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温三
时间:2021-08-21 08:59:27

  孟思思道:“我啊,与他在窥天山相遇,那应当是他离开周家后的第三年?十三、四岁时吧。”
  这回周椿都无话可说了。
  知晓窥天山的人有许多,可知道周笙白住在上面的人几乎寥寥无几,整个儿周家,唯有周椿知晓,就连苏威也不清楚他的住处。
  九曲桥下荷花池,一片碧绿圆叶,一朵朵粉色的荷花树立其中,现下正是吃莲蓬的季节。
  丁清望着那些花儿,突然觉得这桥弯弯绕绕,有些走不下去了。
  她没看向二人,开口道:“周堂主陪孟姑娘走吧,我回去了。”
  “舅母!”周椿拉住丁清的手,眼神有些担忧,她压低声音道:“舅母就这样回去?”
  丁清瞥她:“不然……我摘两朵花带回去?”
  周椿比她还急,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九曲桥中央,微微昂起头闻着风吹荷池带来浅香的孟思思,慢慢松开了丁清的手道:“我替你问。”
  问什么?
  周椿的意思明了,她现下走了,就像是被人气走的,落了下风。
  周椿要替她问,是为了打探敌情,探探孟思思的虚实。
  丁清觉得很没必要。
  若有想知道的,直接问周笙白岂不更明白些?
  只是那孟思思说话她很不爱听,孟思思的行为举止也叫丁清浑身不自在,她不乐意待在这儿陪人假笑。
  出了庭院,丁清才觉得心里那股气略微顺了些,但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一路离开女客所住的厢房,慢慢走回了昨夜和周笙白成亲的小院,瞧见几个下人扛着木床朝里走,尴尬重新爬上脸颊烧红了一片,她还是调头,换个地方坐会儿。
  就这一转身,丁清直接撞在了周笙白的胸膛,被人抱了个满怀。
  高大的身躯遮挡烈阳,清淡的荷花香扑面而来,草木清新。周笙白搂着丁清的腰,松开她却没放开她,而是将刚摘的荷花与莲蓬一起递到了她的手中。
  丁清捧着花有些愣神,周笙白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道:“走,带你去闭苍山庄摘果子吃。”
  丁清见到手里的花儿就想起了方才荷池旁的孟思思,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她被周笙白带离了周家,牵走一匹马,而后被他抱在怀中,二人共乘一骑,马蹄哒哒越过街市,直接出了城。
  丁清昂起头能看见周笙白的下巴,若再扭点儿腰,还能亲到他的喉结。
  “你不管孟姑娘了?”丁清问。
  她声音很小,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只盼着这一句化在风中,周笙白没听见才好。
  不过可惜他听见了,于是闷闷的笑声带着胸腔震荡从丁清的背后传来,周笙白用下巴磕了一下她的头顶,道:“我很高兴啊,清清,你总算会吃醋了。”
  丁清无法反驳,她的确……酸了一早上,现在胃里都在翻滚。
  周笙白眉眼带笑,出城时他突然回头朝城内看去一眼,周家的房屋建造不高,但离此很远,已经看不见屋檐。
  前往闭苍山庄的小路上,骏马走得很慢,周笙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搂着丁清的腰。他面色冷淡,桃花眼有些懒散地半睁着,像是被太阳给晒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道。
  丁清捏紧手中的花,心下砰砰乱跳:“你知道这个孟姑娘不对劲。”
  “我只与她见过一面。”周笙白垂眸,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一面:“那时我刚从周家离开,在外漂泊了一年才找到了凡人爬不上的窥天山,在山顶开了一个洞府,打算就此度过余生。”
  窥天山下有野林,一年四季都有野果,他饿不死。
  那时周笙白憎恶凡人,他甚至对周瑷也有恨有厌,他就想在窥天山四周生活,从此不问世事,就当做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
  周笙白离开周家时走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一个周离虞的遗物,那是个香囊,彼时周笙白还不知道那香囊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就在窥天山上度过了两年。
  窥天山下也不是无人经过,便是那一次有几个人穿越野林要去别处,口中闲聊提起周瑷去世的消息。
  在周笙白离开周家的第三年,周瑷死了。
  他心中对周瑷的恨也从这孤独的三年里被磨得一丝不剩,说起来,周瑷并不欠他的。
  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周笙白想去周瑷的坟上看看,他知道捉鬼世家的人死后,魂魄会被消除,他即便见到了周瑷的坟,也什么也问不出。
  那是周笙白第一次离开窥天山,遇见了刚接下周家重担的周椿,她还有一个月才到十二岁的生辰,便面临母亲过世,哭哭啼啼被长老们带去捉恶鬼练画符。
  周椿遇上了危险,周笙白顺手救下她,他们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后来周笙白回到窥天山后发现一直挂在腰间的香囊丢了,他本欲回去找,可又觉得周离虞的东西也不算多重要,矛盾的第三日,亏天山巅传来了人声。
  凡人的世界很小,凡人的眼光也很浅薄。
  除去五堂,其实还有更广阔的其他地方。
  周离虞的香囊原来是被他丢在了窥天山巅,里装着的是笙白花籽,那花籽是当初翎云送给周离虞的。
  笙白花的种子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但想要它们成活,必须得有‘功德’来养。周笙白救了周椿,吞了恶鬼,间接救下了被恶鬼所伤的那些凡人,他们或死或活,但都记着这一次恩情。
  因为这恩情,窥天山巅的笙白花籽于香囊内发芽,冲破了绸布,扎根于岩石缝隙中。
  孟思思便是那个时候到来的。
  周笙白见她时,她的身体是人,却拥有一头如水的长发,那水纹随风波动,浅碧色的水滴落在地上不留痕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不是凡人的‘人’,周笙白有惊,但也有喜,因为这世上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怪物’,他像是找到了同盟。
  孟思思就站在笙白花的旁边,盈盈一笑,像是一眼将他看穿了般:“咦?小少年不是凡人……啊,也不完全属于我们。”
  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面色冷淡,一身绿衣,目光落在刚发芽的笙白花上。
  “他是翎云与凡人之子。”孟思思对那个男人道。
  她可以看见周笙白的本来面貌。
  那次会面,几乎将周笙白过去十几年的所有认知全都毁灭。
  超出人间的,还有另一个地方,远在苍穹之外。对于他们而言,五堂境内也不过是方寸之地,他们是这个世间万物的化身。
  孟思思为露,那个男子为树。
  周笙白的父亲翎云为鸟。
  后来遇见的雪姻是冰。
 
 
第85章 [VIP]
  孟思思告诉周笙白, 凡人之所以不能接受他,并不是因为他比凡人低贱,从另一种角度而言, 他高于凡人。
  她说她所来的地方不会有轻视,不会有谩骂,不会有鄙夷,那是一个纯然美好的另一种天地。
  而她与那个男人,便是那个世界的使者, 笙白花是他们那里才有的花, 若凡间有人种下笙白花的种子,使花盛开, 他们便会应花而来。
  “你想去吗?笙白,成为我们的一员。”当时孟思思是这样问他的。
  彼时的周笙白想去, 他想逃离丑陋的人间。
  孟思思却笑:“我们那儿还有许多同伴,来了人间却不想回去呢, 或许你以后也会遇到一个能让你留下来的特殊存在?”
  周笙白回答她不会, 他不会喜欢凡人了, 他厌恶凡间的一切。
  那个男人道:“那便继续种花吧,总有一天, 我们还会再见。”
  他离开时,帮了周笙白一把, 将那棵笙白花的种子催开了花。那是很脆弱、很小的白花,独花独茎,却可以改变周笙白的未来。
  后来他便开始吞噬恶鬼,这是能让花开得最快, 且不用与人相处最为便捷的办法。
  花开九万九, 可连接彼端。
  窥天山上的笙白花有多少了?
  周笙白没数, 但孟思思突然出现,也于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她只剩一个人了。
  那个男人呢?
  若非这世间再度有人种了笙白花,她又怎么会来到人间?即便来到了人间,周笙白的花若种得不够数,她又为何会来寻他?
  孟思思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当初在窥天山顶也一直是她与周笙白聊得多,她向来爱笑,唯有她身边的男人能约束住她,只要那个男人朝她看一眼,她便吐出舌尖,暂时安静。
  方见到孟思思时,周笙白很意外,但一个早上下来,事情似乎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
  周笙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丁清有他这句话便够了。
  前往闭苍山庄的路很不好走,到了半途周笙白下马,丁清还坐在马上,他就这样牵着马一路往记忆中熟悉的地方过去,偶尔会与她提一两句。
  周笙白对孟思思有问必应,是出于孟思思的身份,他该将对方当做贵客对待。孟思思不知活了多少年,她与雪姻一般长寿到令人难以想象,她是露,她的原身难以捉摸,是凡人所敬重的自然力量。
  周笙白说,他们万物之首,每一个都拥有某些特殊能力。可他们也有其弱点,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他们毕竟来自于凡间,故而只有凡间的东西可以杀死他们,从某种角度来说,去到苍穹他们可以不死,来到凡间反而更加危险。
  但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周笙白也是如此,一般凡间杀人的东西,都不能对他造成多少伤害,即便有可以破开他皮肉的办法,也无法夺取他的性命。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告诉丁清,便是他们所惧怕之物,大多很渺小或脆弱。
  丁清听到这儿,捂着耳朵连连摇头:“你别说了,我不听了。”
  她怕周笙白说得太多,一不小心透露了他自己的弱点,她不想知道,她还在忌惮永夜之主留在她身上的血。
  周笙白带她到了闭苍山庄的后方,盛夏季节山林里的野果长了许多,鸟雀成堆,一只只立在枝头上叽喳叫唤。
  丁清下了马,一眼就看见了长在悬崖边的果树。
  那树上结的果子,与周笙白之前带来骗她说有毒的果子长得一模一样。树的根茎连着悬崖边的山石,但树枝全都往山崖外长去,歪歪斜斜地分出了许多扭曲枝丫,光是看树干便知道这棵树有许多年了。
  周笙白拥有双翼,可以在天空自由翱翔,悬崖与平地于他眼中没有区别。
  那棵树的枝干很粗,果实还未完全成熟,不如全都长红时甜脆,但吃起来并不涩嘴。周笙白道:“这果子即便是刚长出来,都只有果香,不酸涩,所以我以前很喜欢吃它。”
  悬崖峭壁边,上百年的老树上坐着两道身影,丁清靠在里侧,弯弯的树干上,周笙白放松地斜倚着另一根树枝,眉眼眺望脚下不远处的云川城。
  他以前也经常在这儿看周家,他的视力很好,只要是眼光所能及的地方,他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周家的几所庭院,可见其中一些周家弟子画符,也可见被周瑷保护得很好的周椿与同伴嬉戏玩闹。
  那些都是周笙白不曾拥有过的童年。
  丁清望着脚下云层密布,晃荡着双腿,连带着树干枝丫也轻轻摇摆,结在树上的果实她一颗,周笙白一颗,吃得满嘴流汁。
  周笙白对她提起的过去越来越多,他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清晰,犹如一块碎裂的拼图,逐渐拼凑成完整,不再神秘。
  丁清心想,从某些方面而言,她与周笙白真可谓同病相怜,都有不美好的过去,都曾看不到自己的将来,都在人间不断摸索存活下去的办法。
  “幸好。”丁清道。
  周笙白问她:“幸好什么?”
  “幸好那时,我是想来找你的。”丁清侧过脸朝周笙白看去,她的眼尾有些泛红,嘴唇被果汁浸得湿润,一张一合道:“在下定决心来找你之前,其实我已经决定从此归顺永夜之主了,因为……拼命坚持自己地活着,很苦很累,我觉得或许妥协后会有难得的轻松。”
  “但幸好我没有那么做。”丁清朝周笙白笑了笑:“我很庆幸我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不顾一切也要攀上你这棵大树。”
  “老大。”她真诚道:“和你在一起这一年,是我过得最轻松自在快活的一年。”
  在周笙白的身边,她没有感受过压迫,没有恐惧,没有因为不断揣摩而绷紧到神经发疼。
  即便……即便他们的未来,仍旧一片模糊,一如她脚下的悬崖,被层层云雾遮挡,叫人看不清有多深。可当下的风很凉快,当下的果子很好吃,当下的陪在身边的人是最喜欢的那个。
  也许,拨云见日,也许,山下开满了花儿。
  她等一个也许。
  “我也爱你。”
  突兀的一句话从丁清的口中吐出,周笙白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又满目惊喜。
  他一直以为丁清喜欢他,可她从没对他说过喜欢。
  去年在北堂山洞里的表白,也是周笙白忍无可忍先脱口而出的,丁清当时说的是‘我好像也是’,好像、也是。
  不是‘我也喜欢’。
  周笙白当她腼腆。
  可从那之后,丁清也未曾主动说过喜欢。小疯子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得很深,若有一万,大约只能表现个一百,她可以在行为上做到极致,可在吐露真心时斟酌又斟酌。
  周笙白对她说过爱,那是一个不怎么正式也不够浪漫的求婚,还在永夜之主威胁过丁清的次日,他想保护她,不单单是以一个老大的身份。
  他说他爱她,丁清诧异得小嘴微张,她除了在身体的行欢上任由他肆意妄为这一点可以体现出绝对的信任之外,也不曾提过爱。
  今日一时兴起来到闭苍山庄后的老树上,丁清突然就说她爱了。
  越过了喜欢,不再是好像,加了个迟到的‘也’字,像是后知后觉地回应周笙白当初马车内,在她迷迷糊糊趴在他身上睡着时的表白。
  他有些生气,小疯子不提还好,一提就好像当时不够爱,现在才爱了一般。
  可更多的却是满足,像是一瞬间被温水填满了心间的每一寸缝隙,就连四肢百骸的脉络统统灌入暖意,激动到他头脑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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