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会静心阵?”周笙白又问。
丁清老实作答:“年幼时家里长辈教的,我不会捉鬼,只会一些护身的法阵结印,但长辈很早就过世了。”
这世上有五堂,分符、咒、剑、阵、药。
符是中堂,主镇压。
咒是南堂,主调和。
剑是北堂,主杀伐。
阵是西堂,主守护。
药是东堂,主治愈。
西堂的阵法,都是困鬼或护人的,会这些的不光只有西堂的人,西堂境内也有不少世家懂得一些护身之法。
周笙白对丁清生前的事并不多感兴趣,他只是想问问,看丁清如何回答。他想认真盯着这小疯子的眼,看她会否对自己编瞎话。
不过丁清说的似乎不是谎言,她只是没有再过多解释了。
丁清的手里还攥着那一方手帕,也不知此时要不要递给周笙白让他擦擦脸。
她等周笙白再问些什么,只是等了太久,等到潺潺溪水声都显得有些刺耳了,周笙白才终于开口。
他问:“你说你要做我的手下?”
丁清一瞬抬头看他:“是!”
周笙白嘴角挂笑:“那你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丁清毫不犹豫:“我能为你而死!”
周笙白的笑容更大:“你已经死了。”
丁清便道:“那就为你而活,你想让我如何都行,是手下,是奴仆,是一只不要命的蝼蚁,都可以!”
周笙白哼笑出声,他双手背在身后,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冒着热烟的溪水,似是不信地哦了声,下巴朝溪水方向抬了抬。
他道:“下去,洗一洗身上的泥污,洗干净了再来与我说话。”
半月泉的水可化尸骨,丁清洗干净自己,怕是也出不来了。
她抿嘴,看向周笙白两个呼吸后,丢了手帕转身朝溪水方向走去,没有迟疑。
丁清腿上的皮肤还没长好,又一次下了小溪。
水面没过脚踝,接而到了小腿,逐渐攀升至膝盖时,她弯腰舀起一捧水,低头正要去洗。
她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周笙白都看在眼里。越看眼底的笑意越深,直至后来深林里的一棵树都入不了他的眼,唯有那弯腰意图用泉水毁了自己容貌的女子,像是刻在漆黑的瞳孔中,越发清晰。
那捧水最终没泼在丁清的脸上。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利爪抓上了腰后的衣裳,紧接着哗啦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迅速远离地面,将一片茂密的深林抛至脚下。
耳畔风声呼呼直刮,吹乱了她的头发,凉风贴上被泉水泡坏的皮肤泛着钻心的疼,可丁清没注意,她的注意力只在扫过脸颊的云层上,还有那轮近在咫尺,似乎探手便能触碰到的弯月。
周笙白抓着丁清腰后的衣裳毫无温柔可言,双翅展开,平平飞于空中。他以为对方会害怕,也应该害怕的。
凡人从无能飞上天空的,一旦体会了飞翔,便会下坠而亡。
果然,下一瞬丁清就尖叫出声。
周笙白挑眉,心中烦躁,顿时觉得无趣,小疯子似乎与常人又无不同了。
“啊——”
丁清张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风与月光,她的双眼本就很圆,此刻睁得更大,浓密的睫毛颤抖,她不舍得眨眼,流了几滴迎风泪下来。
丁清呐喊:“我在飞啊!老大!我第一次飞!”
声音里的兴奋遮掩不住,她甚至双臂挥舞:“飞得好高啊!树好小,人好小,山也好小!”
可是云很轻,月很亮,心跳得很快。
周笙白没看前方,也没看脚下,他生来便有一双羽翼,离地时从未想过他飞了多高;脚下的树、人、山究竟是何模样。
他也没抬头看过云和月,未伸手试图去抓去碰,没有这些算作天真的浪漫遐想。
周笙白此刻的心情有些矛盾,他以为丁清会害怕,可又不希望她害怕,她若害怕便泯然众人,事实证明小疯子果然是小疯子。
她能毫不犹豫从万丈悬崖纵身一跃,能不顾一切以结印引爆自己和鬼罗刹玉石俱焚,能顺从地走入半月泉的溪水中用可化尸骨的滚水洗脸,自然也能在他把她抓上天空时享受飞翔。
周笙白觉得心里有些痒,又有些烫。
他从不喜欢与旁人一样的东西,大约是因为他自己本就特殊,那么被他看上的,也必须得是特殊。
为了证实丁清的确足够特殊,他心中起了些许恶劣想法,而后利爪一松,恶劣实行。
丁清才在云层里畅快欢呼,下一刻便被周笙白从万里高空丢下,拼命下坠的失重感猛然袭来,那些遥不可及的丛林树木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又要回到眼前。等待她的结局,要么是被树枝串成肉串,要么就是被摔成肉泥。
丁清心想,若是好一点,她掉进了半月泉内,说不定还能有命自己爬上岸来,生存几率微乎其微,可也不是没有。
周笙白看着她逐渐于眼前消失,一切就像是那次他吃了一只已经记不清名称的恶鬼,回到窥天山的洞府外,诧异见到丁清的早晨。
她很脏,扬起一张小脸笑得很干净,鹿眼纯澈,声音脆脆地喊他‘老大’。
而后周笙白让她立刻消失,她便跳下山崖。
那时消失,与此刻一般。
见人影真的几乎看不到了,周笙白立刻受翅俯冲,黑影更为迅速,在丁清的脸被树叶刮伤的那一瞬间,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她的腰,将她重新带离了地面。
丁清的脸上多了一条细小的伤口,这种小伤很快就能愈合。
此次周笙白飞得不高,也不快,丁清的小腿偶尔能扫过树叶,碰到受伤的皮肤传来细微的疼痛感。
她昂起头仅能看见周笙白的下巴,还有弧度漂亮的脖子上,微微凸起的喉结。
周笙白的手臂箍住她的腰与肋下,宽大的手掌贴着肋侧,手腕蹭上了半边软圆。
丁清动了动嘴,舌尖舔过干燥的嘴唇,半晌吐出一句:“我摔不死的。”
周笙白嗯了声,鬼鸟面具于月光下微微反光。
越过这一小片森林,他们入了北堂的境内。林中很热,树木越来越少,直至蒸腾的热意往脸上直喷,周笙白才把丁清放下,二人一高一矮,站在巨石上。
石头的周围全是如岩浆一般的滚水,周笙白的身后是一汪清潭,潭水纯澈,似乎没有温度,离开水潭周边才开始沸腾冒烟。
丁清朝清潭看去几眼,心中大约猜出此地,但还是问了句:“老大,这是什么地方?”
“泉眼。”周笙白侧过身,鹰爪朝潭水探去,尖利的指甲在水面上轻轻划出几道水痕,那水痕波荡开来,将水中倒映的一轮弯月打散。
丁清的目光没在水上,而在周笙白的右足上。
他的右足是鹰爪,这是丁清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了。
周笙白察觉出她的目光,将右足收回黑袍之中。
他轻哼一声,这具半人半异的身体,早就被人谈论过无数遍了。
丁清眨了眨眼,却问:“你被烫了,不疼吗?”
周笙白微怔,反问:“你也被烫了,不疼吗?”
丁清摇了摇头:“我习惯了。”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周笙白想从丁清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比方说排斥,惧怕,嫌恶,哪怕是好奇。
可没有,她的眼睛很干净,倒映着半月泉的泉眼和其中的一轮弯月,卷翘的睫毛因为周围过热的温度挂上了几滴细小的水珠。
周笙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摩擦,想揉去那几粒水珠。
汗水被蒸了出来,丁清的鼻尖也起了薄薄一层汗珠,她抿嘴,很想问周笙白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太热了。
她实在没忍住欲开口时,周笙白先了她一步。
他问:“若我没记错,你叫丁清对吧?”
丁清点头。
周笙白念了几声她的名字:“甲乙丙丁的丁,清澈的清。”
丁清道是。
周笙白忽而笑道:“我不收你当手下,因为我不需要手下。”
丁清一愣,她还以为周笙白让她跟上,就是同意认她做手下的意思了。原来不是?那她追老大岂不是长路漫漫,有得忙了?
看来暂时不必喝酒庆祝了。
谁料周笙白又道:“但你可以跟着我。”
饶是丁清再聪明,此时也没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她歪着头,眼里满是疑惑,轻轻一眨眼时,那粒坠在睫毛上的水珠终于落下,挂在脸颊上,犹如一滴泪。
若不是周笙白的眼一直盯着她,将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和表情都看在眼里,险些就以为小疯子难过得哭了。
“我带你回窥天山。”周笙白道:“在此之前,先约法三章。”
丁清觉得她的心情比周笙白带她飞再把她丢下来又抱住她还要起伏,时好时坏,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有些难捱。
于是她懂事地先闭嘴,等周笙白说完。
“第一,我的事你不得过问。”
丁清点头,这是自然,老大的事当手下的没权利去管!
“第二,没事少在我眼前瞎晃。”
丁清继续点头,这也没问题,她会做好一个安分守己的手下!
“第三,关于我的一切,一个字也不许对外透露。”
丁清还是点头,她当然不会做对老大不利之事,她会保护好老大!
周笙白见她统统答应,笑容加大,朝着丁清的方向略弯下腰,露出尚未收回的獠牙,声音阴鸷沙哑:“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骗了我,或胆敢背叛我,哪怕只是起了这个心思念头,我都会吃了你。”
丁清并未被他吓到,反而笑盈盈的。
周笙白直起腰,睥睨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丁清问出了她今晚最想问的:“那我今后如何称呼你啊?”
周笙白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有用的问题?
他道:“都可。”
丁清哈地一声笑出:“那我就叫你老大!”
什么叫不收手下?
这老大都喊上了,她不就等同周笙白的手下嘛!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约法三章。
作者:坐等打脸。
第15章
手下对老大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这是丁清的自我认知。
周笙白谈完约法三章,丁清像是并未放在心上,还显得尤其开心。
她喊了周笙白一声老大,周笙白并未答应但也未反驳,如此丁清就十分满足了,高高兴兴地理了理裙摆。
云散月现,半月泉中倒映的月影随着微风波动,丁清鼻尖上的那一滴汗在落下来之前被她抬手擦去。
她的十指被泉水烫得有些惨不忍睹,手臂上也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周笙白仔细看向丁清,这女鬼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丁清没说热,她还能忍耐,周笙白率先道了句离开。
离开无量深林时丁清被他横抱着,没勒腰肋,反而能面对面地看见彼此。
周笙白飞得不高,但速度很快,丁清的脸埋在他的怀中不能探出来,背风吹乱狂舞的发丝偶尔打在耳廓,刺刺的疼。
丁清偷偷眯着眼朝外看过,不是看景致,而是看周笙白的表情,想猜一猜他何时再把自己丢下去,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夜风彻骨,刮得人头疼眼疼,丁清被风吹得就像是大病一场,晕晕乎乎失去意识睡去之前,周笙白也没把她丢下去。
黑罗刹没了,但他留下来那些残缺的魂魄和迈城的百姓都还在,饶是这些也让中堂和北堂的人花了许长时间收尾。
周椿身上还有伤,苏威命黎袁峰带周椿先去迈城暂且养伤。
无量深林内的鬼魂虽都被收服了,可阴气未散,不利于伤口恢复,周椿身上的伤好了又坏,又靠近心脏,若不好好修养,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浓雾密布的无量深林终于在黑罗刹被吞后的第二日早间散去,阳光透过树林照在众人的身上带着丝丝暖意,林中的幻境阵法一并消失,这片横跨两堂地界之间的森林也不再神秘。
中堂的人带了许多伤药,苏威用阵法将包括迈城城主在内的几百号人围在一处,命人进去逐个为他们上药止血,以免丧命。
方清山的剑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被他收回剑鞘。
在场受伤的都是迈城人,为中堂地界的百姓,不归方清山管,但这些人也是被他所伤,故而方清山在太阳初初升起时便带着孔御回北堂,留了十多个人给苏威帮忙。
他与孔御回去是为受罚,方清山伤人,势必得在受罚后亲自来中堂致歉,也得给那些受伤的人赔礼,至于孔御,光是私自离家这一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经过一夜困斗,周椿也实在疲惫,等她与黎袁峰到达迈城时间已经不早,他们没去打扰城主一家,就近找了个客栈暂时歇脚。
恐怕是因为城中壮年的男子或富贵人家都在无量深林内,迈城如同空城一般,整个客栈里就只有一老一幼两人看守。
年迈的老者哄了孩子睡下,提着油灯带周椿和黎袁峰去各自的客房。
男女有别,二人住在不同的院落内,黎袁峰在二楼房间,周椿则住在一间院中小室,老者打好了热水上了两盘放在蒸笼上热了几回的甜面馒头便下去休息了。
周椿伤在肋下,勉强用热水洗净了自己后险些又疼出一身冷汗来。
她换好干净的衣裳,长发披下,清俊的面容有些泛白,明明多日劳累加上受伤身体早已不堪负荷,可周椿现下却一点也不困。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如同黑罗刹这般恶鬼了,这世上害人的鬼尤其多,人在死后化成魂魄,心境上的变化也有不同。
如同每一次收服恶鬼后,周椿只是在为那些活着的人惋惜,更痛惜他们虽然救下了无量深林内的绝大部分人的性命,却不能挽救他们已然不能回头的灵魂。
也不知城主夫人在见到城主现下的样子,会否比知道他死了更加难过。
房内的油灯忽明忽暗,光线很弱,但要不了多久便会天亮,一片静谧中响起了特殊的风声。
小院内开了一树金桂,浓甜的香气顺着那股风从门外吹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