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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是真病了,还是活脱脱累病的。
从过了中秋福晋就忙着准备圆明园接驾,接着又是颁金节、冬至、过年轮番忙碌,大年初一皇上这一倒更是一个雷扔在头上。心理紧绷的时候还罢了,反而压力一卸下来,福晋就病倒了。
宋嘉书看着福晋躺在床上,神态虽然憔悴,但双目却有种病态的明亮。
可见身子虽然倒下,但一刻心思也不肯放松。
福晋看着垂手立在跟前的两个格格。这两个都有儿子,但也还算安分。
她抿唇一笑:不安分又能怎么样,得先挣上个侧福晋去再说吧。
“坐吧。”
宋嘉书和耿氏在福晋榻前的两个绣墩上坐了。
福晋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如今天佑圣躬再得安康,各家正月里未走动的亲故自然要再走动起来。偏生我病了,年侧福晋也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不能劳动。”
“倒是你们两个,弘历弘昼两个孩子去前头读书了,你们得空闲下来,心又细致。既如此,这几日就在我这里帮衬着料理些府里的事务,我好腾出手去忙外头的事儿。”府内的事儿交给二人,错一星半点都是小的,但给府外走礼是不能错的,否则丢雍亲王府的脸面。
宋嘉书和耿氏在福晋跟前不能对视,但心里想法很一致:好嘛,福晋这是直接把李侧福晋给一笔勾销了啊。
简直是谈笑间,李氏灰飞烟灭,提都不提她。
不过这样的话当然不能拿去问福晋。
她们只能也当做世上从没有李侧福晋这个人,起身福身说了两句:妾愚笨,妾惶恐,妾遵从福晋教导之类的场面话。
然后由着赤瓶与赤雀引到外间小茶厅里坐了,很快面前便摞起厚厚的本子。
摆在两人眼前的,还有雍亲王府内院的对牌。
宋嘉书原本看《红楼梦》的时候,看到人人都靠这个对牌支领东西,就发出了跟宝玉一样的疑惑:这看起来就挺好伪造,弄一对儿假的岂不谁都能支取?
书里的凤姐儿也没正式回答,只笑道:那就没了王法了。
直到后来她在这王府里生活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这府里人人都是卖身契捏在府里的。伪造对牌领银子,除非疯了,一般没人干这事儿。干了这事儿也跑不了,作为奴才,没有户籍、路引,也出不了京城门,也没法买地置田,偷了大笔的银子也白搭。
府里的管事媳妇来回话的时候,看到两位格格坐在这里,明显都是略有些诧异的。
然后很快蹲身请安老老实实回话。
宋嘉书进一步了解了福晋对这个府邸的掌控能力。
或许耿氏想的也没错。
在李氏倒台后,福晋也会想震慑一下这两位有儿子的格格,起码不能出第二个仗着儿子丢人丢到宫里去的李氏。
只是福晋选择的方式,是给她们协理府里事务的机会,从福晋所掌握的权力中,窥见自己的弱小。
福晋让她们做的事情也并不难。
就像是宋嘉书原来被老师叫去代替批试卷,标准答案就在那里,需要的只是体力和仔细。
进了二月,各院都要做春日的衣裳,也要领各院的份例,各处还要支领银子,弄新鲜的草木。她们只需要对账无错发牌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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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侧福晋发现,别人都是人走茶水凉,她这是人还没走,茶壶却都被人端走,桌子都撤了。
只是如今四爷绝步不肯进西大院,她无处诉苦。
福晋分给西大院的东西又仔细,也让她没有机会闹。她原也能忍,可这会子听说,福晋居然用两个格格管家,也不肯用她!李侧福晋这口气憋着,真是没事儿也要闹点事儿出来!
宋嘉书跟耿氏刚帮着算账第三天,李侧福晋就派人来了,说是刚送去的一批布料少了一匹清江细棉。
福晋冷笑一声,当即病中坐起,亲自料理此事。
她命人把经手过这匹布料的人,从库房到针线房的人都关到柴房去,但为表公平,关完这些人,李侧福晋的人也得关起来。还传话给李氏:要真是两位格格故意算错,自然要压着她们去给你赔罪,只是这事必得有个水落石出才好训诫众人。立时提走了西大院的人。
李侧福晋从前都是见福晋在小事上退让,免得生事,第一次见福晋明火执仗的跟她硬刚,刚了半天没人用也就服软了,推出个自己屋里的小丫鬟顶罪这事儿就算完了。
宋嘉书和耿氏围观了全程。
宋嘉书表示:李侧福晋这真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福晋正等着她蹦出来呢。
李氏不明白,从前她故意给福晋找点事,福晋宁愿自己吃亏都要息事宁人,这回怎么这么辣手不怕闹起来。
宋嘉书很明白:四爷这个人,看起来最是严格公正,可其实是个情绪化重感情的人。
尤其是后宅的事情,本就没什么非黑即白。
从前李氏得宠,福晋要是拿着李侧福晋院中小事做筏子,四爷只会觉得福晋这个正妻没有容人的雅量,一点事就闹起来也让府里丢脸,令他烦心。
福晋不能为了李氏的小打小闹,就失了四爷心里标准福晋的考评。
可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四爷看李氏,那是怎么看怎么心怀叵测,好几个月不肯见一面。这会子李氏若是安分守己蹲着,福晋还真不好下手,免得别人说她落井下石磋磨李氏。
可李氏自己蹦出来,主动来磕福晋,那可让福晋高兴坏了:等的就是你!
宋嘉书觉得,李氏闹事然后被拍回去那两日,福晋喝药都喝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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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耿氏,因这些日子在福晋跟前算账,轻易不好聊天,可给她憋坏了。
所以每日黄昏后从福晋这里离开,她都要去凝心院再坐上一个时辰,把今日在处置府里内务时候想说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
宋嘉书都惊叹:她居然真的一件都不忘!
因而弘历虽然去了前院上学,宋嘉书也没觉得一点点寂寞。
耿氏一个人顶八个人。
这日耿氏照常跟她一起回了凝心院,进门就换了家常的绣花鞋——没错,耿氏已经连睡鞋都在凝心院备了一份。
白宁端上茶,耿氏喝了一口就道:“奇怪。今日发新春的茶,之前李侧福晋每年都要超出份例的,今年福晋可是可着份例给她的,一根都没多,怎么西大院安安静静的呢?”
不争不抢,完全不是李侧福晋的风格啊。
她的风格,是致力于把府里所有的好事掐个尖儿,挑最好的那份。
宋嘉书也端着茶杯,她晚上还是习惯喝红茶。
“不是不想,是不敢闹了。”
耿氏眼睛圆睁:“李侧福晋怕什么,福晋本来就烦她,闹不闹都是那样。”
宋嘉书举一举茶杯:“知道你爱喝甜的,你的茶里就兑了野蜂蜜。这些原不在份例里的东西,是大膳房送来的。”
李侧福晋那一闹,当时府里库房和针线房的人,都喜提柴房一日游。
生生饿了渴了一日,瑟瑟发抖生怕被府里发卖或者打死。怎么会不恨?西大院的差事从此后他们是能对付就对付,别说额外照顾了,背地里只怕能偷工减料使绊子都不会手软。
都是下人,库房这一出,大膳房也唇亡齿寒的害怕,其余的人也怕李侧福晋借机生事,搞得自己倒霉。
“孤家寡人啊。”
李侧福晋不怕福晋,可她到底生活在府里,她反而要怕下人,得罪了一批人后竟再不敢得罪下一批。
耿氏也是生了阿哥,做主子做习惯的人,一时想不到,但一会儿也就明白过来,嗤笑一声道:“是啊,总要拿奴才当人使。你拿奴才当小猫小狗随便就推去死,就别嫌小狗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
宋嘉书心道:钮祜禄氏跟耿氏的和睦,或许有很多利益相牵,抱团扶持的感觉。
可对她本人来说,她最喜欢耿氏的,就是耿氏肯拿人当人。
这点福晋、李氏、年氏都没有。
或许她们站的太高了,下人像是一茬茬的韭菜,只要她们还站在高处,就总有人前赴后继的愿意为她们卖命,她们只需要等着这些人跪下匍匐着爬到跟前,再选聪明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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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月初十,福晋的身子也好起来,然而她还是没放宋嘉书和耿氏走。
耿氏私下里撇嘴;“年侧福晋快要生了,如今府里的事务多半是围着她转的,福晋这是怕有什么事不肯自己背着,横竖咱们两个全程都看着,也算是个见证。”但若是年氏有个万一,以四爷的性格,估计大家都要捆成一堆,一块倒一次霉了。
宋嘉书已经通过这小半个月的看账,逐渐习惯了繁体字的阅读和书写,晚上甚至还会提笔练字。
从前她也想练毛笔字,只是懒得铺纸倒墨,写几个字还要收起来,如今一切都有人代办,她就负责站过去写,还是很愉快的。
此时她站在案前照着字帖练字,听耿氏抱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福晋让二人帮着管家以来,府里各处对凝心院和淬心院的态度,比以往好了不知多少倍。
若说从前她们是一板一眼按照府里的规矩活,像是在操作一台机器,那么现在,这机器里就是灌满了油,看似还是那机器,但无形中丝滑了起来,她们院里想干点什么效率都高的吓人。
比如从前要桌子掉漆需换一张,需要报备走流程一串子事儿。可现在,库房的人早早就抬过来,所有的单子都填好了,笑眯眯的道‘请白宁姑娘按个手印’即可。
真是省了不知多少心。
比如此时正托着腮的耿氏,最近被膳房奉承的,更是面如中秋之月,饱满晶莹,滋润的油光水滑的。
耿氏想想近来快乐的小日子,也就点点头:为了美好生活,跟福晋一起分担点风险和责任也是应该的嘛。
“反正也不忙,每天就是去坐着对对账。”
大概耿氏有乌鸦嘴的潜质,她刚说完不忙,府里就迎来了一件足以让人忙的焦头烂额的大事。
第30章 小妾
雍亲王府的忙碌,起源于康熙爷病愈后的一道昭告群臣与天下的长篇亲笔圣谕。
无论哪个时代,最高领导人的语录指示,都要被深刻领会。
连宋嘉书这种王府后宅女眷都不能免。
因近来弘历请安的时候,说的都是这件事情。从阿玛到师傅们也要求他们诵读领会。
圣谕大体内容,基本就是康熙爷一病后的感慨,先是感慨下自己:“朕自幼强健,筋力颇佳,能挽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之事,皆所优为。”,但这一病就“动转非人扶掖,步履难行”。然后抒发了一下皇帝难做,自己万事不敢疏忽,登基五十余年,可谓是步履维艰,宵衣旰食。①
最后又一转,表示自己已经活到这个岁数啦:“故视弃天下犹敝履,视富贵如泥沙也。傥得终于无事,朕愿已足。”
别说,在弘历反复朗诵中,宋嘉书都快要背过这道圣谕了。
人都说,大病过一场,人的性情也会跟着改变,看重权势的人,也会开始留恋亲情,或者说的正阴暗一点,留恋活在这人世间的烟火气。
康熙爷病了一场后,除了写了一封真情实感的圣谕外,还有些别的想法。
于是这日早朝后,他心血来潮叫了所有的儿子过来,当众表扬了下老四家的园子不错。并且对成年的儿子们微笑道:如今正是初春,很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要是府里无事,就都去老四家玩玩。
皇帝的心血来潮,能叫心血来潮吗?那叫圣旨。
于是诸位爷在圣驾面前,纷纷表示皇阿玛圣明,一脸恨不得立刻飞到四爷的圆明园去鉴赏一二的神情。
四爷自然也是‘激动而期待’等着兄弟们驾临。
甭管这些爷私下多烦对方,而四爷对其中某些人,也是恨不得他们一根脚指头都别踩上他的地盘,但皇上一发话,大家还是要坐在一起喝酒。
四爷拉着脸回来让福晋办一场春日宴。
福晋很体恤四爷这张拉着的黑脸:八爷、九爷、十爷加上十四爷,可谓是四爷一点也不想招待的一桌麻将。
这回组团都要来他的圆明园蹦跶,四爷的心情极其不美丽。
吩咐完福晋举办一场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宴席,四爷转身去看自己心爱的怀着孩子的年氏,脸色才好了一点。
但对着年氏,忍不住又是念叨了两句。
年氏到了孕晚期,却仍旧是除了肚子,处处纤细,脸上皮肤细嫩的如同春日的玉兰花。
四爷活下来的孩子不多,但曾经见过的孕妇并不少。
见年氏皮肤细腻如玉,想着多半会是个女孩子。
唯一的郡主已经嫁了人,四爷心里是极想要个女儿来疼的。
年氏依偎着他道:“这场春日宴是金口玉言,时日又紧,偏生我如今不争气,不能帮着爷和福晋分忧料理。”
四爷安慰道:“你只管养好自个儿的身子,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
年氏就仰头对他笑。
四爷的心情就又好一点。
四爷离开东大院的时候,带着一种被爱情安慰过的阴转多云的心情。
而屋里的年氏蹙眉凝神。
寿嬷嬷连忙来劝:“主子如今别费神了。福晋就算一时抬举了两位格格,也是您怀着身子的缘故,若是您产下小阿哥,肯定……”
年氏摇头:“嬷嬷,我怎么会在乎府里这点小事。”
她自然看得出,两个格格说了并不算,不过是福晋抬起来打压下李氏,然后撇清下自己的工具罢了。
她在乎的是外头的大事。
皇上那道圣谕她看了许多遍。皇上他,真的是老了,病弱了。
老人性子如孩童,一天一个主意,比如这春日宴。
若真是这一二年间就山陵崩,四爷……
四爷身边只有个失了宠的十三爷,可八爷那边,好几个爷抱成团,哪怕八爷被皇上责骂了也都不曾疏远离弃。
甚至当年,因‘毙鹰事件’,八爷被皇上盛怒斥责时,十四爷拼命跳出来护着,气的皇上都要提剑砍了他,十四爷也不退,一副誓死跟八哥共存亡的样子,据说九爷更是揣着毒药,一副八哥死我也陪着的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