋在心里想说又不好说得话说出口:“这人好不要脸!”
高大郎脸红的像猪肝,吭哧辩解:“清河县主是俺娘买给俺的童养媳,从小给俺暖床,她爱慕我有什么稀奇的。”
天子异样的眼光落在明溪身上,本因摄政王那句话才恢复平静的心绪又掀起万丈波澜。
摄政王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这就是她所谓的好戏?早知今日,他就该一刀结果了他。
明溪神色如常,淡淡道:“高三娘确实将我买下,但不是为给大哥做童养媳。”
事已至此,众人都以为她的平静只是强弩之末。
不论高三娘买下她是收为义女,还是做童养媳。在世人面前,她就是一个给那农夫暖过床的童养媳。
宁瑾欢依偎在福嘉怀中,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畅快大笑。
福嘉爱怜地抚过宁瑾欢温软的脸颊,低笑道:“今日过后,她的名字再也不配和你并肩。”
“春丫妹妹说得没错,”突然,高大郎在众人唾弃的目光中紧张开口,“阿娘当年买下她,确实不是为给俺做童养媳。”
“俺娘就俺一个孩子,听村里老人说儿女双全有福,为了添福气,阿娘买下她收为干女儿。”
“县主妹妹从小都是跟阿娘一起睡,从来没给俺暖过床,俺把她当做亲妹子看待,没有要她做童养媳的心思。”
不过片刻功夫,高大郎瞬间改口,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宁瑾欢抓住福嘉的衣袖,心底没来由一慌。
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摄政王闻言轻笑,将心放宽,安静欣赏小姑娘安排他看的一场好戏。
“欺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内侍干咳一声,窃窃私语渐渐小了下去,“你刚才为何不这样讲?”
高大郎连忙哭天抹泪:“皇上可要为俺做主,俺也不想这样讲。都是带俺进马球场的那个贵人给了俺一千五百两银票,要俺这么说。”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千五百两银票,内侍立即呈到天子御案前。
“俺与县主妹妹好歹兄妹一场,不肯诬陷县主妹妹。那个贵人就抓了俺娘,用俺娘的命逼俺。”
“俺想着皇上是明君,爱着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大郎磕头说道,“等俺依照贵人的吩咐照做后,再说出实情。这样俺既没有哄骗皇上,还完成贵人的吩咐,俺娘也可以活下去。”
天子很想说一句朕爱美人不爱你,转念想想天下万民皆是他的子民,他不能以貌取人。
天子沉声道:“你可知,就算你完成那位贵人的吩咐,在你说出实情后,他依然不会饶过你的母亲。”
“啊?”高大郎紧张地挠头,他求救似的望向明溪,“县主妹妹,俺只是想救俺娘……”
话未说完,一个精壮的汉子哭声凄厉,吼得明溪耳朵疼。高大郎不去戏班子唱戏,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大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