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少年时——蒋淮琅
时间:2021-08-19 09:52:48

  伴随着“失火了”的喊叫越来越频繁尖利,一楼的骚乱也越来越剧烈,数不清的人头向大门蜂拥而去。从她们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浓烟不知从哪个方向正在弥散出来, 速度快得惊人, 几个呼吸后一楼景象就开始模糊了。
  即使没有看到烟, 仅是这样的预警声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逃生是人类本能,管它是不是真失火,先跑到安全地带最重要。于是二楼三楼四楼的人也开始奔跑,附近店里的营业员在疯狂大喊着:“保安,保安!”
  “怎么突然失火了,我的天哪,快走快走!”苏小柔惊慌失措,第一时间就想拉着申阿姨往手扶梯方向去。可是那处挤满了人,推推搡搡,不顾一切向下奔。女人尖叫和孩子哭声不绝于耳,二层扶梯的尽头已经有人被推倒了,还有人直接趴在扶手上往下滑。
  钟莹扶着她走了几步,果断掉头:“下不去的,你的肚子也不能挤,我们走消防梯!”
  安全出口一点也不安全,很多人作出了和她一样的选择,几乎快把通道门挤炸,争先恐后冲向步梯。有一个人冲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抱着小的,拽着老的自成小团体,最多只能顾及到亲属,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谦让陌生人。
  钟莹扯嗓子叫着:“有孕妇,给孕妇让条路!大家冷静!让孩子孕妇老人先走,排队下楼来得及!”
  然而根本没人听她的。
  钟莹让申阿姨走在苏小柔前面,自己走在她后面,伸长胳膊半圈着她。磕磕绊绊快走到楼梯口,几个蛮牛似的男人冲过来抢路,压根不理会孕妇,几屁股就把三人挤到旁边去了。
  苏小柔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勉强扶住钟莹的胳膊,满头大汗,面色痛苦:“舅母,我肚子抽筋一样的疼。”
  申阿姨赶紧道:“深呼吸深呼吸,你还没到预产期呢,现在不会生,你太紧张了。”
  苏小柔大口大口喘气,看着楼梯口蝗虫一样的人群,嘴唇越来越白:“我呼吸不了,有烟,我闻到烟的味道了。”
  她们所站的位置在楼梯口左边,四楼的人也在不断跑下来,也是一样视孕妇为无物,动作极其粗鲁。钟莹拉着苏小柔一直往后退,退到厕所门口,环境总算宽松了一点。
  可是不能贪图这一时的宽松啊,即使一楼起火烧到三楼要很长时间,但大部分死于火灾的人都是被烟呛死的。浓烟上升的速度很快,且无孔不入,她们多耽搁一分钟,危险度就增加十倍。
  钟莹推开楼梯间的小窗口,先对着外面喊了两声救命,又对苏小柔道:“烟没上来,你心理作用而已。站在这里做深呼吸,没事的,我们马上就下去。”
  她打开购物袋,拿出两件泳衣跑进厕所,在水龙头下浇湿。左右看看,除了拖把没有别的可利用工具,便把拖把也浇湿浇透,浇得水淋淋的,出来就给两人发了湿泳衣,叮嘱她们有烟的时候捂住口鼻。然后和申阿姨换了位置,让苏小柔扶着她的肩膀,举起拖把冲着楼梯口的人潮甩过去。
  人突然被水淋到泼到,第一反应是缩身躲避。钟莹就趁着那些人一缩脖子的空,拿着拖把拼命甩动,左拨右打,上下挥舞:“孕妇要生了!要生了!大家给她让一条生命通道!不要挤出人命,火势还没蔓延开,大家有序撤离,来得及,来得及!”
  她凭着拖把硬是怼开一条缝隙带着苏小柔挤了进去,许多人不是被她激昂的呼吁触动了良心,而是被拖把打得不得不闪避,她前面的人开骂:“你他妈打我头了!”
  “对不起!”钟莹一边高声道歉,一边继续挥舞拖把,丝毫不跟这些人客气。
  没时间口角了,她们已经下了楼梯,也不能再把人推回去。就这么挤着拥着,一阶一阶往下挪。
  到了拐角拥堵路段,钟莹感觉肩膀上的手在用力,她没有回头,只问:“小柔姐,你怎么样?”
  “不...不好,我肚子太疼了。”
  钟莹咬着牙继续下行,下到二楼楼梯间的时候,整栋楼里响起了刺耳的报警声。空气质感果然出现了变化,变得雾蒙蒙的,那种电线的焦糊胶皮味特别明显。更低一层的楼梯上鬼哭狼嚎,有人尖叫着:“下不去了,火堵门了,上去,上楼顶!”
  苏小柔再次抓了钟莹:“疼...没办法动...”
  申阿姨也急了:“不是要早产吧?”
  从听见预警到此刻,时间最多十分钟,火势窜起之快之烈,超乎钟莹想象。如果已经有人报警,消防队会很快赶到,她们越早抵达一楼越好。
  可是苏小柔支撑不住了,她的脸色告诉钟莹,她不是在矫情。
  一分钟后,她们进了二楼厕所,和三楼一样这里也空无一人,没有出口的地方都空无一人。整栋大厦除了装饰窗,其他窗户都又高又小,装了防盗薄钢筋,而且只能打开手掌大小的缝隙。也就是说她们想跳窗逃生都做不到,但是可以呼吸少量的新鲜空气。
  外面是大厦连体的另一栋楼,楼间距狭窄,消防车未必进得来,但是可以听见不远处嘈杂叫嚷的声音,钟莹踮起脚从窗户缝里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啊!”
  苏小柔坐在拖把池边上,死死攥着申阿姨的手:“舅母,我感觉我要生了,肚子好痛,直往下坠。”
  申阿姨:“消防员一会儿就来了。这里是二楼,好救得很,你别紧张。”
  苏小柔不能不紧张:“人太多了,刚才下面说火已经堵门了,我走不动,真的要生了...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舅母,钟莹,你们帮我把孩子带出去...活着带出去,告诉他妈妈好后悔今天出来逛街,告诉他妈妈爱他,再告诉卫东...”
  “你能不能别放屁了!”钟莹回头怒斥:“你是现在就要死啊还是怎么的?不就是生孩子嘛,胡思乱想什么玩意儿呢?就在这儿踏踏实实生,让申阿姨给你接生,我保你死不了!”
  她没好气地走去打开水龙头,双手捧水到处泼洒,又打开门看看,外面的人还是不少,烟雾比几分钟前更浓了。
  厕所没有水桶,钟莹也顾不得脏了,把泳衣缠绕脸上,倒了一个垃圾桶接满水,出去对着楼梯间一顿乱泼,然后回来重复动作。
  其实她可以跑掉的,一个人怎么都好跑,上楼顶也行,下大厅也行,大不了就受点小伤,呛几口浓烟,只要她跑得快,烟火就追不上她。
  可是申阿姨和苏小柔怎么办?一个老一个孕,上辈子都是至亲至近之人,把她们丢在这里自己逃,她做不到。
  楼梯口的人有上有下,有哭有叫,别人都在疯狂逃命,钟莹在疯狂泼水。她就那样抱着装草纸的垃圾桶,像个蒙面女侠一样,一趟一趟来回,把通道门开关带进来的烟雾全部用水泼散,半个身子都湿了,地面上也汪起了脏水。
  很多人看到她的动作,不理解却也不作声,有这个泼水的空儿还不赶紧往外跑,八成是疯了。
  不知来回了多少次,水雾已经驱散不了烟雾,楼梯间的人越来越少,没人再下楼梯了,他们都在往通道门外跑。
  钟莹看到一股黑烟从一楼冒上来,伴随着灼热的气息,像是有生命的怪兽,猛地扑往她的方向。
  她掉头就跑,回到厕所急道:“生了吗?”
  申阿姨苦笑:“生什么呀,就是开始阵痛了也没那么快的。”
  “那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从大厅出去,小柔姐你要不生就坚持一下,我背你出去,为了宝宝坚持一下。”
  “好。”苏小柔也不想在这种环境下生孩子,更不想困在这里等死,艰难地站了起来,忽然感觉腿间一热,低头撩了裙子,失声叫道:“血!”
  一道细细的血丝顺着她大腿内侧流下来,申阿姨慌张了:“不好,真的要早产了。”
  尾音将落,厕所的门嘭地一声被推开,钟莹正靠门站着,猝不及防磕了后脑勺,向前踉跄了两步。
  申阿姨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同时看向来人,“你是来救我们的吗?这里有个孕妇快生了,救命啊!”
  那人没有作声,定定盯了钟莹两秒,回头道:“小云,她在这里。”
  有人在火灾现场不顾自身危险,四处寻找她的下落,冒着滚滚浓烟一路找来厕所,钟莹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以身相许。可惜,人家找她的目的不是为了救她。
  两分钟后,她和苏小柔申阿姨三人挤作一团,性命危在旦夕。
  邱文涛和苏燕云将她们逼在水池边,一人持棍,一人持刀。两人称不上衣衫褴褛,但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而且不是在火场蹭得那种脏,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流浪气质——头发都油腻腻的。
  钟莹想挪步,苏燕云亮刀,邱文涛立刻举起棍子给了她一下,丝毫不留力,重重砸在她大臂上,疼得钻心。
  苏小柔惊骇失色:“苏燕云你疯了,真的疯了。”
  申阿姨急切劝告:“不要打人,不要这样,云云快把刀放下,你堂姐真的快生了,需要马上去医院,你这是干什么?这里已经失火了,我们得快点逃出去啊,再耽误命都没有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浓烟大火,苏燕云脸上挂着阴森森的笑意,看也不看她俩一眼,直勾勾盯着一脸吃痛表情的钟莹:“你现在有时间听我说话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只有苏燕云一个,钟莹是不害怕的。可是邱文涛也在,并且对她满眼恨意,她不敢冒险。
  “有有有,您只管说。”钟莹目不转睛注视着她手里的小匕首,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彻底疯了,眼神时而执拗时而涣散,看她时执拗,看别处时涣散。
  “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二次独自外出,等你好不容易呢。”她语气也不正常,抑扬顿挫得特别夸张,“我去找你说话,你为什么要打我呀?”
  天呐,她竟然一直在北城,还一直盯着她,多年偷窥不是白偷窥的,经验可以说极其丰富了。
  钟莹茫然:“你什么时候来找我说话了?我打你了吗?不可能,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只有别人打我的份,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苏燕云尖酸地笑了一声,对邱文涛扬了下巴。
  木棍雨点般落下,钟莹抱头痛呼:“卧槽邱文涛,够了啊你!”
  邱文涛一声不吭,想起父亲的绝望,母亲的癫狂,同学的诧异,邻居的指指点点,还有不久前贴在他家胡同口的,有他照片的告示。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对着那瘦弱身躯一下一下狠狠砸去。
  钟莹倒在肮脏的地面上,乌黑的长发浸泡在脏水中,一开始还骂两句,后来就不吱声了,咬牙硬撑着,后背痛到麻木。
  “杀人了!”苏小柔大哭,伸手上来挡了一下,结实挨了一棍,手臂立刻起了个红棱。
  申阿姨也扑过去推他:“住手,你要打死人了!”
  苏燕云又昂了下巴,邱文涛住手。她先逼近苏小柔,刀尖在她肚皮上轻轻划过:“你好勇敢哦,堂姐,为了帮钟莹都愿意挨打了,究竟谁是你妹妹啊,为什么你就不好好帮我呢?”
  苏小柔瑟瑟发抖,搂着肚子哭道:“走开,走开你这个疯子!”
  苏燕云冷笑一声,蹲下来,用刀尖挑开钟莹脸上的头发,笑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话而已,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钟莹歪着头,眼睛看着门的方向,声音微弱:“说,说吧,我听着呢。”
  “像你这种垃圾一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晏宇。”苏燕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胸臆畅快,脸上又露出痴狂的笑容,“我才是真心喜欢他的,我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他了,那一天,他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她开始发泄长久以来的郁闷,从她和晏宇的相识之初说起,记得清暗恋的所有细节,所有感受,恨不得具体到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在她的记忆中,晏宇是喜欢她的,他们通过眼神交流沟通,通过笑容传递心意,他赠送给她礼物,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华大,考到他身边去。
  然而在其他人听来,那就是一个跟踪,窥视,偷东西,扒垃圾桶,无限意淫的可怕故事。
  申阿姨好像在听天书,苏小柔护着肚子浑身发抖,肚皮一阵阵紧缩。连邱文涛的脸色都更加难看了,只有钟莹毫无情绪波动,一动不动地瘫着,眼睛仍盯着门边。
  灰色的烟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时候,苏燕云正张着手臂激动地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玷污他!你不配!”
  不能再等了。
  钟莹缩了缩腿,看了申阿姨一眼,在苏燕云转过半身的一刹那,突然发力,双脚蹬向苏燕云的小腿,在她踉跄之时猛然窜起,从后扑上一拳砸中她的后颈。
  本就握得不紧,重击之下,小刀脱手落地。钟莹火速去捡,邱文涛反应极快地举起了木棍。
  就在这时候,申阿姨抱住了他的腰,须臾闪念之间,钟莹已抓到匕首回身,一刀扎进他的左大腿。
  “啊!”惨叫响彻楼宇。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钟莹飞快抽出匕首,又一刀扎进了他右大腿。
  邱文涛的木棍再一次砸到了钟莹,但很快他就站立不住倒下,抱着腿翻滚起来。一个家境殷实,生活环境比较单纯的男生,跟神经病出去流浪一个月就变成了心狠手辣刀头舔血的社会人儿?哪有那么容易!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钟莹再次回身,在艰难想要翻身的苏燕云两条腿上也各扎了一刀。就像邱文涛打她一样,没留力,也不挑地方,扎中动脉算她倒霉。
  厕所里三个人在叫,两个惨,一个惊。苏小柔已经面无人色,肚子抽痛得厉害,不住地说要生了,这次真的要生了。申阿姨却相对镇定:“我好像听见消防车的声音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浓烟丝丝缕缕从门缝里漏进来,钟莹披头散发,全身污脏,把两条脏兮兮的泳衣再次打湿,交给苏小柔和申阿姨:“又耽误了二十分钟,这里位置不好,不容易被发现,通风也不好,等救援到这儿已经迟了。离大门不远,小柔姐尽力走,走不动我背,你们捂好口鼻,能憋多久憋多久,我们冲出去。”
  “那你呢?你没有捂鼻子的东西啊。”
  钟莹看了一眼痛苦翻滚的邱文涛,踢他一脚,上去扒他衬衫:“我有。”
  打开厕所门,烟雾扑面而来,隔着蒙脸布都感觉呛人得很,外面昏暗一片,报警铃也不响了,幸好还能听见人声。钟莹再次狂泼三桶水,从厕所一直泼到通道口,回去又接了满满一桶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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