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叫声何时停的,她不知道。
周笙白又是何时回到她身边的,她也不知道。
直到手腕被人捉住,身躯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丁清的意识才渐渐回笼。四分五裂的魂魄拼凑在一起,她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也闻到了阴气与腐朽的味道,但那些当中,还夹着一股凛冽的清香,是周笙白身上的气味,是笙白花的味道。
丁清抬头看向抱住自己的人,周笙白的脸上被林中焦灰染黑,眼中血红未退,獠牙未收,周身萦绕的黑气上,还残留着许多恶鬼的怨恨与戾气。
丁清张嘴,她说不出话来。
再去看深林,恶鬼尸身遍地,那双生婴孩何时被吞的,翎云手下的恶鬼大将们又被吞了多少,丁清是一点印象也无了。
“清清。”
“清清!”
周笙白动了许多次嘴,丁清才慢慢听见他的声音,由远至近。
“伤到了你吗?哪里难受?”周笙白的双手托起她的脸,那双手上满是血污,已经看不见指甲的形状了。
丁清摇头,除了浑身发软,说不出话之外,她一切都好。
周笙白对付恶鬼,难免动用符咒法阵,翎云手下的恶鬼更是拿出看家本领,她虽躲在战场之后,可也被那些声音、符光所波及。
是她太弱了。
丁清还记得窥天山后不断靠近的绿茵。
颤抖着手指往山后,那双鹿眼急切地想要告诉周笙白翎云的真正目的。
周笙白往窥天山后看去,黑夜隐藏了绿色,月亮躲进云中,丁清手指的方向一眼望过去什么也没有,可他像是有了特殊感应般,立刻便猜出那深林尽头,尚未跨入他的地盘的人是谁。
“老大……”丁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无力地靠在周笙白的怀中,余光瞥见在黑夜里几乎发光的一片花丛,道:“花。”
话音刚落,轰隆的倒塌声传来,就在丁清与周笙白的另一边,平水镇的大神石像终于被大火烧断了。他压塌了房屋,扬起一片灰尘,也震塌了小镇隐蔽的街巷,露出了一道道鬼影,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
这些鬼魂似是被某种东西牵引着,没有意识地朝余烬深林而来,永无止尽。
虎狼环伺,进退不得。
周笙白看着那不断逼近的恶鬼,又望了一眼窥天山后的丛林,他杀不尽的。
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魂,翎云手下的恶鬼沿途而来杀了许多人,控制着许多鬼魂,周笙白杀之又杀,也不能尽除。
他们被彻底困锁在山巅,孤立无援。
周笙白搂着丁清的腰很紧,眼下入林的恶鬼迫在眉睫,身后不断逼近的翎云更让人心神不安。
他要去杀鬼,势必要放下丁清。
小疯子看上去太憔悴了,周笙白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带你走。”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丁清臆想出来的幻觉。
她看向周笙白的脸,那张布满腥污的脸上,唯有桃花眼明亮,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他将她看得比一切都重。
“清清,我带你走。”周笙白的手臂有些发抖,内心深处的纠结挣扎让他呼吸都停了。
漫山的笙白花,与上官堂主的计划,两日后开启的八星阵,还有天下苍生的命……
可小疯子站不动了,再耗下去,只怕他筋疲力尽勉强自保,届时翎云再到,他就会彻底失去丁清。
花,还能再种。
九万……他还能种,再多都能种,可丁清只有一个。
不能失去丁清。
那便放弃窥天山。
第119章 [VIP]
“我们走。”
这回丁清听清了, 她无力地推开周笙白,昂首看向他的双眼,她能看见他眼中的纠结痛苦, 也能感受到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决心。
可他们不是只有离开这一条退路的。
丁清嘴唇微微颤抖,大寒的风吹得人骨肉生疼,她的声音几乎哑在了喉咙里,用气吐出一句:“我不是你的累赘。”
她从没想过当周笙白的累赘,她也不希望周笙白因为她放弃什么, 更何况这是笙白花, 是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吞噬无数恶鬼极累下来的功德。窥天山更是他从周家离开后最后的避风所, 他们现在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生活,然后呢?
他们可以明哲保身, 总在翎云的手中逃脱,可其他人呢?中堂为了与翎云抗衡, 倾巢而动, 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此时退去,一切抗争都变得毫无意义。
丁清虽没有过人的捉鬼能力, 也没有周笙白水火不侵的身躯,可她也有自己坚守的东西。
凡是她坚持着的, 不论如何也不会妥协,她便是这样倔强的性子!
她可以是周笙白的软肋,但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我不是你的累赘!”丁清的声音沙哑,破了嗓音喊出来:“是因为我才让他找到了窥天山, 我很自责, 老大, 若再因为我放弃了窥天山,那我永远也无法在你面前抬起头来。”
“不会的,清清,我们……”我们只是暂时离开。
这句话卡在周笙白的嗓子里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心里知道,放弃笙白花,这个暂时也可能变得遥遥无期。
可若坚守此地,等待大寒的代价是失去丁清的话,周笙白宁可没有笙白花。
“没有什么比你对我还重要的了。”周笙白道:“我的背后没长眼睛,清清,我并非无所不能,我不是神,我不能又杀尽恶鬼,又护全窥天山和你,我不能赌一个万一!”
他抓着丁清的手腕,指腹冰凉,其实他与丁清一般,早就被风雪冻得毫无温度。
周笙白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她:“我不能把你留在窥天山上,我若去对抗正面的恶鬼,便是将背后留给了翎云!”
丁清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周笙白的深情从不掩藏,他看她的眼神永远都是直白且赤城的,他的欲·望,他的爱慕,他的关心与占有,皆在那双看向她的眼里。
现在,她又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些许动摇的胆怯,他不是个怯懦的人,他也不曾退缩过,唯一让他动容,叫他不敢去试的,无非是因为她罢了。
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喜欢着,丁清觉得此生无憾,走到这一步,她没什么好惧怕的。
丁清轻声唤了句‘老大’。
两双眼于风中相望,周笙白听见她道:“站在你背后的不是翎云,是我。”
“我来守窥天山,我帮你拦住他。”丁清道:“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当初认你当老大时提的那些优点也非随口说说而已,我会的不多,可也能用,我们一起坚持下去,未必等不到大寒来临。”
山上狂风肆虐,吹得两道人影像是下一瞬便能消失的雾,漆黑的身影笼罩着白色娇小的身躯,周笙白的一缕发丝缠上了丁清头上的黄玉簪。
不断靠近的恶鬼咆哮。
片片飘零的鹅毛大雪。
隐入云层的血色弯月。
危机四重的环境下,周笙白仅能看见丁清的双眼,那双鹿眼中倒映着他的脸,被血污染脏,不再令人惊艳,可她看他的眼神一如最初,炙热的,浓烈的,痴狂的,好像他就是她此生向往。
小疯子的话太令人动心了。
周笙白爱她爱到,愿意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他好像不能更爱她了,却总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再度睁开见到她时,重复上一个念头。
“我老大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丁清拉动着他的袖摆,比风吹过的还要轻,周笙白还是察觉到了,他觉得丁清的那只手在拉他的心脏。
“清清喜欢厉害的人。”周笙白深刻地明白他完了,他的意识被她的一句话随意操控着。其实他早就完了,他早就为丁清的一切举动而牵绊着:“那我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老大最厉害,我最喜欢老大了。”丁清抚过他的脸:“永夜之主算什么?一个操控恶鬼不敢与老大正面对抗的胆小鬼罢了,他在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我会把他的命留给老大亲自动手,好不好?”
深情的蛊惑,无法抗拒的要求。
周笙白知道他不该答应,他应该带着丁清离开,不该把背后留给丁清一个人,让她面对不断靠近的翎云。
可他没办法不答应小疯子的要求,他没办法面对丁清失望的眼神,他没办法在她那句‘最喜欢老大了’说出口后,还带着她一起退缩。
他们并非必然的输。
他能撑到大寒那日,那是他答应给丁清的惊喜,是礼物,他要看见丁清眼中的笑意,看见她明亮着鹿眸冲入他的怀中,他要她得偿所愿。
他要改变这个荒唐的世界!
“我不会丢下你,但你可以随时丢下我。”周笙白轻声问她:“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若遇危险……”
“随时向老大求救。”丁清伸手点了点心口的位置:“我记着呢。”
突然倾身而来的吻磕到了丁清的唇角,些许疼痛让二人都在夜风中沉醉进去,却又不得不清醒地相拥。
他们放肆地啃咬着彼此的唇舌,浑身战栗地警惕着不断靠近的危险,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不舍的告别,当那些恶鬼的鬼爪攀上了山下的枯藤时,周笙白率先松开了丁清。
他推开她,又不舍放开她。
他的手很用力,掐得丁清有些疼,她见到周笙白的獠牙泛着浅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清清,我爱你。”
寒月拨开了云层,牙白的浅光覆盖在整片山巅,笙白花淡黄色的花蕊像是泛着银光,使他们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面容。
丁清抬头去望天空的月,她才发现眼泪冲刷了眼底的血,月亮从猩红变回了白色,眼前高大的男人仍旧一身神姿,令人惊艳。
“我也爱你,周笙白。”丁清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老大这个代号,她曾有过许多任老大,可唯独他,唯独他。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她的声音喃喃,周笙白已经离开了。
呼啸而过的风只让她来得及看见一抹黑影,而后整座窥天山巅仅剩她一人,寒风萧瑟,她无所畏惧。
丁清慢慢转身,看向月色下依旧漆黑的山后深林,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翎云最快什么时候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设下的阵法在诸多恶鬼冲撞下能撑住多久,但她知道,这世界不可能堕入永夜,黑夜只是暂时的,子夜过后便是第二日,天亮不过迟早。
饶是身体再痛,再累,再冷,丁清也笔挺着身体站在了山巅上,以一身倔强,迎风傲立。
晨光破晓,又过一日。
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些许温暖,丁清没朝东方看去,但她可见薄云天晓,阳光照在深林上的模样。
远方的幽绿经过一夜覆盖了深林的一半,初生的树叶冲破了白雪,丁清的眼里除了白色,便是深深的绿,与山体另一边深林中的幽黑枯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半新生,一半死亡。
丁清慢慢朝山崖边走去,远方的绿色在逐渐靠近,入冬沉眠的深林慢慢复苏,草木郁郁葱葱,清新的味道带着一股邪恶的寒意袭来。
她知道不到半日,翎云便会走到跟前。
丁清看向垂挂在山崖边的笙白花,一朵未凋,它们能熬过之前十多个寒冬,必然也会熬过今年的。
丁清慢慢抬起双手,在心口的位置比下结印,她记得八星阵的每一个步骤,只是她从未以鬼魂之体设过这么庞大的八星阵。以她脚下为中心,八角星闪耀着淡蓝色的光辉,一圈一圈荡开的光圈逐渐将窥天山包裹。
那光纹顺着窥天山的山壁往下延伸,到达山底后也没停顿,一道又一道光芒竖立成阵墙,光圈的最外围一直延伸到森林中段,立阵的刹那,八角星的蓝光在丁清的身边形成光柱,几乎通天。
这一道八星阵,叫丁清心神随之一晃。
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但凡事总得拼一拼才知道极限在哪儿。丁清自嘲,她这个人的极限,从来都是用来突破的,她最擅长的,便是不断超越过去的自我。
鹿眼望去,深林的绿色停在了阵法的最外圈,丁清能感觉到有人在闯阵,一如失去理智与周笙白拼搏的恶鬼,极尽全力地想要撕裂八星阵的阵墙。
丁清立在心口的手微微颤抖,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八星阵的外阵便被冲破。
丁清身上笼罩的光芒一瞬收敛,又在眨眼的功夫重新于脚下荡开了一道阵法,阵中布阵,阵中有阵。
她咬紧牙根,虽不见冲阵之人,却好似能在那一片深深的绿色中看到翎云恶劣的笑、卑鄙的眼神。
丁清咽下一口气,看向头顶映着阳光,迎着风飘落的雪。
她答应周笙白要守住他的背后,不再是她依靠他,依附他,他也可以放心地将脆弱交给她,他们可以成为彼此坚强的盾,亦是独立双面的矛。
阵再破,阵再立。
八角星的蓝光消失,又被瞬间点亮。
丁清几乎将一口贝齿咬碎,嘴角滴血道:“来啊!且看是你冲阵快,还是我设阵快!且看是你破阵多,还是我立阵多!”
“且看……且看……”
“且看是你一败涂地,还是我拨云见日!”
“星火燎原。天理昭昭!!!”
……
正午的阳光好暖啊。
丁清浑身痛麻,她双腿一软,膝盖磕在了冰冷坚硬的石面。
一滴又一滴血从她的口鼻滴落成线,很快染红了她的袖摆,她颤抖着双手,就着跪地的姿势将八星阵重新填上。
祖父曾说,八星阵是这世上最温柔的阵法,为护人而生,她有想要守护的人,她要守护爱人之物,她可以坚持,温柔,但不可摧!
蓝光微弱,山外的阵法一触即碎。
丁清双手撑在地面,咳出了一滩血,再抬头朝山崖外看去,绿林葱葱,满是生机,却叫人心生绝望的寒意。
近了,翎云近了。
丁清看着那不断靠近的绿色,背后起了凉汗。
“老大……”
她、要唤他回来吗?
赤红的符光从丁清的头顶照耀,符纸刷刷往绿色的深林飞去,成千上万,像是秋风下的红枫叶,落地轻柔,却传来撕心裂肺的鬼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