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云突兀地甩头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在我家?”
“前几天碰到了。”
“不知道,我没在家。”她口气硬邦邦的。
“哦。”钟莹有苏小柔传呼,这两天通过一次电话,知道她没和许卫东出去玩,便也不急于见面,“要我送你进去吗?里面挺黑的。”
苏燕云回首看面包车,副驾驶窗口的影子模模糊糊,自始自终没有向这方转过头来。
“不用了,谢谢。”她终于说了句人话。
目送苏燕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钟莹借着路灯看了一眼胡同口挂的几块方牌,上面标注着“发1,发2”字样,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便放弃了。
回程路上,钟莹默默无声,晏宇捏她的手:“怎么了?刚才好好的,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钟莹摇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被小苏吓到了。”
“吓到?”晏宇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刚才这样看我。”
在黑乎乎的车厢里,钟莹转过头,对着晏宇做了个女鬼表情,两只眼翻得比苏燕云还夸张。
晏宇先是一愣,继而发笑:“这是什么怪模样,哪有人这样看人的。”
“小苏就是这样看我的,好像要找我索命似的,特别恐怖,”钟莹后怕地拍拍胸口,“我觉得她对我有敌意,今晚给她糖也不吃,好奇怪呀。”
晏宇无奈:“那糖人儿脑袋都被你咬掉了,还给别人吃。”
“难道她以为我在侮辱她,要不我改天买个新糖人儿去给她赔礼道歉?”钟莹貌似无法理解,“宇哥你没看到,她的样子真的好可怕,那俩眼睛要是能射出激光来,我怀疑我当场就死了,开个玩笑不至于生那么大气吧?”
“别胡说八道。”
“你不相信我?”
“相信,我让你别乱说死啊活的。小苏今晚是有点不对劲,吃饭的时候尹芬给她拿饮料,她主动要求喝酒,还说自己有酒量。想不到……一点分寸都没有。”
说罢掐了掐钟莹的腮帮子:“所以你不许再喝酒,听到没?”
钟莹躲开他的手,一拍大腿:“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敌意了!”
晏宇叹息,小苏神经质的表现使他都感觉到异样了,莹莹那么聪明又怎可能看不出来?马上就要面临姑父说的那种“让人头疼”的追问了吧?他坦坦荡荡,心意百分百坚定,希望莹莹别太难为他。
“她一定是嫉妒我个子比她高,身材比她好,长得比她美!”钟莹嗤鼻,“呵,何必非拿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的长处比呢?比学习我可能还会怯一怯,跟我比形象,多想不开?我可是被邀请过当挂历模特的人。”
.“.....”
晏宇想起几天前钟莹那番“谪仙”言论,哑然失笑。多虑了,她自信又骄傲,小苏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入不入得,只有钟莹心里清楚,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常常会不经意想起苏燕云那短暂恐怖的眼神。不像关玲把忿恨表现得明明白白,也不像段美莲和其他晏粉敢醋不敢言,苏燕云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并无嫉火和隐恨,只有一团浓重的死气,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雕刻出了僵直眼神。
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心机能深沉到哪里去?也许只是酒精的副作用吧。钟莹觉得自己过分放大了苏燕云带来的危机感,想太多就要朝恐怖片方向发展了。她要出击,也得看晏宇接不接招,有本茶后坐镇提点,她那些小伎俩不可能得逞。
暑假开始,钟莹的打工人生活也正式启动,她之前已经和另一位同学去这家名叫威蓝的西餐厅递交过勤工俭学入职申请,老板是北城土著,在北美呆过几年,回来从一个外国人手里接下了这家餐厅。环境不错,生意很好,周末还需要订位。
和她一起办入职的是财2班女生廖俭兰,当天一人领了一套制服,酒红短袖衬衫,领结和黑色一步裙。小廖喜欢得不行,上班第一天穿戴整齐来找钟莹,看了她的穿着大惑不解:“你不穿制服吗?”
“我怕挤公交弄脏了,到店里再换。”
小廖相信了她的鬼话,立刻后悔自己穿早了,这要是挤得皱巴巴的,带她的师傅肯定没有好印象。
刚入职不能直接为客人服务,老板说先实习一礼拜,根据个人情况调整岗位,未必就能当上服务员,被派到后厨洗菜也说不定。
小廖觉得自己口语还行,形象还行,做事麻利,服务员舍她其谁啊!别的岗位根本不考虑,因为西餐厅不同于其他饭馆,这里除了大厨,就属需要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服务员工资高。
她问钟莹有没有信心,钟莹表示:“呃......”
到店后,小廖被指派跟着一个女服务员熟悉流程,而钟莹却在老板办公室迟迟没有出来。
半小时后,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舒缓的钢琴声。小廖抬头看看音箱,积极地询问女服务员:“每天九点半放音乐,就是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了吧?”
“十点半才会放音乐,做迎客准备,今天是……”女服务员的目光投向某处,“有人在弹琴啊。”
那架置于大厅一角,自从本地老板接手后就再也没使用过,纯粹成为了摆设的三角钢琴,今天被人弹响了。
店里百分之八十的灯都没有开启,钢琴一角十分昏暗。可是因为琴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看到了那个仿佛自带光环的女孩。
她穿着一条白色无袖连衣长裙,长发披肩,松弛地坐在钢琴前,纤长手指在琴键上流畅跳动,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摇晃。她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眼睛没有陶醉地闭起来,却也没有看琴键,仿佛对乐曲烂熟于心,对钢琴了如指掌。
小廖惊呆:“钟莹......”
几分钟,一曲毕,钟莹站起身,优雅地叠手弯了弯腰:“琴许久没调过了,有些音不太准,凑合听吧。致爱丽丝,送给大家。”
此处应有掌声。
老板带头鼓掌,服务员们纷纷跟上,钟莹走下台阶,笑着对老板道:“是不是不一样?放唱片和真人现场弹奏差别很大的,都说顾客是上帝,总得让人家能体验到上帝的感觉才行,唱片未免有些敷衍了。”
“Ya!”老板三十多岁,长相斯文,戴金丝眼睛,北城口音不重,偶尔还会飙几个单词:“你学得是Finance,可是不仅口语流利,琴也弹得这么好,现在的大学生真是不容小觑。”
还有一句话出于尊重不能直说,长得更是美貌动人赏心悦目。他预感有钟莹弹琴,这个夏天店里的生意会变得非常好。
“过奖。未来国际形势瞬息万变,不多学一技傍身,会被时代淘汰的。”
“......Ya,有道理,去我办公室详谈吧。”
小廖懵圈地看着钟莹进去又出来,忙上前拉着她问:“你还会弹钢琴啊,老板有没有给你分配岗位?”
“分了,做琴师。”
不是迎宾也不是服务员,小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就职方向:“琴师怎么算工资的?”
“一天六十五,日结。”
小廖倒吸一口凉气,学金融的人对数字非常敏感,稍微一过脑子就算出了月收入:“那你一个月能挣一千九百五十块啊?”
钟莹笑了:“怎么可能?天天弹琴我要累死了,就周五晚餐,周六和周日的中晚餐弹一下,一天三到四个小时。其他时间如果店里需要我,算加班。”
小廖掐指一算,哪怕一个月只干十二天,钟莹也能挣到七百八十块,比服务员四百五的工资高多了。
她心中的酸意还没弥漫出来,就听钟莹道:“我三岁学琴,十年不间断,多的时候每天练六小时,少的时候也有两三个小时,手指弹肿了老师都不让休息。要不是为了社会实践,这点工资配不上我付出的勤奋和汗水。”
小廖顿时什么酸气都没有了,有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她光盯着钱多钱少,没想过人家学习这门技能背后的辛苦,把高工资给她,她也拿不起啊。
从这天起,钟莹成了勤工俭学队伍中最闲的一人。赵月兰早起去出版社搬砖的时候,她在睡觉;中午回校吃饭,她刚起床;晚上下班回来,她要么就是躺在床上听音乐,要么就是做瑜伽,敷脸,保养,看新上市的《大众健身》杂志,或者不见人影,出去约会了。
到了周末该她搬砖的时候,她依然没有打工人的样子,依然长裙飘飘妆容精致。出去几个小时回来就喊累死了,还给她老板起了个绰号:牙牙怪,因为据说他离开“YaYa”无法正常说话。
赵月兰深深觉得同人不同命,钟莹明明也是个小穷鬼,还是个虚荣浮华贪图享受的小穷鬼,为什么能达到对钱可有可无,偶尔还嫌它扎手的境界呢?
对此钟莹的回答是,太少,不值得拼。赵月兰问,多少值得你拼?钟莹诡秘地笑,说我正在拼,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去餐厅弹琴的事没有瞒着晏宇,钟莹解释自己小时候就接触过脚踏风琴,参加音乐社之后除了练鼓也跟着那位练古典钢琴的学姐学习过一段时间。她天生乐感好,如今简单的钢琴曲不在话下,反正餐厅里人都在吃饭,她做个背景音乐,也没人吹毛求疵挑剔她的技艺。
晏宇和艺术有壁,压根不知要练出钟莹的“乐感”有多难,只因为见识过她俩月把架子鼓打得像模像样,便接受了这个说辞,狠夸她一顿,说她有艺术细胞。并且因为琴师工作时间短,不用和客人接触,他之前的种种担心也放下了,高兴地表示以后他负责接她下班。
导师让晏宇暑假期间管理实验室,于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整理资料,写他的新论文。上一周,苏燕云去了一次,仿佛忘记了那晚的失态和尴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询问晏宇是否需要她帮忙。
这天约会时,晏宇把此事告诉了钟莹:“我把实验室锁上了,没让她进来,她隔着门说的,我拒绝了。”
钟莹啼笑皆非:“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学校没人,你们孤男寡女的在一块儿,多影响小苏名声啊。”
晏宇:......她完全没听出我有邀功的意思吧。
“我妈来了,听我奶奶告状这半年一次也没带你回家吃过饭,让我这周五一定要把你领回去。”
钟莹抿了抿嘴:“现在去你家总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全家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你作为我女朋友去我家吃饭不是很正常吗?”
钟莹心里愿意,嘴里却还嘟嘟囔囔:“如果是以前我肯定去蹭饭,当了你女朋友这不就是见家长吗,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没准备好呢,不想去不想去。”
晏宇默然半晌,突然把她面前的冰沙推到一边,半个身子倾斜过来,轻声道:“小娟也来了。”
钟莹一愣:“啊?谁?”
“小娟,表姑家的老三,昨天我回家的时候,她不敲门进我房间,还给我送了一盘西瓜,上次你说人心险恶,我很担心她下毒,没敢吃。你说我怎么才能把她赶走,又不惹奶奶生气?”
钟莹:......带我回去让她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第66章 没妈的孩子 [VIP]
不止小娟来了, 晏家姑姑姑父也会来,名义上是吃个家常便饭,实际就是相看孙儿侄儿的女朋友。
见家长这么重要的事, 钟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回到宿舍把自己最近买的衣服鞋子全摆了出来,挨个搭配试穿,力求做到晏奶奶喜欢,曲红素欣慰,晏姑姑赞叹侄儿有眼光的高水准亮相。至于表姑和小娟, 就让她们感受一下什么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好了。
试完衣服她又去逛街买礼物。上辈子没见过晏奶奶, 对曲红素和晏姑姑的喜好倒是略知一二,一个爱礼佛, 闲时喜欢抄经念经;一个爱旅游,退休后满世界乱跑, 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在北城第一家安装了中央空调和自动扶梯的隆福大厦里逛了一下午,买好东西还不想走, 找了一个出风口享受冷气。与她同好者挺多, 有人甚至带了草席铺在地上睡觉, 堵塞过道,引来保安驱赶。
钟莹也属于被驱赶行列, 她很不满,举举手中袋子:“我来买东西的。”
“买完了还不走?”
“没买完。”
保安逻辑感人:“得了吧, 我盯你半天你就没挪过地方。花点小钱蹭一下午空调想得可真美,全市人要都这么干,我们生意还做不做了?楼都能挤塌!”
“......”
这是一个新鲜的体验,她从来没被人从消费场所驱赶过, 也从来没特意蹭过空调。不知道是不是受保安的歪理影响, 钟莹感觉还挺好, 多吹一个小时冷气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走出隆福大厦,她回头望了一眼敞阔高大的门厅和络绎不绝的顾客。投资的老板不知是谁,看着生意这样兴隆一定很开心吧,可惜明年他就要哭了。
大厦将在一年后毁于大火,保安一语成谶。虽然后来这里又成了著名的艺术中心,文艺青年聚集地,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岁月悠悠白云苍狗,二十多年里发生了很多变故,足以湮灭一栋商业建筑曾经的辉煌,也足以将一个人打碎重塑。她不能以后世看俩沧桑老太太的眼光,来解读今日生活幸福正当壮年的她们,所以礼物并没有按照前世经验去买。
听说钟莹周五晚上要勤工俭学,曲红素特意安排了中午吃饭。晏奶奶难得利用一回高干身份,从军区调派了一辆吉普车,专供孙子去接人。自己也收拾得利利索索在厨房帮忙,逮着儿媳妇一个劲问,长得漂亮啊,好好好;会念书啊,好好好;姐姐也是华大的啊,好好好;爸爸是老实人啊,好好好。
表姑背对着她俩满脸不高兴,掀开砂锅盖子戳了戳鸡肉,接话道:“听说没妈呀?没妈的姑娘好像都有点孤拐。我们村里葛老二的闺女春妮儿就是的,自从她妈死了脾气就变了,以前多乖的女娃子,现在骂脏话打架什么都干,书也不好好念,成天想着谈对象。十七岁就跟个男人跑到南边去了,说啥家里没温暖了,那个男人有钱,能让她过好日子。二十岁不到孩子都生了两个,她爸也不管她,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没妈的孩子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