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陈谅当真成了事,他自己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男子又兴奋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应天城都在说,陈谅的背后,有少主啊。”
苏令德脑海中轰然一声响。
她想到留园的那架秋千。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这架秋千上。
那时她就曾感慨过,留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家常的气息。
但众人此时却都不信了:“怎么可能哪,摄政王都没成亲啊。你这编的,可真是旗杆上插鸡毛,好大的胆子。”众人纷纷嘲讽男子,直将那男子说得灰头土脸地悄然离去。
白芷安排的人也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那前去跟踪的侍卫没回来,白芷却带回来了另一个人,神色复杂地压低声音对苏令德道:“曹姑娘隐姓埋名来请见您。”
苏令德迟疑了一会儿,让掌柜的把席面挪到雅间去。她让玄靖宁和阿雅尔在雅间的里间玩,然后才点头让白芷把曹岚带了进来。
曹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用头巾抱着发髻,看起来就像是街上最寻常的农户人家的小娘子。
自打她救下曹岚,请华陵游稳住曹岚的伤势之后,苏令德也不过去看过曹岚几次。她们没有说过话,直到曹岚伤势稳定,苏令德也只是让白芷派人将她送走,她们便再也没有见面。
“曹姑娘所来何事?”苏令德警惕地看着曹岚,不知道她这一次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曹岚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低声道:“严监御史要把我送去皇后身边。”
曹岚声音有些发颤,她说完这一句话,竟然簌簌地落泪跪了下来。
苏令德唬了一跳,连忙道:“白芨,扶她起来。”眼前的景象实在有几分诡异。就在几个月之前,曹岚还站在她面前叫嚣。
曹岚没肯站起来,白芨怕曹岚突然自尽,手放在曹岚的肩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但曹岚只是红着眼问道:“烦请告诉我,我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苏令德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忡,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抱歉,我不知道。”
曹峻的事,她听说了。可她知道曹峻去了涠洲郡,却不知道曹峻究竟有没有活下来。
曹岚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该说抱歉的人不是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信封来,递给苏令德:“这是我在整理母亲的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书信,我知道摄政王余孽一直想要杀了你们,这封信或许对你们有些帮助。郡衙搜查了我父亲的房间,但是只略查了我母亲的遗物。”
曹岚能称呼为母亲的人,只有她的嫡母,曹峻的生母。
白芷接过信,用帕子捏着拆开第一封信,又到一旁去抖了抖,确保没有什么粉末灰尘,才帕子捏着信递给苏令德。
苏令德只一瞥,就看到了信的开头第一句话——“兄麟儿初成,善骑射,天赋绝佳。有朝一日,或得与峻儿结异姓兄弟。”
苏令德心中悚然而惊,她拧眉看着曹岚问道:“曹姑娘这是何意?”
第73章 旧物 “只要涠洲王妃看到了,那就一切……
曹岚沉默了一会儿, 神色黯淡地道:“这些信,请权当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曹岚俯身,双手摊向空中靠在地上, 额头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苏令德将信放在桌上, 迟疑地看着曹岚:“你要去曹皇后身边,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才对。你怎么……”
苏令德没说下去, 曹岚的表现让她觉得, 曹岚仿佛不是要去曹皇后身边,而是要去赴刑场。
曹岚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她没有接话,只轻声道:“我该走了,我出来太久,严监御史会发觉的。”
曹岚借着白芨的手站了起来,她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忽然道:“我很嫉妒你, 也不喜欢你。”这样直白的讨厌看起来让曹岚更像曹岚。
白芨的手一抖, 差点就要把曹岚再按下去。
“我知道。”苏令德神色未变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你。”
曹岚的脸色更加苍白:“可你还是救了我。”她的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我被救活之后,你可以当天就把我赶下山的,没有人会怪你,他们已经在唱诵你的宽容了。”
苏令德静静地看着她:“你今日来找我, 想必也已经知道,如果我当天把你送下山, 你恐怕必死无疑。”
曹岚死了,对当时要逼出天师真面目的严监御史和李郡尉来说, 显然更好。她留曹岚住到痊愈,也是想给严监御史一个信号。她并非不在乎曹岚的命。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想到曹岚居然还能争取到去曹皇后身边的机会, 这让苏令德对曹岚刮目相看。
曹岚喃喃地道:“是啊。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的人,把匕首插进了我的小腹。而讨厌我的人,却把我救了下来。”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个人,而且罪不该死,换个人我也会救。”苏令德看着曹岚,淡淡地道:“我求的是我自己问心无愧,你不用对我救过你这么纠结。”
曹岚抬头看着苏令德,她的目光怔忡,里面蒙着灰色的雾。
曹岚知道,苏令德不会对她说更多劝慰的话,也不会对她说褚如“好好活下去吧”这样鼓励的话。她们说到底,互相讨厌。
可曹岚从苏令德的言行举止里,明了了苏令德的态度。
哪怕苏令德不喜欢她,苏令德也希望她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曹岚在自己的袖子里紧紧地扣紧了藏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她本来已经把盒子放在了掌心,准备最后送给苏令德。
但她没有把盒子拿出来,而是藏得更深了些。
曹岚的声音发紧,细弱蚊呐却也清晰可闻。
她说:“好。”
*
曹岚悄无声息地从望春楼溜走。她拐进巷子,如释重负地撩开马车帘。然而,在看清马车里坐着的人那一瞬,曹岚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严监御史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还在慢悠悠地品着一盏茶:“摄政王的信你都给涠洲王妃了?那你阿兄珍藏的盒子,你给涠洲王妃了吗?”
“是、是……你……”曹岚的牙关冷得打颤,她腿脚发软,几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就这么蠢,为什么没有想过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拿到这些东西,为什么没有想过她能轻易地从家中偷偷溜出来!
然而,严监御史不容她抗拒,让两个嬷嬷直接把她拖上了马车。
嬷嬷们仔细地搜查了曹岚的衣服,把盒子掏了出来。
严监御史皱紧了眉头:“废物!你怎么没把盒子交给她!?”
曹岚伸手指着盒子,她的手脚都在发颤,但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给了……”
严监御史横扫了她一眼,“啪”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空无一物。
严监御史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唇边挂起讥笑:“毁了?毁了更好。只要涠洲王妃看到了,那就一切都好。”
“这家哪,从来都是先从家里乱起来的。本官倒是要瞧瞧,涠洲王妃要是起了二心,涠洲王又要如何是好。”严监御史把杯盖轻轻地擦过杯盏,那瓷器的声音本该清脆悦耳,但此时却刺耳得让曹岚震耳欲聋。
曹岚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的指缝间,还残留着枯叶的碎屑。
曹峻放在暗格中的东西,是一片枯叶。
她知道,那是他从前遇到过的一个少女,他从少女那儿学会了吹叶。
她和曹峻曾经为了她想给玄时舒当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在那一次争吵里,她窥探到了嫡兄的秘密。
曹峻一直不成亲是因为他有喜欢的人了,那个喜欢的人,或许就是苏令德。
曹岚今日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苏令德的,她怀着恶意地希望苏令德知道,阿兄已死,可阿兄曾经喜欢了她那么久,她希望苏令德能尝到哪怕一点痛苦和遗憾也好。
可是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放弃。
曹岚身体紧绷地坐在马车里,她仍旧没明白摄政王的信会有什么影响,但她暗自祈祷着,不论是什么影响,希望都不要如严监御史所愿。
*
等曹岚走后,苏令德才开始仔细地看摄政王写给曹为刀旧年的书信。
她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这些书信会被特意放在曹夫人被封存的旧居里——因为这些书信讨论的只有一个话题,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苏令德在看完所有的信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曹岚会觉得这些信会对他们有帮助——因为信里,提到了摄政王儿子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他有一个剑形的胎记。
摄政王非常骄傲地在信中说“此乃天赐”,他对他儿子的剑术非常自信。
但也只有这一句话,甚至不知道这个胎记在何处。而且,大概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摄政王并未更多地提及孩子具体的信息。
苏令德眉头紧锁,她不知道这些信件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对于曹岚居然能轻易地拿出这些信件来,也十分怀疑。
在她沉思之时,玄靖宁悄悄地打开了内间的房门,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来:“母妃,你要忙的话,我们回去吗?”
他并听不清苏令德和曹岚的对话,他只是在内间等了很久也没见苏令德叫他。
“抱歉。”苏令德轻轻地吐了一口浊气:“我们可能要先回去了。”
*
苏令德比原计划早了很多回到临仙山府,她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脚程很快,一路直奔他们的小院。
然而,玄时舒并不在小院里。
“王爷呢?”苏令德困惑地问道:“他今日没有出府的计划。”
川楠留驻守在小院,他还没从苏令德的突然出现中回过神来。他愕然地看着她,一时嗫嚅,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苏令德神色坚决:“川楠,带我去找王爷。你不带我去,我也会满府找他。临仙山府就这么大,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川楠耷拉着脑袋,带着苏令德去找玄时舒。
苏令德惊讶地发现,他们拐过了药池和诊疗之处,去往她很少去过的地方。
她听到了华陵游担忧的声音:“王爷,如果您撑不住了,您就休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欲速则不达啊。”
玄时舒没有说话,却是相太医忧心忡忡地接道:“王爷,要不您现在就休息吧?王妃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
苏令德脚步微顿,她知道她拐过这道墙壁,就能直面他们。但苏令德想了想,只静悄悄地侧过身子,遥遥地看着玄时舒。
那是一块特殊的场地,压得很紧实的泥地上,竖着两根长杆。玄时舒离开了轮椅,正撑着长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他的步子走得很缓慢,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但她能看出他每一步走得都很坚实,显然,这并非一日之功。
或许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如此颓然无力的弱态,他的身边只有相太医和华陵游,甚至连川柏都不知在何处。
他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忍受了很久这样的痛苦。
苏令德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退回来。她靠在长廊的墙壁上,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往回走。
直到她确定玄时舒再也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她才哑着嗓子对川楠道:“不要告诉王爷我去过那儿。”
这跟玄时舒当初隐瞒自己病情恶化全然不同,而苏令德很明白她不需要用所谓的“善心”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苏令德回到小院,将摄政王的信放在桌上,对川楠道:“川楠,去帮我找找留园还有没有摄政王的字迹。白芷,你去帮他一起找。”
她需要确认这些信到底是不是摄政王的。
等川楠和白芷回来复命时,玄时舒也回来了。
“夫人回来得这么早,莫不是想我了?”他坐在轮椅上,笑着问她。他的神色间不见丝毫的疲态,仿佛只是去山间吹了会儿风,晒了会儿太阳。
苏令德把摄政王的信放到玄时舒的面前:“我遇到了曹岚,她给了我这些摄政王写给曹为刀的信,信里有关于摄政王孩子的消息。或许,就是陈谅背后所谓的‘少主’。”
“是吗?”玄时舒的笑意微敛,他眉目低垂,扫过一页一页摆在桌上的信。
川楠和白芷一时没有从留园找到摄政王的笔迹,两人问要不要去外头找。
苏令德尚未说话,玄时舒已经摇了摇头:“不用去找了。”
玄时舒的声音很沉,像是被石头拴着困在了水里。苏令德还没来得及细品其中的情绪,玄时舒就已经抬起头来,看着苏令德。
他的声音十分确凿:“这就是他的字迹。”
第74章 难怪 “令令……对不起……”……
苏令德微愣, 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会对他的自己这么熟悉呀?”
玄时舒静静地翻看着这些信:“他从前会一直给我和皇上写信。”
“也是。”苏令德抿了抿唇,见玄时舒的指尖停顿在写着胎记的那封信上,苏令德又道:“这些信里, 也只有这一封写了具体有用的信息。”
玄时舒抬头看着苏令德, 苏令德的目光正落在那封信上。阳光静静地洒落在她的身上,她身边的光影渡起浮沉, 让她看起来神色十分安然。但她可能还没想明白, 这几封信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所以她的眉宇间有些许的困惑。
苏令德见玄时舒久久没有动作,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按理来说,曹岚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能把这些信带出来。”
“但是,如果按你说的,这些信真的是摄政王的笔迹,那这里的内容恐怕都是真的。就算有人要借曹岚的手算计我们, 但给我们真的消息, 这要怎么算计呢?”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