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有朝一日,她竟会想到这个词。
八月二日,林良善没料到这次闵危再来明州,竟是带她去遂州的。
也许是在岭南苦战,又或是匆忙而行,他确实如信中写的那般,原先凌厉沉隽的面容有损,青色的胡茬都未及刮除,右侧面颊,接近下颚的位置有一处剑伤,已经结痂。身上的军袍也烂稀稀的,总之又难看又落魄就是了。
时隔四个多月,闵危再见着林良善,她正蹲在地上逗着猫玩。
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过头看了眼,是吓地赶紧站起身来。一点惊喜都没有。
闵危有些失望,又想着或许是现今的这副糟糕模样吓着她了,可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收拾。想要抱下她,又怕她嫌弃地说他身上脏。
夜间戌时一刻便要启程。闵危在将院中的一众事交代妥当后,让人烧了热水来,沐浴换衣,整理仪容。
林良善本来在屋外院子里胡乱走动,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忽地被一小仆告知,闵危让她进屋。
她忐忑不安,又见着往来忙碌的人,终是进屋去,就见他裸露着劲瘦的上半身,暗青的衣袍褪在腰间,不由偏过头去。
“善善,过来。”他叫她的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笑意:“都看过多少回了,你的胆子还是这般小吗?”
他故意调笑,却见她真地要摔门而出,又道:“我身后有伤,你替我上些药。”
“你不会让他们给你上药吗?”林良善冷着脸道:“我给你叫人去。”
“我只想让你上。”
倏地,他低身下去,手握成拳,头抵着桌面,似痛苦的模样。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
林良善见他这样,犹豫了两瞬,走过去。就见着他满身的伤,这里一刀,那里一剑的,比上次来时还多,是不由在心下感慨。
闵危攥住了她的手腕,瞧见她神情复杂的脸,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被人砍成这样,怎么还活着呢?”林良善直接道,见着他犯病地好了,又刺声道:“怎么不痛死你算了?”
闵危此刻只想一直看着她,笑着答道:“自然是还要活着回来见你。”
说这些话,他可是愈加熟练,也愈加没脸没皮。林良善比不过,噤声了。
“帮我上药吧,我身后的伤是真的泛起疼来。”闵危将桌上的药瓷瓶塞到她手中,又转头回去,双臂枕着趴在桌上,方便她上药。
林良善被他这迅疾的动作弄地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人都趴着等着了。
她是真想将手中的淡青色瓷瓶子砸他脑门上,可最后也只是想想,洗过手后,就给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抹开药来。
因方沐浴完,伤口着水,有些皮肉绽开来,微微泛白出血,看着可怕。
若非林良善年幼时早见识过其生父身上的伤,以及前世时自己那凄惨的死法。她定然看不下去。
她认真地涂抹着药,心中却想着:这时候他可还不能死。这是在听了那些大街百姓的言辞后,她的想法。
骤然听到一声:“难看吗?”
“嗯?”林良善没听清,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闵危低头笑道:“我说让你轻点,怕是这伤没先把我疼死,你再用力点,我就真的要疼死了。”
林良善正给他左侧肩胛骨处的刀伤抹药,闻言是往那处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那处渗出血来。她道:“你说真的?”
这回换他不说话了,闷哼了一声。
她接着给他抹药,总归抹地整个后背都是药。
药未干,闵危也就那般坐着。待林良善将手洗净过来,他才委屈道:“善善,你怎么一封信也不回复我?”
明显是见着那妆台上的信被拆了。
“没什么好回的。”她淡声道。
闵危也不纠结这个,望着她,道:“此次你与我一同到遂州去,我倒也不用再苦等你的信。”
说的有可怜似的。林良善懒地再搭理他,却想起听到的一件事,问道:“我听说莫岑是下山,进了朝堂吗?”
这是近两日传开的消息,说的是以学识闻名天下的莫岑是入了朝局,试图以一人之力挽救倾颓高楼。前世该没有这出的。
闵危站起身,将腰间的衣袍穿上,整理着暗纹的窄袖和领口。
他笑道:“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只是好奇罢了。”她道。
闵危只道了一句:“他确实是要协助段治,只是太晚了。”即便是在五年前,莫岑就这般做了,也依然救不了这废朝。
这还不是最有趣的,莫岑入局,可是江咏思的功劳。此中,又是莫千映在中牵系。
此事,还未到告知林良善的地步,一切都在向前世那般靠拢,只是快慢而已。
更何况,闵危也不想两人之间再出现江咏思这个名字。
第九十章
延平四年八月中旬,江南之地炎阳高照,酷热难当。
浙州与遂州分界处的溯水河畔已集聚百万兵数,是要一举破了浙州防线。
江南提督周韬应对困难,又不断派人往梁京去急信,要求调动援军,说是要撑不住了。
段治已在龙椅上坐了四年多,却每日心惊胆战,没有舒心日子。且随着叛臣闵危攻占下愈多的州县城池,他更是惶恐不安,夜半难眠。
若浙州破了,叛军很快就会攻入梁京。那时,怕是他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段治是急急地传召莫岑进宫,与近臣商议应对之策,要赶紧将叛军逼退才好啊。
尽管如此,叛臣闵危却是无畏,总能识破那些计谋。
终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浙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克。周韬也被叛军俘获,斩首于阵前,更是令那些守卫官兵惊惧,再见大势已去,其中副将首先放下了手中的剑。接连地,兵卒也纷纷丢下武器,不再反抗。
战事方结。闵危翻身下马,将染血的长.枪扔与亲兵,抹了一把面上的血,就召集了众将领,对接下来的事务进行一一交代。
“如今只剩最后一战,还望各位竭力而为。只待城破,夺下梁京,我定然不会忘记诸位功劳。”他看着底下的众人,笑道。
将领们皆拱手道:“末将定不辱命!”
“如此甚好。”
十二月初时,梁京城内的百姓也得知了在京郊外驻守的百万叛军,是乱了套,欲逃出城门求生。却是梁京城周围的十六道城门皆封闭起来,不允任何人进出。
大雍将要灭亡的消息,是疯了般地在城内传开。城内百姓慌成一片,大多数人家闭户不出。
而朝中当官的也是担惊受怕得很,可大雍一日不倒,早朝便还是要去。皇帝是每日发着火气,甚至从台阶上下来,踹了前头的好几个大臣发泄怒气。
众臣敢怒不敢言,就连莫岑都想不到办法,他们能如何。
一旁的莫岑也是尴尬异常,同时也对自己几十年的学识有所怀疑。不过很快,他就得知了叛臣闵危的身边有和剩出谋划策,也只能心道这怕是天命。
若非自己的孙女执意让他下山,说要帮助江家,又拿了自己的性命作威胁,他本该不入朝堂,何苦是现今的自讨没趣。
江咏思未料到莫千映会在三个月前来到府上,是哭红了一双眼,问他有没有事。
四年多前,江咏思被剥官职,虽后面又重赋了一个五品的官,又逐渐升任上去,但皇帝不再待见他。
在江宏深逝世后,江氏是渐渐没落下来。因粮草督运失职一事,江氏更是人心分散,已有部分旁系分离本家,怕会招致祸患。
莫千映的出现,为此带来了一线生机。
江咏思借着她,得以与莫岑见面,又拿出曾经他与祖父的师兄弟之情言说,想让其下山帮辅皇帝。
不过两日,莫岑就应下了此事。
江咏思也知其中有莫千映的牵引,只能道一声:“多谢。”
此番举动的意义何在,不仅在于尽力保住大雍,其是江氏兴起的原本,而另一层意思,则是那叛军领者是闵危。
只是他的打算彻底落空。
三日后,各城门守将得了圣令,率众军誓死护好城门,万不能放一个叛军进城。
外边轰鸣的擂鼓声和喝声,夹杂在一起,又有箭矢飞石不断,砸落射穿了那些木窗屋顶,引得近城处的百姓四散往更远处逃窜。
箭矢上引着火,成片的屋檐蔓延起橘红的火光来。一时之间,烧杀抢掠,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上演。各个自顾不暇,只求保住性命。
大多数官员都窝在自个府上瑟瑟发抖,或是与家人商议对策,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似乎已成定局。
林原自也是在府上待着,但他无紧张之感。张管家、陈娘等人听着那些动静,是吓得魂都要没了。
府上有些人要离开避难,但他道:“谁也不能出府。”便叫人把大门封死了。
林原未料到闵危率军攻城的速度如此之快,却想着大概很快能见着林良善,是安心不少,又好一番安慰府中之人。自然不会把详情告知他们。
辰时三刻,已过一夜,城门终被重木撞开。十六道城门,失守十三,城门下的尸体堆聚成海,冷风吹地血腥气四溢。
叛军进城,铁蹄下尘土弥漫,声响如雷,旌旗蔽日。
梁京大乱。
延平四年十二月初八,戌时方过,叛军攻入宫城门,禁卫军统领蒋辉放弃抵抗,率先招降。
皇帝被斩阶下,至此存在四百多年的大雍王朝彻底覆灭。
林良善已近四个月未见到闵危,自上次到了遂州,也只能听得每日传回的讯闻,直到梁京城破。
“善善,想必你早想回林府,我今事忙,只好让人先送你回去。待过几日,我会去找你,勿念。”
她看着最后两字,不免心道闵危自作多情。第二日一早便被重兵亲卫护送,终是重返梁京。
一路颠簸后,到了城门。那处早已换人,在看见马车外护卫的重兵,是立即放行。
四年未见,林良善甫一见着林原,便抱着他大哭起来。林原也是眼角湿润,只不断地安慰她,又拉着她看了好几转。裹着厚袄,脑袋钻在毛茸茸的领子中,面色红润,似乎丰腴了些,不似先前那样的瘦弱,该是过得不错。
“闵危可曾苛待你?”他仍问道。
林良善擦泪的动作一顿,微抿着唇,摇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林原放下心来。这四年,他总担心着她。若是闵危等人被朝廷剿灭了,那她可怎么办?
幸而如今这个担忧是没了,只是接下来这朝局怕会艰难很多。
林良善见哥哥皱着眉思虑,也不能说出埋在心中的那些事。
“这天冷,你该也累了,就先去歇息,等醒了再与我好好说这些年的事。”林原摸摸她的脑袋,又见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婢女,虽看着不起眼,却有一种有别于其他婢女的感觉。
林良善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这是闵危的安排。”
林原愣了下,只点点头,便催着她去厢房了。原本她的闺房是被烧毁了,并未重建,怕引起他人注意。现今,怕是要找人赶紧办此事。
想及此处,林原又是怔住。若说曾经他还可以与闵危说上一二,甚至是违了两人之约,让林良善嫁与江咏思;可现今,闵危已入宫中,怕接下来便是登基称帝等事宜。他可还能说上什么?
而方才林良善之状,闵危该很珍惜她,不若会让那些重兵在林府外守卫。虽林原觉这番有些小事大做,但足见闵危的重视。
可接下来又该如何?毕竟林良善在四年前亡于火中。
林原这般想着,叹息一声,又不能真地跑去宫中问。只能等,等闵危处理完一切事务,得了传召,再借机询问。
他又吩咐张管家陈娘两人,让他们去对府中下人道:“府中禁谈关于小姐的事。若是发现,施以六十杖刑。”
五十杖刑,足以要了人命。这番严戒,也是让他们不要多舌,总比惹出祸事来的好。
张管家陈娘还浸在小姐回府的事中,又是欢喜又是吃惊,再见着林原严肃着脸说这话,也不敢再问其中缘由,便去说与府中下人。
接连七日,闵危对旧朝官员进行了大范围的清算。这般事,前世已过一遍;第二次,只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早拟好了官员名册,并分列交予亲信将领。
“你们按着这份名册,该活着的,让他们明早进宫;该是死的,便不用再留。”
很快,那些被兵卒围住府宅的官员是等来了结果。不过是一些人得了传令,于翌日卯时三刻到宫中商议要事;而另一些人则是阖府被抄家,其中臣子还烈性地咒骂,是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家眷亲属一一都未放过,杀戮惨叫声不断。
此前,还有逃跑在外,或以致仕,又或是下派等其他缘由离开梁京的官员,也未派人抓了回来,或是杀了,又或是关进大牢待审。
另外还有城中的富商银铺,因段治强旨被留,也早在城破时被下令控制住。纵是万贯家财,只待上方裁决。
林原也得了令,只是前来林府之人倒是恭敬地很。他有些难安地问道:“敢问江府是何种状况?”
“这我不知,尚且有事要忙,还望林侍郎见谅。”那人拱手抱拳,率人离开。
晚间,两人一同用膳时,林原是心事重重。
林良善见着,问道:“哥哥,怎么了?”
林原自不瞒着,道:“明早我得进宫。”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到底对闵危是如何想的?”林原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叹气道。
林良善捏紧了手中的筷,好一会儿,闷声道:“你别问我这个,我自己也烦的很。”
林原也不再问了。
翌日天光微亮,城中仍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冬日的寒风卷夹着,吹得人直泛冷意。
金銮殿中,底下跪倒了一片人,自然有官员发现了有好些位置空缺下来。譬如丞相徐敬、工部尚书严扬、太子少师宋里风、吏部右侍郎贺生安……
有府邸相邻的官员,自然是听见了隔壁的动静,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现今更是忧惧,怕是命丧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