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宇没有看她,注视着空处的目光里溢满怀念,嘴角的微笑像是在说,虽然我还是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但接着说,不要停。
他有些老了,算一算时间,从拿到日记本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默默关注了她二十年,或者也可以说是观察了二十年。
钟莹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曾几何时,他被苏燕云跟踪偷窥弄得烦不胜烦,若干年后,他对着一个像苏燕云的女孩露出怀念微笑。他可能已经不记得苏燕云长什么样子了,由始至终,他眼里只有同一个灵魂。
场景又换,钟莹抱着胳膊呆滞地望着贵妇苏小柔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我绝不允许你把女儿嫁给他!”
“晏宇和我不一样。”
“他当然和你不一样,正是因为和你不一样才不能让思莹嫁给他!你我都清楚,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专心长情,忠贞不渝,女儿嫁过去就是守活寡!”苏小柔拼命摇头:“不不,不是守活寡,他是想报复我们,想要我赔命。”
“都多少年了,他要报复还等得到现在,你听我说,”许卫东好声好气安抚几近崩溃的苏小柔,搂着她向卧室走去,“晏宇跟我说了好多事,特神奇,由不得我不信......”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卧室里传来尖叫,“你就是卖女儿,你不要脸!”
许思莹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着眼睛,和钟莹脸上的疲惫也如出一辙。原来苏小柔透露过一些线索,只是她被无休止的争吵和哭泣弄得心烦意乱,没注意听。
以命换命,这一世苏小柔的生养之恩已经还清。
让人备受煎熬的前世,钟莹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彻底明白了晏宇在病房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你累么?投来穿去的,你累么?他之所以能够坚持单身二十多年,是因为早就发现了这个死轮回,许思莹的前世是她,她的前世是许思莹。
她带着满腹哀怨穿越,暗戳戳盯上了一无所知的晏宇,屠刀还未举起就先立地成佛。死后投胎许家,又一无所知地被痛失爱人痛彻心扉的晏宇盯上。婚后对她种种的好,种种的纵容,不是把她当作谁的替身,就是给她本尊的。
他为什么要娶她,是因为在已经经历过钟莹翻车事件的晏宇看来,眼前这喜怒无常,时乖时倔,偶尔无理取闹,爱喝酒爱玩乐,活成了人间碎钞机的妻子才是他真正的爱人。有一天,她会穿越回去,披上钟莹的皮囊,为了未来的富贵装小白兔,勾搭一无所知的他。
至于在某些特殊时刻,他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克制,钟莹认为可能还是有些年龄差的羞耻感和保守秘密的压抑。他发现了许思莹对他的抗拒,并且理解这种抗拒,因为两人的阅历记忆是错位的,不同步的。
四十五岁的老男人和二十三岁的妙龄少女说你前世是我爱人,二十八岁的老灵魂对十七岁的白纸少年说你上辈子是我老公,少女和少年会作何反应?这俩神经病!所以想在一起,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骗着,宠着纵着。
老晏对许思莹是:我爱你,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爱你。
钟莹对小晏是:你有富贵相,别问,问就是会算命。
如果晏宇已经把她的轮回研究透彻,他应该知道妻子有一天会死,穿越到三十三年前,和最初的他相遇,只是无法确定死亡时间罢了,说不定还幻想着可以和她相伴二十年呢。那他知不知道这种穿越对钟莹来说可能没有止境,对他自己来说,却只有一世而已呢?
他已经走过了和钟莹相遇,相爱,死别,找到灵魂,再死别的过程,五十岁的他一身风雨满面沧桑地站在了时光尽头。而她死而复生遇到的那个少年还是一张白纸,正等待着她去书写属于他俩的故事。
她的起点是许思莹,一个独立的被清洗过的灵魂,没有前世今生的记忆。但现在由不得她不信,她确实穿成阿姨辈的钟莹救了自己。如果她现在自我意识消亡,投胎到苏小柔肚子里,许思莹将重复这个轮回的过程,并再次催生出一个活受半辈子罪的老晏。
听起来,这的确是个死循环。
那么问题又来了,穿越之前她的老公,那个已经活受半辈子罪的老晏在哪里?把思维发散开来再猜,她一直在一个时空内转圈,死循环能催生多少个老晏?同一条时间线上,怎么可能出现两个或多个晏宇呢?
除非他也带着记忆穿越,去遇见刚刚死而复生的许思莹,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因此钟莹断定,所谓的死循环,实际就是开辟了一个又一个平行时空。许思莹在一个时空里穿成一个钟莹,塑造一个老晏,完成一个轮回。第二个轮回开始,她就进入了平行时空,去把崭新的晏宇折磨成老晏。
当没有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她所有自以为改变命运的行为其实都是命运的一部分。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苏燕云在后世的销声匿迹,没有她的警惕和针对,揪不出这个神经病。还有许卫东昏了头般的嫁女,为了钱毋庸置疑,但他能被晏宇说服,其中少不了对钟莹的愧疚和心虚。
钟莹无力地垂下头,知道了是平行时空又怎样?她来不及了。死亡就是一次轮回的结束,老天让她的灵魂在没投胎成许思莹之前,预观了后世人生,见证亲人放弃幸福转变婚姻观;见证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变成墓碑上冰冷的名字;见证爱人苦苦寻觅等待二十多年,却得而复失孤独终老。让她痛到极致后再恢复出厂设置,无知无觉地展开另一个悲剧。
她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到堪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斯那样残酷的惩罚?
白光一闪,她又从许家客厅回到了医院,病房里的哭声还在继续,晏宇仍站在名牌前,看着许思莹三个字,低声呢喃了第二句话:“是我太惯着你了。希望这一次,你别再那么傻,别再让另一个我等你那么多年。”
钟莹一震,他果然知道!没有重生,没有预示,他仅凭着智商和多年钻研就推断出了平行时空的结论。他知道许思莹这次的死亡会去往另一个时空,去往故事开始的地方,遇见另一个他,他希望她争气点,不要再把他祸害成这副模样。
灵魂都快被这句话击碎了,在无涯的时光里,无尽的时空中,有多少个晏宇怀抱着和她白头到老的期待,最终败于残酷现实。她也不想傻啊!她还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呢,其实也不过是被命运玩弄的蝼蚁罢了。
他老了,黑发间有雪色了,眼角生皱纹了,眼神不清澈了,连个子似乎都缩减了。冷静矜贵的气场之下,是深重的忧郁,她和他做了五年的夫妻,却直到现在才体会到他千疮百孔的心情。
钟莹哭着去抓他手臂,扯他衣服:“我不要你变成这样,我爱你,我爱你啊宇哥!如果能重来,如果我一开始就记得你,我一定会争气的!可是来不及了,我又死了,我又害了你......”
一圈圈涟漪在晏宇身上泛起,他只是一个未来的幻象,一个让她死后都无法安心的幻象。
钟莹紧紧闭上眼,不看了,坚决不看了!她有罪,她懒惰,贪婪,虚伪,任性,不思进取,面目可憎可以了吗?要投胎赶紧投,要下地狱赶紧下,如果死循环是她的宿命,那就躺平满足老天的恶趣味好了。
她拼命激发着灵魂深处的悲愤怨爱各种情绪,祈祷新一世的许思莹能稍稍感觉到一点来自前世的提醒。不要用那副半死不活的嘴脸对着老公,走近他了解他,热情点主动点,多给他些温暖,他不欠你什么,他足足等了你二十多年啊。
眼皮外忽亮忽暗,钟莹不为所动闭眼到底,什么景象她也不想看了。死的死伤的伤,她最在意的人全部被她霉到了,她就是个绕圈飞行的扫把星!
“纵火都要吃枪子儿了,咬谁也没用,钟莹说不定是发现了他的恶行,见义勇为呢。”
谁在说话?好耳熟,紧接着她又听到嘀,嘀,嘀有规律的声音。钟莹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不见说话人,只见青山草地黑墓碑,中年晏宇拿着一个小扫把正在扫碑下尘土,边扫边道:“爸,小辰,我来看你们了。”
她倏地睁大眼睛,晏辰的墓碑!生于一九七三...哎呀谁要看生年,卒年二零?
多少来着!
没等她看清,强烈且耀眼的白光笼罩了她,一阵剧痛袭来,钟莹倒吸一口气,胸腔上挺,噗地喷出了堵在她嘴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快速向她靠近,摸了摸她胸口,又扒了扒她眼皮,女声叫道:“病人恢复自主呼吸。”
大约有两三双手在她身上忙碌,几分钟后,她又听见一个女声训斥:“不要堵塞我们的进出通道,要看病人到观察窗口去。”
与此同时,声源处传来惊喜的大叫:“生啦?男孩女孩?我这就下来!”
钟莹片刻前还清醒无比的大脑,此时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觉得全身疼,疼得要命。闻言潜意识里冒出一个念头,我...我这是刚从肚子里挤出来吗,要不要哭两声意思意思?
意识完全恢复已经是后半夜,一个小护士坐在她身边,偷偷摸摸翻着一本手掌大小的书。钟莹一时发不出声音,就呼了两口气,她抬起头来,迅速将书往白大褂口袋里一塞:“张主任病人醒了。”
“宇...宇...”
一通检查之后,男医生问了她几个问题,让钟莹眨眼回答,他道:“生命体征比较平稳,病人意识清醒,再观察一晚,没有反复明天转脑外科。”
“宇宇…宇哥.…”
小护士凑近她:“你说什么?”
晏宇和衣躺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的长排椅上,老钟和钟静窝在另一侧闭目养神。他们仨都在这儿熬了五天了,老钟和钟静还偶尔出去买买饭,回家拿东西,晏宇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
医生早就跟他们说过,进了重症的病人不需要陪护,家属在探视时间过来就好,可是晏宇听不进去。他每天准时准点趴在探视窗口,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昏迷的人,一看就是两个小时,连老钟和钟静都只能溜边瞅几眼。不让探视的时间,他就坐在门外,什么也不干,一坐一天。
虽然有一帮朋友和晏奶奶来给他送吃送喝送换洗衣服,但他还是肉眼可见地萎顿憔悴下去。从钟莹从手术室推出来,到被送进重症的这几天,他嗓子发炎得厉害,说话很艰难了。
门有了动静,他也是第一个惊醒,眼巴巴看着里面走出来的护士。一般情况下,护士只是正常走动,跟家属没啥关系,病人若有异样,她就不会那么悠闲了。
可是本该路过的护士,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小声问:“你就是宇哥吧?”
“啊。”晏宇一骨碌翻坐起来,嗓子里像灌满沙石,粗砺哑声道:“怎么了?”
“病人不愿意睡觉,一定要让我出来给你带句话。”
“什么?”
老钟和钟静也凑了过来:“钟莹还好吧?”
“挺好的,危险期已经过了,我们主任说明天情况稳定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医生。”
小护士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翻到她折叠起来的那一页,指给晏宇看:“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吧。”
晏宇看了一眼不太明白:“很俗气?”
小护士发现自己指错地方了,忙点着那几个字:“这个,这个。”
晏宇看清楚了,用力抿抿嘴唇,死寂多日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鲜活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低声道:“麻烦您转告她,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一排小妖精掐着腰抖着腿点着烟,一脸奸笑地说,哼,我看你怎么圆!
还有更可怕的直接上升到一章天堂一章地狱的高度,我是死是活就看这一章了。害得我工作分心,以十分钟一次的频率看大纲,捋逻辑,捋到最后头晕眼花,心乱如麻,继而产生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心理。只要我不看评论,自信的光就永远环绕着我!!
笔力不足之处敬请见谅,接下来无虐全甜拯救世界(?)心疼老晏的先不要骂,做俩扩胸消消气,他也有安排的。
第96章 吃到了后悔药 [VIP]
第二天下午钟莹出重症转脑外科, 她人虽然不能动,但清醒地睁着眼睛,从医生护士做准备工作时就定定望着探视窗口。
晏宇也在那里望着她, 目光胶着,一刻不离。
钟莹恍如刚从噩梦深渊里爬出,心中激荡着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庆幸,眼睛一眨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前这美好的景象就会消失。
医生美好, 护士美好, 冰冷的医疗器械美好,爸爸姐姐从夹缝中露出的脸美好, 年轻的晏宇更美好。
她还活着,活在了一个她最想活着的时候,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疼痛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明。
转移进病房, 一通检查, 打上吊针, 医生护士散去,亲人们才总算得以靠近钟莹。老钟不停念叨着福大命大, 钟静对她伸出大拇指:“好样的,姐姐向你学习。”
晏宇什么也没说, 静静坐在床边捧着她吊水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看着她苍白的脸,灵活转动的大眼睛, 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五月份分手以来, 近半年时间, 他再没胖起来过。二十多岁的精神小伙儿,眼神里竟已有了四五十岁时那种在磨难中沉淀出来的隐忍苦楚。
有太多话想和他说,可钟莹的状态不允许。她就像她曾经在警察面前夸张过的一样,脑震荡了,肋骨断了,内出血了,而且伤情远远不止于此。
全身骨折七八处,肩胛,手臂,髋骨,最严重的是右腿,大小腿骨头断裂三截。腹腔内多个出血点,头部遭受重击,内有淤血,面积处于手术可做可不做的界限边缘。钟静认为要做,不做怕吸收不好影响大脑;老钟则想保守治疗,他觉得女儿已经遭了太多罪,身体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大手术,先靠吃药吊水自体吸收着再说。
最后晏宇拿的主意,不做。开颅风险太大,医生说可做可不做,其实就是可以不做。
她昏迷了五天,从十月一号那天一直到六号,三次下达病危通知。四号晚上曾一度失去心跳,停止呼吸,上了除颤仪才抢救过来。后面情况渐渐稳定,六号苏醒。
晏宇收到消息当晚就从九峰赶了回来,买不到即时的火车票,他就包了一辆车,赶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路,和老钟同时到达。见到手术室外焦急万分又感激涕零的许卫东,他直接给了他一拳。
苏小柔本来定好在隆福寺附近的妇幼保健院生产,因为突发事件,和钟莹一起被救护车拉到了协合医院。说来奇怪,她明明出现了早产症状,但入院后状况又平稳下来,经医生检查后,胎儿一切正常,产妇也没有宫缩,还能再观察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