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叠与匈奴来往的信件被找了出来,最早要上溯至五年前他才上任五城兵马司统帅之时,证据确凿,已经不容抵赖。
“在三月前的一封书信里,匈奴单于智牙师言明让黄明借机挑动京师安危,这与张文见到那件天花病人所用之物入京的时辰完全吻合,是以黄明是细作一事已是证据确凿……”
甄仕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就连后头朝堂上发生的事也未听清楚,他就这么眼看着这件事被定义成匈奴借机生事扰京而下了定论。
确实,裴相爷给出的证据足够充分了,充分的让人不得不信这就是一件匈奴借机挑事引发的灾祸。
那么这件事真跟原家,跟那位神医无关?是匈奴人的诡计?
甄仕远只觉得头疼欲裂,捂着脑袋看向坐在面前的女孩子:“你说这件事就这样了吗?”
女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五城兵马司统率这个职位作为细作似乎不那么合适。”
确实,五城兵马司这个职位,尤其是长安城的五城兵马司仅限于管理长安当地的杂事,并不能直接接触朝政。一个细作安排在这样的职位上能做什么?哦,除了散布一场天花乱抓人之外好似也寻不出别的用处。
甄仕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现在看谁都有问题,譬如今日裴相爷这一出让这件事坐实到黄明头上,我便觉得裴相爷有问题。”甄仕远皱了皱眉,道,“再这样下去,这长安城在我眼里真要人人皆不可信了。”
女孩子静静的听着他发牢骚,听了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所以,你先前得罪的人是裴相爷的政敌对不对?”
“是……”甄仕远才开口道了一个是,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后不敢置信大的看着她,随即伸手对她指了指,“你……”
乔苒笑了笑,道:“我也是才想明白的。”
“方才看你这般纠结裴相爷的立场,又突然想到你当年被贬出京,先任的大理寺卿狄大人没有安排你去别的地方,却偏偏去了金陵。要知道裴相爷出自金陵,可以说金陵与裴相爷关系匪浅,他将你安排去了金陵等同将你安排在了裴相爷的老宅,受裴相爷庇护。由现在大理寺众人的反应可以看出你得罪的人地位不低,如此一个地位不低的人再忙,想要对付一个远在外乡的府尹还是轻而易举的。可你在金陵一呆多年,却相安无事,只可以证明,是金陵这个地方庇佑了你。”
“你任大理寺卿,却除了先任的大理寺卿狄方行之外,没有上门拜见任何人,足可看出在这长安城,比你大的官员并没有哪一个同你走的近的,包括那位裴相爷。他与你走的不近,却仍让你在金陵相安无事,足可见此人一定还是裴相爷的政敌。”
这些细枝末节的推断足可以猜出这个人应当是裴相爷的政敌,地位不低了。
乔苒说着偏头看向甄仕远:“如此看来甄大人夹缝中求生,也怪不容易的。早知如此,我便不跟你来了。”
被她全部料中,无一遗漏。这让甄仕远颇为尴尬,半晌之后,只得干咳了一声,道:“你也混不多让。”
这是比谁惹得麻烦更大的时候吗?乔苒说着摇了摇头,道:“还有,这件事既然了了,我们也别查下去了。”
“裴相爷比起我们两个人总是离圣心更近的,”女孩子摊了摊手,道,“他这样聪明的人会选择相信这个结果,足以证明陛下并不想让这件事继续闹下去,这件事到黄明就够了。”
她还懂这个?甄仕远看了她片刻,忽地开口道:“你当年被关在金陵郊外的庄子上很不容易吗?”
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乔苒抬眼看他。
甄仕远看懂了她的眼色,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若说查案探案心思缜密是你的天赋的话,你如此会看人眼色,猜测圣心,是当年方家那群下人给你使绊子了?”
这简直就像从小被扔在一群勾心斗角的人中长大的孩子一般,真是怪可怜的。
“早知你这么可怜,那方家……”甄仕远顿了顿,道,“我就判的更重一点了。”
“再重,那方老夫人还活着。”乔苒提醒他。
方老夫人就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人一般,安静的关着。
至于看人眼色什么的,也算误打误撞吧!毕竟,她那样的成长环境之下,若是没有一早看透她那对被逼着商业联姻的父母,出了事万事都听他们的话,她也活不到那么大了。
“其实论这个我比查案更擅长。”女孩子嘀咕了一声,自嘲的笑了笑,但她不喜欢。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接下来,我们就看神医是如何出手,济世救人的吧!”乔苒说着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你我就不要在后面跳了,跳来跳去别早早送了性命。人如果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还是先低调的活着,再想其他吧!”
第231章 护送
原本还以为要查个幕后黑手,可事情突然就截然而止了,这对于多数人来说应当是一件好事。至少这件事捅到明面上来,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人传上天花了,百姓可以放心了,神医也可以准备医治了,至于他们也不用查了。
没有事情总比有事情好,乔苒离开之前安抚了一声脸色难看的甄仕远回了家。
家里的院子里排了不少铁锹锄头和铁铲,是红豆新买来的。不需要帮小姐买饼了,那么待家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后院那块空着的田地可以准备开垦起来了。
乔苒一边吃着桌上的凉面一边听着家里的第一大丫鬟红豆指挥着借住在这里的方二夫人和方秀婷两个人。
“明儿,我们开始刨地!”她指挥着二人,道,“先时去骡马市买了些种子,京城的东西太贵了,所以我们要自己种菜吃。”
两人身形顿时一僵。就算手头稍紧了些,可她们来京城是为了刨地种菜的吗?这乔小姐还当真准备这样刨地种菜的过日子下去?她们本能的瞟向一旁的乔苒,见她什么都没说,等了半晌之后只得有气无力的应了下来。
这真是跟做梦似的,那什么老话说的好,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时候被这丫鬟指着鼻子开始敲打安排做事了?
两人敢怒不敢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离了这地方到哪里再去找个这么便宜的住处去?
算了,先忍忍吧!
没了初时的新鲜,这长安城的日子同金陵也没什么不同。
吃饭、睡觉,劳作是每一日都要做的事。
躺在床上,察觉到身旁裴卿卿偷偷翻身吃糖滚山楂的举动时,乔苒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睡得不太安稳来回翻身的红豆,她垂眸看向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手指,这才沉沉睡去。
没了往日的安稳好眠,第二天一大早,乔苒一睁眼就看到了裴卿卿突然放大在自己眼前的脸。
“你醒啦!”裴卿卿见她睁开眼睛,这才缩回脑袋指了指外头,道,“外头好生热闹呢!”
乔苒嗯了一声,睡眼惺忪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眼不远处红豆早已收拾干净的软塌,收回目光,而后走下床来,梳洗一番之后便同裴卿卿一道出了门。
萦绕在院子里的粥香扑鼻而来,红豆早早便爬了起来忙活了,而苦着一张脸的方家母女也同她擦身而过,讪讪的笑了笑,便低下头搬着锄头铁铲往后院去了。
大门未开,宅子离巷口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听到了街上传来的嘈杂声。
“他们说神医出来了,我们去看看去!”作为孩子的裴卿卿并没有分到红豆交给她的劳作任务,趁着等粥出锅的空档便拉了拉乔苒的袖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道,“我还没见过神医呢!”
“你见过的,不要装傻!”乔苒毫不客气的戳破了她的谎话,“就是那位余杭见过一面的原小姐。”
“那不一样。”裴卿卿道,“那时候的原小姐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不一样的。”
是啊!那时候的原小姐是为了自证医术,但她是不是神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存疑的,且当时余杭知晓她到来的人并不多,而此时的原小姐却早已与往昔不同了,她是人人认定的神医,一出手,几乎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本事。
还真是不一样了。
乔苒想了想,点头同意:“那我们看看去。”
此时天色尚早,但因一早便告诉大家今日神医会从皇城出来,去往城外为人治病,所以还未走到巷口便已经看到了时不时经过的行人往一个地方去了。
这等情况下,已经不用问了,直接跟上人群的方向便能看到原小姐了。
疫情这种事,长安城并不是头一次遇到,只是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比起往年治病大大小小马车载着大夫接连出城的场景,这一次只有一辆,装饰华贵,珠帘垂幔之后,是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
若是不说,怕是都会以为这是哪家贵女出街吧!
原来这就是神医啊,这神医生的这么好看啊!
百姓稀奇又激动的跟着这一辆马车出行。
她一个人就过去了吗?
众人望了望四周,再三确认了一番,这一次确实没有别的大夫跟着,只她一人孤身前往。
毕竟是天花啊,大夫也惜命的,大家能理解大夫的所作所为,可此时看到她一人一车前往城外,还是在刹那间眼眶有些发热。
围观的百姓也激动了起来,有几个妇人忽然冲出了人群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神医恩人啊!”她们踉踉跄跄的跪倒在地。
有围观的行人认出了这几个妇人:“好似都是三街九巷那里的,那边那个是香二嫂子,我认得……”
“谢神医救我孩儿,待到我孩儿归来时,我顶要给神医立下长生牌位,求神医长命百岁!”
人群越发骚动,比起寻常看热闹的百姓,那些有亲眷得了天花患病的更期待这位神医的出现吧!毕竟这可是天花啊!若是治好了,那是不是再也不用怕天花了?
真是天佑大楚,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众人越发激动,不断有人从巷道里涌了出来,护送着她一路向城外行去。
“有这样的本事,谁能不敬呢?”乔苒拍了拍看的目不转睛的裴卿卿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去吧,你也是孩子,天花这种病小孩子更容易染上,你这几日也不要乱跑了,好好呆在家里,听到了么?”
裴卿卿点了点头,热闹看过了,也该回去了。
“她好威风啊!”回去的路上,裴卿卿忍不住感慨道。
女孩子话里倒没有嫉妒这也的情绪掺杂其中,纯粹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毕竟雪中送炭,危难中挺身而出的举动啊!”乔苒唏嘘了一声,“这是一件好事,她若是解决了这件事,必当扬名天下。”
毕竟天花这种病可不仅止于大楚,就连海外也有,令人束手无策,此时突然站出一个人来能治天花,这便足以在史册上留名了。
乔苒垂眸看了看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手指,有些自嘲:果然正版的就是厉害啊,她这个次品就做不了这么留名史册的事了。
两人唏嘘感慨间,几个沉着脸的老者从身旁经过。
乔苒脚下一慢,本能的看向那几个老者,虽然他们皆一身常服打扮,看起来与街上的百姓别无二致,可是方才他们经过她身边时,分明有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涌入鼻间。
这几个人是大夫吗?
“就连孙公都治不好的病,她居然敢口出狂言?”
几个老者的议论声纷纷传入她的耳中。
“还找人来了拦车这一出戏,原家真是太不要脸了!”
“就是!毁我正统医道,以致如今城中百姓只知符医不知我们这些正统的大夫,如此下去那还了得?”
“我们太医署的人哪个不愿跟着一同前往了?偏偏她自己道只需一人就够了。哼!确实够了!她一个人出现在百姓面前让人怎么想?她自己逞了英雄,却将我太医署的人比作了狗熊,简直欺人太甚!”
……
抱怨声随着这些人渐行渐远,也听不清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商道的道理放到别的道来自然也是说得通的。
第232章 指骨
神医是前往城外治天花病人的,至于治的怎么样,并不可能立刻便有消息传来,但照着神医以往疑难杂症无一失手的本事来看,几乎没有人认为她治不好的。
是以将神医送出城之后,这个长安城又是以往那个盛世长安了。
大理寺的休沐日每隔十日便有一日,她的第一个休沐日就快到了。乔苒扔了手里的笔,将抄好的卷宗记录交给甄仕远,而后开口道:“甄大人,明日是我休沐日,就不来了。”
“你就是告假都不要紧。”甄仕远将那些卷宗记录整理好,眼皮都未抬一下,道,“反正也没什么事。”
或者可以准确的说是自从他上任大理寺以来就没有什么新的打到大理寺的案子。当然,这于民生太平的长安城是一件益事,可对他本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先前的贪污案不是你我找出来的?”甄仕远将那些卷宗记录推到一旁,颇有些不是滋味,“还有那个黄明案子也是你我暗中作了推手,只可惜……”
可惜这些案子查出来之后,后续的都交给了吏部。
“吏部审查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若是交给你我,说不定早就审问出来了。”甄仕远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那也未必吧!”乔苒却老老实实的说道,吏部的又不是酒囊饭袋,自然是不好审查罢了。
眼见甄仕远脸色愈发难看,乔苒见好就收,忙转了话头:“甄大人,你也别急,我便先走了。案子这种事说不准的,你在这里干着急没有用,但你若是不防,说不准它自己就上门来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它自己就上门来了?安慰人也没见这么个安慰法子的。甄仕远气的挥手赶人:“走走走!”
乔苒哈哈笑着走了。
望着女孩子离去的背影,甄仕远嘀咕了一句:“她还挺自在的。”顿了顿,忍不住又道,“先前在金陵处处惹事,到了长安倒是乖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