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靖宁吓得打了个嗝,在床上坐得笔直,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哭的。”
苏令德回头瞪了玄时舒一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让白芷带着使女出去关上门,自己则把玄时舒推到玄靖宁的床边。
“没关系。”苏令德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在我们面前,你可以哭的。”
玄时舒无动于衷地看着玄靖宁,他和玄靖宁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玄靖宁把背挺得笔直,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不敢说话。
然而,苏令德“哎呀”一声,去拉玄时舒的手:“王爷在我们面前,也可以哭的。”
玄时舒挑眉,诧异地看向她。
可让他意外的是,她眼中居然不是调侃,而是郑重其事。
苏令德拉着他的手放到玄靖宁的面前,翻出掌心朝上,又牵着玄靖宁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玄时舒的掌心。
玄时舒的手宽阔,玄靖宁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显得小小的短短的,还有一点点肉乎乎的。玄靖宁有点害羞,想缩回手去。但苏令德的手又覆了上来。
她同时握着玄时舒和玄靖宁的手,眸如弯月,连笑意也染上月色的温柔:“我们是一家人呀。”
玄时舒微愣,他感受着苏令德和玄靖宁的手同时叠放在他掌心的重量,低眉垂眸,缓缓地收拢了手,将他们护在自己的掌心。
玄靖宁看看玄时舒,又看看苏令德,眼眶红红地掉眼泪,声音细弱蚊呐:“母、母……”
苏令德并不等他唤完一声“母妃”,而是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温柔地擦他眼角的泪:“现在好好睡吧,好好睡才能长得高高的、壮壮的,才不会被人欺负。”
玄靖宁用力地点了点头,缩回了被子里:“我醒来,你还会在这里对不对?”
苏令德笑着点了点头:“是呀。”玄靖宁就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苏令德莞尔,就坐在玄靖宁床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拍着他的被子。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烛火映照着她的侧颜,镀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透出静谧与温馨。他看了很久,久到玄靖宁沉入睡梦,呼吸变得绵长。久到连他的呼吸也变得舒缓,浑身都懒洋洋的,竟然也沉溺在了这样的气氛里。
原来,这就是家么。
苏令德哄睡了玄靖宁,转头就撞入玄时舒的眼底。他眼中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色。
可她不介意,只是嫣然一笑,悄悄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声地道:“走啦,我们吃夜宵去。”
*
苏令德喝了碗热气腾腾的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开始招呼已经靠坐在床上的玄时舒:“来来来,王爷,该按阳跷脉啦。”
玄时舒微愣,看着她撩起袖子,手指落在他的穴位上,轻轻一叹:“临睡之前,你怎么还记着这件事?”
“怎么了?这可是能让你活下来的天大的事。”苏令德熟练地按在他的穴位上:“花好月圆,不正好适合按阳跷脉?”
玄时舒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望在她脸上找到些许恐惧的痕迹。他知道她先前一直陷入噩梦之中,论理,越临近就寝,她也越该害怕警惕才是。她不怕再次被缠进噩梦里吗?
可她不追问时果断无疑,哄睡玄靖宁时安详静谧,让玄时舒都忍不住怀疑,那场腥风血雨,真的存在吗?
他早陷污泥,才能无知无觉。
可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玄时舒想到那个藏在土地爷塑像后的尸体,她甚至还亲手杀了人不是吗?
苏令德见玄时舒久久不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略带困惑地问道:“怎么啦?”
火芯轻轻地噼啪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玄时舒哑声问道:“你……”
这一次,是苏令德看穿了他的犹疑。
她抬手按在他腰间的居髎穴上,听得耳边倒吸一口气的“嘶”声,她一笑:“想问就问呀。”
话虽如此,她却不等玄时舒开口,径直说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怕?”
她手如游鱼,又带着温润的暖意,看起来心情轻松。
可她没有抬头。
“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了。”
第26章 哇哦 “枉我那时候以为自己遇到了世上……
“乐浪县临海, 倭寇常来侵扰……”苏令德刚刚开了个头,就被玄时舒倏地攥紧了手腕。
她错愕地抬头,就看见他凤眸若寒星,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没关系。”玄时舒郑重地摇了摇头:“不要再回想了。”月色晃过他的眼底, 仿佛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夜色,留下了结霜的凉意。
苏令德眨了眨眼, 一笑:“嗨呀, 我也没受什么大委屈。就像今天一样,今天是你护着我,以往也总有其他人护着我。要不我也不能没心没肺长这么大。”
“是吗?”玄时舒感受着她指腹的温凉,微微垂眸,声音也很淡。
“是啊。”苏令德抽回手,挽起滑落的袖子,继续给玄时舒按阳跷脉:“我虽然自幼丧母,但是我还有爹爹、哥哥和嫂嫂啊。爹爹常年出征, 怕旁人欺负我, 都没娶后娘。我跟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很疼我。虽然他笨手笨脚了点,但我嫂嫂聪明呀。嫂嫂还没嫁进来的时候,就肯来照顾我了。”
她说起家人, 脸上总带着笑:“而且,乐浪县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小时候出门, 兜里永远能装满糖回来。什么擂春鼓呀、赛龙舟呀,总有人愿意把我扛在肩膀上……”
玄时舒轻笑一声:“苏小郎。”
苏令德指尖一顿, 惊讶地转到玄时舒的面前去:“你怎么知道!?”
玄时舒便抬头看她,她眸中的诧异让他唇角微勾。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一只机警的小鹿, 又还带着点儿困惑与迷茫。
“谁看到自己的夫人假扮常出入花楼的公子爷如此得心应手,都得在心里犯犯嘀咕吧?”他促狭一笑。
“原来你那么早就派人去过乐浪县了。”苏令德小小惊叹一声:“难怪簪花宴上我要踢蹴鞠,你就只随随便便拦了我一下,都没怕我给你丢脸。”
“枉我那时候以为自己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王爷。”苏令德故意啧啧一叹,指上动作收了尾。
船舱烛火轻摇,跃入玄时舒眸中,将他眼底月色的寒霜尽数融化,淌为汩汩清流。他一笑:“难道不是么?”
苏令德仰头望天,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王爷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不敢认。毕竟,我这些年受的最大的委屈,是从王爷这儿得的。”
“哦?”玄时舒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委屈给本王当了冲喜王妃?”
“哎呀,那可不是。”苏令德狡黠一笑:“是明明同心为夫妻,还得孤枕又难眠。”
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裙裾飞扬,展颜相向:“王爷,明儿见!”
玄时舒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她倩影一闪,消失在了门口。
玄时舒愣了半晌,良久,缓而一笑。
他们先前在说什么来着?
说些本该沉重郁郁的往事,说些他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她啊。
他缓缓张开手掌,月色与烛火落在他的掌心,如她笑意温柔。
他便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这样的笑容,若能日日相见,谁能不贪恋人间呢?
*
然而,翌日,玄时舒一睁眼,只看到了毕恭毕敬的川柏。
玄时舒眉头一蹙:“王妃呢?”
侍从伺候他梳洗,川柏站在一旁躬身道:“今早捕起一笼虾,王妃让船娘用虾壳和虾头煎出虾油来,然后用虾油混着融化的猪油泡了米。把泡过的米、剁碎的虾肉,和着虾头熬了大锅虾粥。”
川柏描述得极为详尽,说完还悄悄地吞了口口水:“王妃正带着小王子,把虾粥分给侍卫和船夫。”
玄时舒看了川柏一眼:“你也得了一碗?”
川柏挺直脊背:“属下不敢。”
玄时舒随手把手巾掷于一旁的托盘里,声音淡淡,像晨起清冷的风:“去看看。”
*
玄时舒还没走出船舱,便听到了玄靖宁的好奇的声音:“……支叶城的花谷,好看吗?”
没一会儿,便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回答声。船夫声音粗犷,呼噜噜的在河风间扯开嗓子。有说好看的,也有说远不及应天城簪花宴的。
玄时舒在喧嚣声里悄然走到了船舱尽头。他看到玄靖宁坐在蒲团上,手里捧了个木碗,被围在一堆席地而坐的船夫中间。侍卫坐在他身后,在他跟船夫之间形成了一个半圆的保护圈。
玄靖宁抱着碗,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这些船夫,追着问:“簪花宴是什么样的呀?”
这些远不够格参加簪花宴的船夫也真敢开口,竟又就着玄靖宁的问题,聊起了他们眼中的簪花宴。
玄时舒嗤笑一声,他刚要开口,便有一根纤纤玉指树在了他的唇边。
“嘘。”苏令德用气声制止他说话,朝玄靖宁努了努嘴:“以后,他总会知道真正的簪花宴是什么样的。现在呢,就让他听听天南海北的故事,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吧。”
玄时舒没接话,只斜睨她一眼:“你也不怕吓着我。”
苏令德一听这语气,就知道玄时舒心里有气。她眨了眨眼,连忙走到玄时舒身后,将他的轮椅往船舱拉:“王爷英勇无畏,我怎么会吓得到你呢?”
“我温着一盅粥呢,就等王爷来用了。”苏令德笑意盈盈:“王爷再不来,我可要饿得去你梦里叫你了。”
一听苏令德也没用早膳,玄时舒眉心一蹙:“下次不必等我,你跟宁儿一起吃便是。”
“那怎么能行呢。”苏令德断然拒绝道:“宁儿长身体,他不能饿着。我可是要跟王爷一起用膳的。”
她就算一时弄不明白玄时舒为什么晨起有气,但顺毛撸是她打小就会的技能,用起来娴熟无比。
玄时舒一抿唇,压了压勾起的嘴角,云淡风轻地道:“难得王妃有这番心思。”
“王爷不要胡说。”苏令德一乐,明白他心情好转,便亲自给他盛粥,促狭地笑道:“我向来都是这番心思。”
玄时舒搅了搅碗里的粥——他碗中的是生滚鱼片粥,软糯可口,不闻一丝鱼腥气,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慢悠悠地抿了口粥。温粥入喉,他浑身都觉得熨帖,舒服又畅快。
偏玄靖宁这个时候敲了门,他给玄时舒和苏令德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就展着一张红红的小脸,腼腆地问苏令德:“我可以再喝一碗吗?”
“那当然啦。”苏令德乐得见他多吃点,立刻就接过他的木碗,给他舀了一勺粥。
玄时舒看着自己面前砂锅里的粥顿时少了一碗,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粥,扬起的唇角倏地落了下来。
玄靖宁正高高兴兴地要抱着木碗继续去听稀奇古怪的故事,就被玄时舒一把按住了肩膀。
玄靖宁一哆嗦,抱着碗不敢动了。
“坐在这里喝。”玄时舒冷静地道:“故事听够了,用完早膳,你该收心开蒙了。”
苏令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她不会在玄靖宁面前反驳玄时舒的话,便只拿眼睛去瞥玄时舒。
玄时舒置若罔闻,看着玄靖宁端坐在自己桌边,以极优雅的姿态喝粥。
苏令德压下心底的困惑,喝完了食不知味的粥。等玄时舒开始给玄靖宁读《童蒙》,她便找了个要探望白芨的借口,把白芷带了出来。
白芨因为勒那个劫匪用力过猛,掌心受伤红肿一片,现在还在养伤,探伤的借口倒是十分的正当。
苏令德一边看着白芷替白芨上药,一边跟白芷嘀咕:“王爷今天怎么了?”
白芷方才一直守着粥,闻言谨慎地道:“王爷天潢贵胄,或许是不希望小王子与下人厮混在一起?”
“王爷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他心有不悦,他刚看到这一幕就会制止了,不会还等着我把他推回房间再发作。”苏令德摇了摇头,苦思冥想:“奇了怪了,难道是粥有问题?”
“粥有什么问题?”白芷心中立刻警铃大作,生怕是在她眨眼的某个瞬间,粥里混进去了什么东西。
可她手里还正给白芨缠着绷带,因为心中警惕,下手便重了些。
白芨疼得嗷嗷叫。不过她仆随主,也心大得很,在白芷的心疼道歉声里,还不忘探头探脑地给苏令德出主意:“要不,王妃比照着少爷和少夫人呢?按钱婶说的,这种成了亲的,哪家汉子冒了火,一准是夫妻间的事。”
白芷满脸通红地拧了她一把:“不许学钱婶的浑话。”
白芨莫名其妙:“哪里是浑话了?”
白芷气得要锤她,却听苏令德若有所思地道:“这么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嫂嫂做了什么事,哥哥会生气呢?”过了会儿,她苦恼地道:“可我没见过哥哥生嫂嫂的气啊,倒是见过嫂嫂悄悄地拧了哥哥好几次……”
白芷转念就想到了那首“难丢你,难管你”,她生怕苏令德又走弯了,一时有些崩溃:“王妃,可您悉心熬粥,空腹等着王爷醒来用膳,端粥布膳,哪一点做的不好?您是样样做得都好,所以一定不是因为您的问题。兴许是您意会错了,王爷根本没生气呢?”
苏令德摇了摇手指:“他要是没生气,就不会把宁儿留下来了。”
白芷心中的崩溃加深了一重:“总不至于因为您给小王子端了碗粥,王爷就恼了吧?”
白芷说完,室内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总觉得白芷像是戳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