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及从前之事,他只道不好,若是江咏思去了,怕闵危不会放过他。何况林良善还在闵危那处,林原只不断希冀着两人不要相见的好。
现今的江咏思,林原已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什么。若他将自己与闵危联系的事情捅出,不若林府是真的要没了。
这些时日,林原每日夜间都会到祠堂处,给林安及其妻上香,只望一切安好,勿再多发事。
新帝连声道三声好,又笑道:“待江侍郎回京,朕必定给你封赏,加官进爵!”
“臣领命。”江咏思敛眸道。
江府众人得知此事,是一时大哭大闹起来,尤其以贺氏的嗓门最大:“儿啊,你怎么就想不开要担了这职,去了金州啊,那不是去送命吗?”
往日一向不插手儿子决定的江二爷也是紧皱着眉,坐立难安地走动,片刻后终于道:“咏思,你不能去。”
“父亲生时曾得了先帝的圣旨,可作违抗圣令之用。我这就去找来,你拿去与圣上看,必然不会让你再去金州。”
“快去啊!”贺氏是抹着泪,推了一把江二爷。
江寄月的父亲江三爷也语气凝重道:“咏思,你去不得,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哥哥,你不要去,好不好?”就连向来不懂事的亲妹江迎曼也拉着哥哥的衣袖,哭道。
江咏思望着满屋的人,将袖子抽回,声音带了些厉:“我既已请旨领命,哪里能随意更改。”
他顿了顿,道:“我会活着回来,你们放心。”
“如何放心啊?那里可都是作乱的逆贼,儿啊,再听娘一句劝,别去了。”
“咏思,你再想想。”
“呜呜呜,哥哥别去。”
任他们说的哭的,江咏思去意已决。只在临去前,去了江氏祠堂,长跪在江宏深的牌位前一个时辰。
粮草督运一职,实为苦差,甚至会为此丧了性命。
江咏思与众人一路往南,拿了新帝圣旨,于江南各处州县粮仓聚了足够的粮草,又有新帝岳丈江南提督的大儿周鸿率兵护送。即是如此,半路上时常遭受到饱受饿寒的流民抢食,以及上山为匪的抢夺。
死在刀枪剑戟下的无辜百姓一日比一日增多,江咏思看着饥黄肿胀的他们,也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可粮草是即将要用作征伐金州,不可能散分于他们。
愈往南,江咏思更加日夜不得安眠,若说从前年少,总会与老师同窗,还有江宏深谈及民生,总能说出许多的建议来,又辩论其实际用处。
可当真实的世间百态摆到他面前,他又对从前的那些高谈阔论感到不安。
就在这样的不安中,一行人接连过了渝州、浙州,又绕过岭南四州,到了随州,渐渐逼近金州。
夜间,一处平地,十分之四的人在视察周围动静,而剩余人则在歇息。还有不到一刻钟,便是换岗的时候。
周鸿不免烦躁起这桩差事,他本就不愿来,可得了父亲的指令,也不得不来金州一次。
若还在浙州,他倒还可以在半夜去找一两个小娘子喝喝酒,可快进了金州,是荒成什么样了。怪不得是南疆分出的,尽是蛮夷。
此处是连绵不断的绝山,形成了山谷。树木连绵,鸟雀安眠。
他看向一旁正在篝火前的江咏思,是无聊道:“江侍郎在想什么呢?这样认真作甚?”
江咏思看着那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身上的冷意,道:“只是在想快要进金州了。”
“听得传讯,陈大将军也快到了此处,至多一个夜晚,明早便到。”
若非现今可供调遣的兵卒多聚北方州县,大将军陈风是要与江咏思一道的,可惜就在兵卒和粮仓分在一北一南。两方只能在此处聚集。
众人提心吊胆,只盼着一切顺利,却还是出了意外。
换岗时,山谷中忽地回响起战鼓声,一声比一声更激,直让歇息的人从梦中惊醒,纷纷拿起手边的武器。林间的鸟雀也被惊起,黑压压地在空中乱飞。
周鸿自是护卫在江咏思前面,大喝一声:“护好粮草!万不能出现差池!”
江咏思心一凛,也环顾起四周,可不见敌方一人。到底是谁在敲响战鼓?是闵危派人如此做的吗?
可激烈的战鼓声在一刻钟后停下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无人出来。
众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却又是一阵战鼓声,比方才更大,惊起了更多的鸟雀。甚至有些鸟已发现了大量的粮食,竟是成群结队地飞过来,落在那些麻袋上。
周鸿所带兵卒一面为了应对即将出现的敌军,一面还得应付这成千上万的鸟雀,是手忙脚乱起来。
待那鼓声停下,鸟雀还在争食,即便是死在刀剑下,也直往粮食上冲。
不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江咏思周身一堆不知名的鸟飞闹着,他忙用剑挥开,可也不过驱散三四只。君子六艺,他虽习过,却并不如何精通。
周鸿是砍断了一只鹊的双翅,不禁怒吼道:“果真是南蛮之地!连鸟也是不要脸皮的!”
兵卒是急于用对这些凶猛的鸟类。
一炷香后,第三次战鼓声再起,这方人马已然有精疲力尽之状。
江咏思还未及喘气,忽大喊:“不好!周将军,快让他们护好粮草!”
糟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林间埋伏许久的人终于出动,从三方包抄而上。
他们的身上似乎涂抹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那些鸟雀纷纷绕过他们。双方交战,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江咏思、周鸿等人就被夺手中的刀剑,绑上了麻绳。
张乾打量了两人一眼,便挥手对手下人说:“将这两人带回去。”
“张将军,那其余人该如何?”有人问道。
那些被夺了兵器的败兵恐惧地等待着,也有人叫道:“求求将军不杀之恩。”
接连的哀求声响起,一时的山谷中回响。
张乾想起闵危的吩咐,道:“若有人愿跟随我们,自然活命,至于其余杂人,就留在此地喂鸟。”
兵卒四散去传达命令。
江咏思是不得不被逼着跪在地上,又被蛮力拉起,跟上他们的脚步。手腕活动间,那活结是越动越紧,他也只看着前面领头的人。
是闵危的人。他一瞬判定。路程倒是不长,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军营。四处点燃着篝火,照地周围通明,时不时有训兵的喝声。
还未及与周鸿说上一二,便见那领头者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江咏思?”
这般面容,可在人群中突显而出。
“是。”江咏思应道,也知接下来的会发生何事。
“将他带去二公子的营帐。”张乾对亲信吩咐道,又急着去处理那些粮草。
江咏思又是被人一阵拖拽着,终于到了一处营帐前。那名亲信禀报后,得了一句:“把他带进来。”
江咏思随后被推搡着进了营帐,就见到了里面之人。果真是闵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给江大公子松绑?”
张乾亲信有些惶恐,极快解开江咏思身后的麻绳后,就得令退出帐外,帐内也只剩下两人。
须臾,在沉默中,闵危方沉静笑道:“江咏思,我们倒是许久不见,上次见着你,该是在你的婚宴上。”
江咏思握紧了袖中的拳,面颊紧绷,一出口便问道:“善善在你这处。”
不是疑问,已是认定。
闵危唇边笑意犹在:“是在我这处,你能如何?”
能如何?江咏思只觉如今狼狈之姿已落下乘,却仍道:“她已和我拜堂成亲,合该是我的妻,此番,我要带她回去。”
闵危闻言,狭长的眸中冷意乍现,笑意顿失:“你们未行完最后一拜,算不得夫妻。”最后两字,似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也该未若你江氏族谱,不是吗?”即便是入了,他也定让她的名从上方剔除。
江咏思是怒地脸色都变了,只道:“让我见她一面。”
他许久未见她了,甚至于那场婚宴上,他都未及看她新娘子的妆容。想到此处,悲从心起,伤难自抑。
闵危望着他惊变的神色,忽而又笑道:“你擅棋,不若我与你下一盘棋,若你赢了,善善我便让你带走。若是输了,你得留下你的命,如何?”
“你赌,还是不赌?”
第87章 第 八十七章
沉沉的声音落下,对面之人就不由滞住了。
江咏思此次在金銮殿上接了粮草督运一职,却是寻了正当理由离开梁京。此前那些派往金州和临城找寻林良善的人,是没有一个回来的,想必早身亡了。
他确信是闵危所为,也无畏金州蛮夷,不远千里赶来。即便胜算微乎其微,他也要将她带回去。
从前,他已很对不起她,没想到连那场期盼甚欢的婚宴也被打断,更至此后事端。想及这些时日,林良善不知会遭遇什么,他也不敢再深入去想。
“我要先见过她。”江咏思毫不犹豫道。
闵危脸色骤沉,冷笑道:“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给江咏思一个“机会”,已是他好心泛滥。
营帐外是纷乱的兵训和嘈杂的呵斥声,而帐内是充盈的冷寂。
不过两年功夫,面前之人已不是当年卑微。江咏思终于道:“好,我赌。”
他心中不安,清隽的面上却不显露一分。从在绝山山谷被俘获,他就猜测到接下来的事情走向。
闵危既是敢提这样的赌约,可见胜券在握,且从他占据金州之地的种种手段来看,也绝不是妄言之人。他是笃定自己赢不了他。
此时,江咏思是不由再想起林良善特意装扮到焦纵山,眼含笑意地将那本《百变效古棋谱》作为十六生辰礼送他。
如今,他是走上她曾经走过的路,一一尝过那些苦涩。
“倒是不怕死。”那人也不知是讽笑,还是自嘲。
帐中桌上,已摆放有棋盘及黑白两子,显然是等候已久。
两人各据一方,分占相对。
对方甫一落子,江咏思就心道不好。这般老熟,比莫岑更甚,思考许久,手中紧捏的白子始终找不到落地的地方,只能任由黑子形成连绵激烈的攻占之势。
他不由想起了闵危自林良善救助到府上前,不过是一个乞丐。这短短几年功夫,怎可能学得这样的棋艺?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闵危神色淡然,在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却只闲适地端起一旁的茶水喝起来。
这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外边天光大亮。
棋盘上白子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待被屠。江咏思的额上都是汗水,手心也湿了大半,连棋子都要拿不住。
半个时辰已过,最后一子,迟迟未落。
无论落在何处,都是死局。
他终究是输了。
闵危站起身,理了理有些乱的袍角,道:“既是输了,也该应上我们的赌约。”
白子砸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江咏思踉跄地起身,手脚冰凉,一时盯着残局怔怔。
初时,他还抱有那点侥幸。自幼便跟着江宏深学习棋艺,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棋艺也愈发精进,少有人能在棋上赢过他,甚至是后来的江宏深也不能,只嗜棋的莫岑能占上三分优势。
可现今,就连他曾引以为傲的擅长之事,都被这逆贼以轻力压制。
闵危见着江咏思的神情,心下是莫名快意,忽地笑道:“我现改变主意,又不太想要你的命。”
此番,不过是他故意为之,想要看看江咏思的落魄沮丧之态。林良善心心念念两世的人,不过如此。
这世,闵危既决意要与她相守一生,定然事事顾忌,万不能留下任何的遗漏。至于江咏思的命,他是极压制着杀人的冲动,不想让一个死人在她心中永存。那必然是消除不了的威胁。
他尚且未失理智。
偏此时,江咏思厉声道:“你谋逆一事已是违反天道,想要你命的人诸多。若让善善一直在你身边,是要陷害她于危难中吗?”
闵危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接着听他说。
“更何况她本就无意于你。若她有意于你,早在两年多前,就会应下你的提亲,而非后面答应嫁与我。你现今不仅是不顾她之性命,还强行把她固在身边,到底是为你一己私欲。”
江咏思自然看见了对面之人的脸色愈差,但继续道:“那场大火后,她的尸骨被找到,你猜我如何知道那不是她。”
他似是痛苦地回忆道:“十岁那年,她为了给我摘青梅,偷偷爬到树上采摘,却不慎从树上摔下,摔裂了右腿小骨,那处有了痕迹。”
“那时她救了你,还事事为你着想,你却恩将仇报,借着闵戈的名义坏了我与她的婚事,究竟是真的为追讨道义,还是别有用心!”
转瞬之间,江咏思的脖颈就悬着一把利剑,锋利的剑刃割开了他的皮肉,鲜红的血流出,落在他脏污的月白色袍子上。
闵危阴鸷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欲杀之后快。
林良善与江咏思的种种过往,他不会去打听,只会让自己恨意难消,却未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段。
好一对青梅竹马,是他强拆了他们。
“江咏思,你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倒让我觉得可笑。”闵危却未笑。
他是小人,江咏思也不过伪君子。都是一般人,却说地动听。更何况林良善于这世救了“自己”,也不过始于私欲,她确实对“自己”好极,但那些全不是他。
闵危的右侧脸颊抽搐两下,控制着手,反讽道:“若你真地爱惜她,自不会让她为了你从树上摔下,还裂了腿骨。此类事,还有多少?”
话音刚落,江咏思脸色骤变,身体颤了下,剑刃更深一分。
“她年幼时便爱慕你,费尽心思去讨你欢喜,而你又是如何待她的?曾经,在她受着众人非议时,你又在做什么?不过是忽然觉出她的好,甚至给她下了失去记忆的消愁散,让她仍记得对你的情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