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作回答,少女抿下嘴唇,艰难妥协:“四六,四六分总可以了吧?小孩子要懂得知足常乐。”
“我不要宝物。”蒂亚戈回过神,摇头。
“太棒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少女一拍双手,笑意盈盈,“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趁热给它一锅端了!”
她边说着,边伸手打开大门,抬脚就要往外走,却又停住,站在阴影里回头望着身后的少年,笑容虚幻:“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蒂亚戈。”他说,看到少女脸上的神色再次微妙地波澜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又仿佛意料之中。
她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柏妮丝。”
“我叫柏妮丝。”
第15章 、Part fifteen
用魔力凝固生命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 被禁锢在魔力之下的一方会完全受到另一方的胁迫,从此成为一个活着的傀儡,只能无条件听从对方的所有命令。
这是一种古老且复杂的强大诅咒, 在施展难度格外高的同时,诅咒对施咒者自身的魔力水平也有着格外苛刻的要求。因此流传至今, 已经没有几个种族能够知晓并且掌握它, 人鱼算其中一种。
只不过,出于对它本身凶性和大范围施展会造成的后果考虑, 人鱼族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将它列为了禁/术, 所以蒂亚戈在渊海神域从未见过和柏妮丝一样的生灵。
他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变成了现在这样。甚至在蒂亚戈一开始的设想里, 他们在马洛峡谷分别以后, 应该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然而事实是,他不仅很快就和柏妮丝重新遇到,而且还和对方逐渐熟悉了起来。
明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可柏妮丝身上那种仿佛无拘无束, 不受任何教条规例束缚的感觉正是蒂亚戈从未有过, 甚至潜意识里一直向往的。
比如,他就想不出来自己居然有天能为了看一场极光而直接逃掉渊海神域的祈会。就像他同样也想不出来柏妮丝是怎么绕过那些人鱼守卫,直接溜进海神宫把他拉着就朝北湾冰境游的。
破水而出的瞬间, 大团冰绿色的灿烂光芒正好就在他们头顶流淌舒展开,像是一条在天空中奔腾不息的荧光河流, 盛放出无边无际的冷晕华彩。
蒂亚戈偏头看着身旁同样黑发湿漉, 专注欣赏着午夜极光的少女, 向来沉寂无波的心底第一次蔓生出一种柔软的宁静。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连续几次以后,蒂亚戈已经和柏妮丝配合得很有默契了。
记得那次是人鱼族的月盈祭, 作为渊海神域仅次于皇家成人礼的盛大庆典,那天前来参加的海族可以说是络绎不绝,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但即使如此,当柏妮丝出现的瞬间,蒂亚戈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周围都是不断来往浮动的僵硬骸骨,她站在水草摇曳的礁石长阶上,整个人像是融化在海水里的月光那样,苍白朦胧。
很快,柏妮丝的视线越过那些重重叠叠的鱼群,看到了正站在海神宫正前方,被许多守卫甚至皇族成员围绕在中央的金发少年,立刻抬起手臂朝他使劲挥舞了几下。
按照一贯的做法,蒂亚戈应该直接把对方的动作当做没看到才对。这几乎不用他刻意去做,视野里那些过于拥挤又永远单调重复的各种东西,让他根本无法兼顾到每一个。
但柏妮丝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清晰的。
他望着对方,学着她的样子,略微抬手晃了晃,动作带着种不熟练的僵硬。
趁着因为蓝洞结界打开,所有人鱼都在兴致勃勃地朝外游去,场面喧嚣到接近混乱。柏妮丝很容易就混进了平时戒备森严的海神宫。
然而就算是在月盈祭,留守在宫殿内的守卫仍然不少。
在她即将被守卫当成入侵者直接处决的前一刻,蒂亚戈及时赶来救下了她,同时也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不去看得见月光的地方,反而要闯进宫殿里。
明明其他海族早就结伴聚集在了别处,期待着自己今晚能成为被祭司选中,可以得到海神祝福的幸运儿,她却偏偏朝着反方向跑。
对于蒂亚戈的疑问,柏妮丝解释得相当轻描淡写:“啊,因为我不信神,自然也就没兴趣去凑那些热闹了。”
“为什么?”他问,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就是未来海神,只是因为尚未成年的缘故,神力也没完全觉醒。
“瞧瞧我。”柏妮丝态度轻慢地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脸孔上浮现出一种蒂亚戈说不上来的陌生神情,“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明存在的话,我早就该下地狱了。”
说完,也不等蒂亚戈再问些什么,柏妮丝又就着同样的问题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去?也是觉得很无聊?”
“无聊?”蒂亚戈不解地重复,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当然了。一群鱼挤在一起,听着每次都一样的祷告,做着每次都一样的事。每个都希望自己能被选中成为可以得到神祝福的那一个,今年不行就等明年,再不行就十年百年。这样的祭典,与其说是发自对海神的敬畏与尊崇,倒不如说就是总有不满足的愿望。”
柏妮丝耸耸肩:“年复一年总是这样,我要是海神,早就被他们烦死了。”
“也许吧。”他望着远处被月光照亮成一片亮银色的海,似有所悟地明白,原来很多时候,自己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沉闷感就是柏妮丝所说的“无聊”。
“所以啊,有兴趣去看看真正的节日是什么样的吗?”
来不及解释自己不能离开月盈祭的事实,蒂亚戈在回过神时就已经被柏妮丝拉着浮向了岸边。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节日,整个小镇到处都是欢闹热烈的歌舞。演奏队完全抛弃了平日里对技巧的精雕细琢,只管怎么畅快怎么来,急促而激烈的旋律不断从紧绷琴弦和他们的手指下绽放而出,瞬息之间便开满各处。
脸上涂着油彩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窜在街道上,被头顶的斑斓烟花吸引着,纷纷朝广场中心跑去。
这里是光和音乐的海洋,每个人都在踩着舞曲节拍尽情唱跳,到处都是笑声和飞扬婉转的口哨声,接连不断的烟花迸发声,活泼轻快的手风琴和牧民风笛的声音。
太多热情洋溢的音符与各种欢快民谣歌声碰撞在一起,共同交织成一种奇异迷人的热烈与奔放。
完全不同于月盈祭的陌生场景,让蒂亚戈在感觉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更多的是好奇。
装满各类鲜花的马车从街道尽头缓缓而来,柏妮丝伸手接住车夫朝她抛过来的一支火红玫瑰,眉眼带笑地朝蒂亚戈建议:“一起去跳一首?”
“我不会跳。”
“拜托了小殿下。跳舞是为了高兴,而不是因为会跳所以才去跳。”
说着,她像第一次出现在蒂亚戈面前那样,动作熟练地将深绿的花枝横咬在嘴里,模仿着人类男性邀请自己的舞伴那样朝身旁的少年弯腰伸手,照着刚从路边学来的邀请语,略微含糊不清地说:“能和您共舞将会是我的毕生荣幸。”
有烟花从柏妮丝的身后直冲夜空,像是瞬间就已经绽放到极致的丰满花朵。仅仅须臾间,发亮的瓣蕊被狂风吹散,无尽黑夜就此被那些璀璨光芒倏地点亮。
蒂亚戈被她拉着加入那些狂欢舞动的人群里,动作僵硬地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进退旋转,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柏妮丝笑容灿烂的脸,明艳到让他几乎产生可怕的错觉。仿佛那些封存在记忆里,灰暗如深潭死水般的过往全都在此刻被一点点焚毁消退,只剩下鲜艳无比的现在。
过了一阵后,柏妮丝忽然停下来,取下咬在嘴里的玫瑰,看着蒂亚戈认真问:“你不高兴吗?”
“什么?”
“我看你好像都没笑过,是因为你不开心吗?”
蒂亚戈愣一下,摇摇头。他并不是不开心,只是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波澜不惊的样子。
但是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从来没有同族问过他是否开心,这种东西对于海神来说似乎太过多余。
“那就好。”柏妮丝松口气,旋即用手里的玫瑰轻轻扫了扫蒂亚戈的鼻尖,“开心就该多笑笑,老是绷着一张脸很容易面瘫的,知不知道?”
蒂亚戈摸下自己的鼻尖,闻到一阵微弱的馨甜香气。
舞会逐渐进入尾声,周围的花车开始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将满车鲜花不断抛洒向空中,像是下了一场盛大无比的花雨。
看着柏妮丝和其他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地笑着去够抢着那些花朵的样子,蒂亚戈不自觉地牵动嘴角露出浅笑。
也是在那一刻,一种缓慢却无比清晰的变化开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花在复活。
那些原本在他眼里只能呈现出枯萎焦黑状态的花朵,在被不断抛起又下落的过程中,开始一点点舒展、盛开、甚至逐渐呈现出本身的浓艳色彩。
蒂亚戈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下意识伸手去接住被风吹过来的花瓣,指尖捻过它柔软冰凉的表面,连眨眼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再睁眼时,手里躺着的就又是一团腐烂焦黑的湿泥。
越来越多的花洒落下来,擦过长发,落进掌心,躺在脚边,全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斑斓到胜过他所有的梦境。
这是蒂亚戈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仰头看着片片鲜艳繁花飘零坠落,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和它们一起活过来,轻微的心跳声也随之苏醒在原本空荡的胸腔里。
“蒂亚戈!”柏妮丝忽然叫了他一声。
蒂亚戈应声抬头,被一大捧艳烈玫瑰扑了满怀,刺眼到仿佛燃烧的大红色占满视线。
从天空到地面,全是炫目的烟火,开放的鲜花。
而柏妮丝站在一片姹紫嫣红里朝他笑着招手的样子,是独一无二的奇迹。
作为神祇,他只能看到万物生命终结时的样子。而当他逐渐体会并且拥有和其他生灵一样的感情时,他眼中的世界也会跟着慢慢恢复生机。
这是蒂亚戈在往后的时间里发现的。
最先是花草植物,然后是飞鸟虫鱼。
而第一个在他视觉里呈现出完整真实样貌的生灵,依旧是柏妮丝。
和以往仅仅只是一团朦胧模糊的半透明轮廓完全不同,如今的她在蒂亚戈眼里是有着清晰实体的圆满个体。而其他生灵则变得和她之前一样,成为了无数逐渐活跃起来的苍白幽灵。
对于这种奇怪的不同步现象,蒂亚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是他喜欢这种差别。因为这样的话,不管有多少生灵在,他都能一眼从中找到对方。
然而与此同时,和神祇品格完全相反的,作为普通生灵的情感苏醒也让蒂亚戈开始感到茫然。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死气沉沉,满目疮痍的灰暗世界。甚至回想起过往的一切,那些单调压抑的时光都让他无比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活过。
可同时,他的确是海洋之心的宿主,生来就是海神的继承人。只要一成年,自身神力便会完全开启。他必须成为海神,这是他的责任。
在反复纠结也依旧无果后,蒂亚戈选择了将一切向柏妮丝坦白,包括他其实不仅仅是人鱼族最小的皇子,同时也是未来海神这件事。
他知道这个决定是冲动甚至盲目的,但是比起其他生灵,他更愿意依赖柏妮丝。
和蒂亚戈想得一样,在得知他的身份以后,柏妮丝呆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紧接着便是对他担忧的不理解:“你是你自己,跟你同时也是海神,有什么冲突的吗?”
“他们之所以会那样要求你,不过是因为海神在他们眼里就该是那样。可说到底,根本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海神是什么样的啊,那些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已。你看陆地上的人类教廷敢跳到光明神面前指指点点,规定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
“他们才不敢!”
“就像没有人能界定光明神该是什么样,该做什么一样。海族也好,天使也好,人类或者精灵恶魔就更不必说。没有任何生灵可以控制你,除了你自己。
要知道你才是海神,你的行为就是海神的行为。神号只是名称,它应该屈从于你,而不是你反过来被它挟持。
至于其他鱼的话,你觉得有道理的就听,没道理的就当对方在吐泡泡,有什么好为难的,他们难道还敢打你不成?
鱼生不易,如果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权利都没有,那还不如直接翻肚皮算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在珊瑚丛里,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接着开导到:“当然了,要是因为你每次有个什么情绪波动都能引发海底火山或者极端海啸的话,以上的话请全部当我在吐泡泡。”
蒂亚戈坐在她旁边,被她的话娱乐到,忍不住笑开:“没有。不会有你担心的那些。”
“所以说嘛。或者你要真担心他们接受不了你形象崩塌的事实,那就装装样子,骗骗他们也行啊。”
“骗?”蒂亚戈错愕地重复着这个词。
沉默几秒后,他再次专注地望着对方,苍蓝眼瞳如同一对浮着碎冰与破晓曦光的澄澈湖泊,清晰映照出柏妮丝的脸孔:“你也会骗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柏妮丝的眼睫轻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恰好被水流抚过睫羽。
她依旧闭着眼,声音轻飘得像是要睡着:“会啊。像我这样的底层海族,不骗人怎么活得下来。”
一种涩重的失落和不安感随着她的回答瞬间漫上心头。
蒂亚戈和她一样躺下来,眼神干净纯粹,轻声试探着问:“那你会骗我吗?”
问完,他又立刻补充,字句里都是稚拙的认真:“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对你保持真诚,绝不欺骗。所以……”
冰蓝透明的漂亮尾鳍乖巧地擦过柏妮丝下垂的手心,他凑近对方,眼前都是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漂浮发丝,黎明时分的淡薄浅金与深夜般的漆黑。
“不要骗我,好吗?”
阳光拨开云层穿照而下,整个海洋一片灿烂的安静。
她睡着在珊瑚丛中,没有回答。
画面再一次地波澜皱缩,新的回忆开始徐徐铺展开。
其实以蒂亚戈如今的眼光再去回顾当初,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什么时候柏妮丝在说谎,什么时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