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又是议论纷纷。
“云真人果真神通广大,灵根这种程度的伤居然也能治。”
“叶道友若能恢复修为,那真是太好了!”
“掌门果真心系爱徒,不过如此一来,我们便是如虎添翼了。”
有人羡慕他们师徒情深,也有人为她能恢复修为感到高兴,可是叶寒霜却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凉意。
面前这个男子的笑意触不及眼底,那晦暗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凉薄和冷漠。
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人曾经这样看过自己。
那会儿她初出茅庐,才刚在论剑大会上崭露头角。当时的武林盟主是个笑面书生,与她对饮三大白,话里话外尽是赞叹,几乎将她引为知己。
而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应承,因为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那是一种看物件的眼神。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能为他所用的锋利尖刀。
若是一般相识也就罢了,面对自己的嫡亲徒弟,竟也感情单薄如斯吗?
更何况,这具身体灵根破碎的程度已是无可转圜,连寒琼暖玉床如此圣物都毫无助益,那南海雪灵贝难道当真能帮她重塑根骨不成?
这个师尊,有点古怪。
叶寒霜眼睛轻微地一眯,嘴角却翘了起来,甚至还露出一个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那就多谢师尊了,不过虽然寒霜也想尽快恢复灵力为诸位分忧解难,但还是正事要紧,此事不必操之过急。”
“你啊。”云天衡无奈地摇摇头,神色带着点不甚明显的宠溺。
恰好大门洞开,厅中有习习凉风吹过,把师徒二人轻薄的衣衫吹起,衣袂翻飞,竟是纠缠在了一块儿。
四目相对,言笑晏晏,各怀鬼胎。
第5章 来打个赌
云天衡这次前来亳州,其实是为了与各宗门商讨四方宝库的线索重现修仙界一事,所以他只在宗主府待了一时半刻,便和林经义一同匆匆离开。
这一战过后,蠢蠢欲动的魔妖两族也需恢复元气,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林承天、苏婵月和越修默三人便趁此机会在别院用寒琼暖玉床修炼进阶,调养生息。
但宗主府无强者坐镇总还是难免危险,云天衡便在此处布下三重禁制,以保护众人的安危。碧天宗和沧澜派的其他弟子也能稍微松口气,静静养伤修行。
与此同时,魔界的正明宫灯火辉煌,墙上镶嵌着翠绿的玉石,地上铺满了白玉琉璃瓦,两边是一排闪闪发亮的南海夜明珠,而那大殿尽头的龙座之上却空无一人。
“谷雨,尊上去哪儿了?”一个身着蓝色劲装的青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伸长脖子到处张望。
“亳州。”坐在大殿一侧的黑袍男子面色冷漠,惜字如金地回道。
“好端端的,去亳州做什么?那儿现在可是鱼龙混杂。”蓝衣男子抱着胳膊,笑嘻嘻道:“要我说啊,干脆让那帮修仙的和那群妖魔鬼怪狗咬狗打他个昏天黑地,咱们呢,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惊蛰你很闲吗?”谷雨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尊上的事,我等本就无权置喙。”
“无趣!”他撇撇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坏笑着道:“诶对了,你听说了吗,前些天紫魔君那老东西派手下得力干将去碧天宗偷袭,想对那个什么命定之女下手,居然被人一掌轰了回来!”
一提到这个,谷雨似乎也来了兴致,冷哼一声嘲讽道:“自己修炼飞升才是正道,拦着别人飞升算什么本事?那帮蠢货天天琢磨歪门邪道,传出去还以为我们魔族尽干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呢!”
“那咱也不能老干损己利人的事儿吧?哪家魔修这么干啊!”闻言,惊蛰忍不住小声埋怨起来。
“上回我在凡间修炼,不小心掀翻了一个老大爷的茅草屋,尊上居然要我给人家重新搭一个,里面的东西还照价赔偿。这也太没有魔族的样子了,要不是我还在吃肉,我都觉得自己立地成佛了!”
他瞪大了眼,哼哧哼哧地喘了口恶气,显然对这件事很是耿耿于怀。
见状,谷雨薄唇微抿,而后冷不丁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惊蛰,你知道我当初,为何选择跟着尊上吗?”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尊上是魔界最强的魔尊,无人能敌!”蓝衣青年一脸理所当然。
“不,是因为他曾经说过,只要心不邪,无论修魔修仙,无论功法如何,都是正道。”谷雨微微一笑,神色满是赞许和钦佩,“尊上,是有大智慧的人。”
“原来如此,说得在理啊!没想到谷雨你也是性情中人。”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似乎饱受触动,“既然如此——”
“那我赔给那老大爷的银钱,你能给报销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谷雨:“……滚滚滚!”
——
叶寒霜有晨起练功的习惯,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她便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房门。
前院的花开得很茂盛,尤其是那一树玉兰。只可惜一阵劲风吹过,纤细的枝条似乎承受不住花瓣的繁茂,竟从根部折断摇摇欲坠。
而那花枝摇曳之间,还隐隐能窥见一点淡蓝色的光华,只是那点奇怪的光亮很微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等等!
叶寒霜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立刻轻轻跃起折下那枝玉兰花。而后,她像拿剑一样握住了花枝的截断处,把真气汇聚到指尖,一股精纯的内力便缓缓逼入。
于是,枝头盛开的花开始枯萎,半开的花逐渐怒放,花骨朵也悄悄打开,馥郁的芬芳里,那点蓝色的光华忽闪忽闪愈发明显了。
她水光潋滟的双眸蓦地一亮,当即翻转手腕,踮起脚尖一个旋身,如同利剑出鞘将手中花枝背身刺出。
衣袍飞舞间,她分明出手凌厉,可那脆弱易折的枝条却能分毫不断,甚至枝头的白色玉兰也未曾落下一朵,其掌控力可见一斑。
身后的两个小侍女全都看呆了眼,忍不住小声讨论起来。
“翠儿姐姐,叶姑娘使的这些招式可真好看,就跟跳舞一样。”小桃满脸赞叹,眼里闪着星星。
“是啊,听闻她从前便是剑修,身法定然是极好的。只可惜,她那把绝世好剑已经毁在妖族手里,如今也只能折花作剑,聊做慰藉罢了。”翠儿面露伤感,长叹了一声。
而此时的叶寒霜已经听不见她们的扼腕叹息了,她满腹心思都集中在手里那一截小小的花枝上。那蓝莹莹的光点似有若无,就随着她的动作萦绕在四周,却经久不散。
她轻舒一口气,脚下踩着树旁几颗巨石腾空而起,手一扬把花枝凌空劈下!
所有花苞突然绽开,雪白的花瓣纷纷离开枝头往两边四散开来,缤纷落英竟也能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在坚硬的磐石上留下了一道道细微的划痕。
成功了!
这不是靠她的内力做到的,而是倚仗玉兰生长时自带的零星灵力。
虽然这点灵力并不算强,但至少证明,她想要抵御法术魔气的攻击,其实远远不止吸附旁人外泄的灵气这一个途径,还能引草木之气。倘若万物之势皆可借用,那么对敌的胜算便又多了一分!
叶寒霜柳眉一扬,因为这个突然的发现而精神大振,收回手,心满意足地翘起了嘴角。
见她偃旗息鼓,翠儿立刻迎了上去,嘴角噙着殷勤的笑意:“叶姑娘,宗主之前说了,碧天宗宝库里的兵器任您挑选,里面有很多名剑,您要是得闲大可以去瞧瞧。”
叶寒霜有点意外,不过还是摇了摇头婉拒:“多谢了,只不过我暂时还用不上。”
江湖中人说打就打,她的一身武功,是从腥风血雨里练出来的,手中兵刃最习惯的是就地取材。碎裂的酒缸、鎏金的折扇、头上的玉簪,长枪短刀没有她不会用的,不过最常用还是剑。
然而到了修仙的地界,她发现这里的名剑宝刀,居然都是要认主的,还需要灵气相催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修为越高,手中武器就越锋利,这对她一个毁了灵根的凡人来说也太不友好了。
看来只有等她研究出办法能真正驾驭这些法器,才能寻把趁手的剑了。
叶寒霜有点遗憾地轻叹了一口气,结果一抬眸,顿时被俩丫头欲言又止的怜爱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
“呃没什么,”翠儿忙把眼里的神色收敛了点,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婢子就是想问问,叶姑娘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是啊是啊,宗主在您的院子外专门辟了间小厨房,里面什么都能现做,有好多好吃的呢。”小桃也急急地附和道。
虽说修真之人过了辟谷期便不重口腹之欲,更愿意服用丹药,但叶姑娘如今已是凡人,兴许吃了美味佳肴,便能开心起来。
叶寒霜听了有点感动:“你们宗主真是太有心了,我倒不饿,不麻烦的话——帮我煮壶茶吧?”
她平日除了习武以外,别的喜好不算太多,品茶算一件。这修真界的茶,说不准是用什么千年的雪水所泡,想来一定别有风味。
结果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翠儿头顶的玉钗似是没簪牢,从发间滑落直接掉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寒霜下意识地去拾,而那小丫头也正好伸出手。
两人指尖相接,翠儿只觉得自己像是碰到了一块寒冰,那纤白的玉手,竟是比钗上的琼石还要冰冷。
她不禁瞳孔一缩。
是了,没有灵力周转,受过伤的虚弱身子自是寒凉无比。这才刚刚入秋,叶姑娘的手便已经如此冰冷,到了冬日,又该怎么捱过去呢?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声喏喏道:“婢子这就为您烹壶好茶,暖暖身子。”
话没说半截,大大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一包眼泪,只好牢牢攥紧手心的玉钗,和小桃两个人落荒而逃。
只留叶寒霜纳闷地站在原地,半天也没想明白,挺好的小姑娘,怎么说掉眼泪就掉眼泪了呢?
不过哭归哭,俩小丫头效率还是挺高的,不一会儿,她就闻见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好像山顶上的积雪陡然融化,露出翠绿的草芽,哪怕只从壶口里飘出来的那么一点,似有若无萦绕在鼻尖,就知道是好茶了。
叶寒霜顿觉心旷神怡,她关上房门,狡黠的眼神四下一扫,然后拿着茶盏就从后窗飞身而出,直接从后院溜了出去。
这样好的日头,这么香的浓茶,不找个舒服的地方赏景,岂不是对不起这大好天光吗?
主人不在,宗主府自然便没什么客人,这个时辰来回走动的侍从也少。叶寒霜走了一阵,正好看见不远处有座巍峨的高层楼阁,四角飞檐朝天,屋脊上立着一串惟妙惟肖的铜色小雕,四方的盝顶宽阔又平坦。
她心念一动,立刻提起一口真气凌空而起,而后轻巧地立于房顶之上。手上那碗茶被纯厚内力牢牢封住,竟是一滴未洒。
所谓站得高,望得远,从高处俯瞰,视野十分开阔,宗主府的风光便尽在眼底。
叶寒霜的目光从她所住的院子流连到正厅前的槐树,眯着眼怡然自乐地掀开茶盖微抿了一口,清茶缓缓淌过喉间,涩中带甜,真是唇齿留香。
“一人登高品茗,姑娘好雅兴啊。”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她耳畔响起。
叶寒霜一惊,登时警觉地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与楼平齐的一棵参天大树上,懒洋洋地倚靠着一个男子。
他面如冠玉,眉眼精致,唇色殷红,组合到一起,便有种难以形容的张扬俊美。三千青丝随意地用玉色发簪束起,唯有额前散开两绺,平添几分风流。
一身黑色长袍,袖口镶着金色云纹,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握着一个精巧的琉璃酒壶,阖上眼仿佛是云游四海的闲散仙人,一抬眸又透出一种刺骨的锋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看起来不像是宗主府的人,那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破除云天衡的三重禁制,而且完全隐藏住了自己的气息,可见修为境界深不可测。
“彼此彼此,这位道友一人树上小酌,也是好兴致。”叶寒霜掩下心里的深思,神色淡淡地回了一句。
“道友?”那人不知为何轻嗤了一声,足尖一点便从树梢飞到了屋檐,抱着胳膊斜睨了她一眼,突然眼神微变,沉声道:“你没有修为,灵根尽碎?”
他的话很直白,但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轻视,甚至连同情都没有,只是隐隐有些惊诧。
“如你所见。”叶寒霜也很坦然地承认了,低下头面色如常地啜饮了一口茶。
“那你是如何攀上高楼的?”他似乎来了兴趣,还刻意挨近了一点,那张俊脸蓦然放大,更是好看得摄人心神。
叶寒霜却对这等容姿熟视无睹,态度甚至有点敷衍:“自是乘风而来。”
她的一身武功,对师门众人已经编出了一套说法,然而和这人不过萍水相逢,实在没必要多费唇舌解释给他听。
那俊美男子自然察觉到她不欲多谈,英挺的眉毛不自觉地动了动,目光一转,落到了叶寒霜手里的茶盏上,于是慢悠悠道:“亳州叶金谭水煮的茶,果然香气宜人名不虚传。”
“不过这品茶饮酒都是一样的,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他单手把玩着手里的琉璃酒壶,下垂的眼帘也透出隐隐锋芒,“有没有兴趣打个赌?”
叶寒霜眉心微蹙。
这个人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威压很强大,但她却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威胁。恰恰相反,他身上甚至藏着一股莫名的凛然正气,即使他神态邪肆完全不像个正经的好人。
“不妨说说看。”她没有拒绝。
男子低笑一声:“我自封修为不用法术,就赌十招之内,是你先碰到酒,还是我先拿到茶。要是我赢了,你必须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叶寒霜柳眉一挑:“那要是我赢了呢?”
“那我就把兴许能重塑灵根的法子,告诉你。”他把尾音放轻,清润的嗓音仿佛清风竹叶擦过她的耳廓,还隐约带着点蛊惑。
闻言,叶寒霜那双透亮的水眸立时闪过一丝亮光,她把茶盖轻扣,碰到碗身发出轻微一声脆响,嘴角勾勒出一抹自信的弧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