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妮丝张张嘴,还想再继续问点什么,却又始终想不好措辞,于是只能暂时地选择沉默。
屏幕上,风暴潮的势头越来越猛,远处天边的漆黑云层正在不断翻卷变厚,也压得越来越低,光是看着就有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就像是陷在了坟墓里。
很快,气象局的消息传过来,轮值驻守的天使影像直接出现在了屏幕上。
是特洛伊。
顶着一头可爱卷毛的天使朝屏幕对面的所有人恭敬致礼,然后汇报了这场空前风暴潮所导致的海潮暴涨,几乎将所有近海范围内的城市区域都冲毁一空,人类的伤亡数量一直在增长:“这样的情况是前几十年里都没有过的,请冕下指示,是否需要介入救援?”
按柏妮丝的想法,蒂亚戈应该很快就会同意。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不必了,就这样吧。”他说。
“是。”
消息中断,警卫处所记录下来的画面被转接过来。
柏妮丝看到无数漆黑失控的浪潮正发疯般地肆虐在近海区,将沿岸建设的防波堤视若无物。所过之处,一切东西都被巨大的浪潮冲击力夷为平地。
许多车辆被海水冲浮着,轻飘得像是小孩子的玩具。还有一些原本停泊在港口内的渔船也被卷带过来,和十数米高的建筑撞在一起,又被洋流从底层冲跨,很快便共同崩裂成了一堆残渣碎片。
海洋和天空都在嘶鸣,在怒吼,人类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是那么的微弱不堪。
可柏妮丝还是看到了。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求生的人,在摇摇欲坠的屋顶哭喊祈求的人,在洋流倒灌的街道是绝望逃命的人,很多很多。
“真的不救他们吗?”她问。
之所以会问这个,柏妮丝觉得倒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心地善良。要知道作为一个恶魔,这种美好的品德跟她简直毫无关系。
因此她只是觉得有点不解,毕竟见死不救这种事,怎么看都应该是她来做才对。
这场风暴潮很可怕,是事实。
可只要蒂亚戈愿意,他可以让它们停下来,甚至根本不发生,这也是事实。
“你希望我救他们吗?”蒂亚戈反问。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在问这个问题,可语气却跟讨论要不要吃饭喝水一样平淡。
柏妮丝觉得有点不安:“并不是。我只是以为您会。”
“为什么?”
“因为您和警卫处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一直?”他眨眨眼,虹膜上的苍蓝看起来是如此澄澈清透,“你是说保护人类?”
“看起来是的。”
出乎意料的,蒂亚戈笑了起来:“并不是的,柏妮丝。我没有保护他们,我只是在纠正不该发生的错误。”
“错误?”
“因为纬度空洞的出现,所以这个世界出现了变异体。而变异体通常都会威胁到人类以及其他的动物,所以我保护他们。但在本质上,这只是在纠正错误。”
他温声解释:“只要是变异体造成的事故,不管是对人的,还是对其他生物的,我都会处理。不过坦白来讲,人也好,动物也好,山川河流也好。它们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个不一样。”
他重新转头,将目光再次放在屏幕上那些简直可以被称作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画面上,却丝毫没有情绪波动:“这场风暴潮出现的原因是这个世界所固有的自然法则,它会带来的后果,无论生死与毁坏,也全都在法则之中,我无需干涉。”
“……啊,这样啊。”柏妮丝愣愣地附和。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蒂亚戈的解释很有道理,可她听起来还是觉得非常不寒而栗。
同时也再次怀疑,神真的会有感情吗?
没等她想完,金发的少年海神再次补充:“当然了。如果你也在他们之中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我也在法则之内。”她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问的,那会牵扯到很多她不擅长的话题。
可惜后悔已经没有用了,因为蒂亚戈已经听到了。
长久的注视后,蒂亚戈终于开口,语气轻飘却认真:“有时候吧。”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整片海洋的温暖与无情。
“当法则不曾伤害到你时,你就是在它之内的。”
“那要是……”她忽然有些不敢问完这句话,总觉得得到的结果,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如果相反的话。”
他态度平静地给出回答:“那就摧毁它。”
“重塑法则,万象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你们看完这章的感受【变相求评论jpg】
前排提示,光明神的第一个信徒,指路第34和35两章,曾经出现过。个人感觉,其实那两章里,蒂亚戈作为神的一些特性有稍微提示到。
另外为了避免将来新人进来看文吵架或者不理解,先提前预告下吧。可能有读者看到这里会开始怀疑蒂亚戈到底为啥对妮妮那么偏执,而且偏执的同时又有作为神的冷漠无情,看起来好像很分裂。
啊,其实看妮妮那句“光明神代表真实,耶梦加德代表存在,那蒂亚戈代表什么”,以及之前提过好多次的“他是有心的神”就能联想猜到,我往后也会慢慢写出来。
最后,我还是好奇你们的感受【探头jpg】
第51章 、Part forty seven
一早起来, 柏妮丝的意识都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已经本能地感觉到有哪里似乎不一样了。
很快,她意识到是光线。
和前几天那种黑云逼仄, 风雨满城的混沌与压抑不同,今天早上当她睁眼时, 涌入视线里的首先是一种柔软清澈的光明。
消失了三天之久的夏日阳光, 终于在风暴潮逐渐停歇后的第四个清晨,再次绽开在她的指尖上。
虽然没有出门实地察看过, 但是通过这几天警卫处转达过来的消息, 柏妮丝知道,这次风暴潮造成的灾害很严重, 整个人类城市的近海区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而且受制于天气和海潮的影响, 救援行动一直无法展开。
简单扎好被睡乱成一团乱麻的黑发又洗漱完毕后,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三楼。
这是从风暴潮出现以来,她每天有且仅有可做的一件事——和蒂亚戈待在一个房间里,看书, 聊天, 然后彼此沉默。
当然,抛开沉默以及蒂亚戈不在的部分,大多数时间里, 其实柏妮丝都是在听他为自己详细讲解那些古籍里各种艰深晦涩的概念与知识。毕竟她永远也猜不到自己拿出来的下一本书会是以什么族群,或者多么久远以前的古老文字所记载的。
就像她永远也猜不到蒂亚戈到底能看懂多少族群的语言, 又对他们各自都有多少了解一样。
甚至很多时候, 柏妮丝在听着对方的细致讲解时, 也总是会忍不住去思考关于“这鱼明明年纪翻个倍也没我大,但是知道的东西却深奥全面到恐怖,这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这件事。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怀疑魔生, 蒂亚戈在一次关于如今的地精一族是如何从地下王国中分裂出去的讲解结束后,非常体贴地安慰道:“这些都只是过去的历史,而且都发生在陆地上,了不了解都没关系。你要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这里还有许多关于渊海神域以及寰穹神域的事,都是一些习俗以及有意思的节日和传闻记载。”
出于对对方的尊重,柏妮丝选择了前者,但是很快发现,自己选来的几本书都是用人鱼古代语记录的。
还好自己从小就是被灌输着“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这样的观念长大的,不然要是换个人来面对她如今遇到的连环打击,还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面不改色。
这么想着,柏妮丝正屏住呼吸打算将书本合拢回去,假装从来没看到过里面的内容。蒂亚戈却主动提议:“其实我这里挺多书都是用古代语记录的,尤其是关于渊海神域以及各类海族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了解这种语言,这样你也可以自由阅读许多你感兴趣的书。”
老实说,对于学习新语言,尤其是人鱼的语言,柏妮丝实在兴趣不大。但是一想到这里有这么多古籍,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与海族有关的,甚至说不定还有记载海巫的,她便很快点头了:“谢谢您。”
“不用和我说这个。”蒂亚戈微微笑起来,起身从众多藏书中找到了一本专门记录人鱼古代语的复刻本。
事实证明,学习一门外族语言是有难度的,尤其是人鱼的古代语。大概是因为天生种族差异的缘故,柏妮丝发现这门语言的一些基础音调她根本就发不出来。
数次尝试无果后,她基本已经放弃,反正对她而言,只要能看懂就已经达到目的,并不一定非要能说出来。但是蒂亚戈仍然非常耐心且温和地,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控制舌尖与气息的配合,才能够正确清晰地发出那些难以驾驭的音调。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语言,配合上人鱼清朗悦耳的嗓音,每一句听起来都极富韵律,像是有花朵接连开放在她的耳膜上,抖落细微的颤动和心跳融为一体。
柏妮丝硬着头皮跟着他不断重复,却感觉自己还是怎么努力都找不到那个调,于是只能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看来我确实没有学习它们的天赋,还是听您说比较好。相信这样会让我们的听觉都轻松很多的。”
明明是在说不想学这几个音节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恭敬又委婉的,好像生怕得罪到自己似地。蒂亚戈意识到她的想法,眼睫略微低垂着,淡薄的笑意仍旧停留在嘴边,可看起来却不是刚才那种高兴的模样。
静默了两秒后,他伸手将书页翻到后面,叹息般地说出一句短促的古代语。
这句话的音调并不难,而且跟刚才那几个让魔窒息的音调都不相关。因此,柏妮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对方念了出来:
“sathiya.”
她并不知道这个短语的意思,只能从音调来感受,认为它的发音听起来非常温柔,尾音勾绕得悠长又缠\绵。可是蒂亚戈却在听到她开口的一瞬间便立刻抬起头,苍蓝眼瞳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欣喜,清澈明亮到几乎将她的视线灼伤。
是因为自己终于念对了吗?柏妮丝心虚地移开目光,同时对于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太确定。
就念对了一个短语而已,倒也不至于……
所以那个短语是什么意思啊?
她正想询问,蒂亚戈却先开口肯定了她刚才的跟读表现:“刚才念得很好啊,看来你得重新评估一下你自己学习语言的能力才行。在我看来,你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柏妮丝。”
是这样吗?
她忽然有些不安。
赞美对于柏妮丝来说从来都是很陌生的东西。但是回想起来,似乎自己所得到过的赞美,绝大多数甚至可以说全部都是来自于蒂亚戈。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抿起嘴唇,可心底里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像是在高兴的情绪。一丝一缕地,轻盈又欢快地升腾起来,清晰到无法忽略。
“sathiya,你试着再念一遍。”他循循善诱,修长白净的十指对贴着,看起来跟那些正在专心教导自己学生的导师没什么区别。
“sathiya。”柏妮丝眨着淡绿的漂亮眼睛乖乖重复,试图让自己的发音更加贴近对方。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鼓励,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某种很隐秘的程度上,她其实有点……不太想让对方失望。
“很不错了,sathiya。”蒂亚戈再次笑起来,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色彩都是那么真挚柔和,而说出口的语调更是的流畅自然,像是已经重复过它千百遍。
“sathiya。”她继续跟着念。
恍惚间,柏妮丝有种自己似乎被对方的笑容和神态所迷惑住,所以只能傻乎乎地一遍遍听话重复的错觉。
可惜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想得起去问这句短语的意思。倒是在练习结束后,听到蒂亚戈提起了人鱼族取名的一些默认习俗以及常见名字的意义。
“尽管如今的人鱼族语言已经和古代语有了明显区别,但是每个人鱼的名字都还是从古代语里来的。比如,经常会有父母喜欢给自己的孩子取以‘lada’为结尾的名字。因为在古代语中,‘lada’的意思就是神眷。当然还有其他的……”
柏妮丝认真听着,忽然有些好奇对方的名字在人鱼古代语里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柏妮丝这个名字应该也是来自浮游生物语言中的吧?你还记得自己名字的意义吗?”他问。
这个问题一下子将柏妮丝拉回了遥远的童年,她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能回答上来。
记忆是很脆弱的东西,一旦落满了时光死去后所堆积成的厚厚灰尘,就会被逐渐蛀空成无。
她艰难回想着,好半天后才终于记起自己母亲已经模糊不堪的样子,以及她所残留下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声音:“春天来的孩子。”
这是“柏妮丝”这个名字,在她最本能的语言里所代表的意义,她几乎都快忘记了。
“春天来的孩子。”蒂亚戈轻轻重复一遍,仿佛含着颗即将融化的宝石那样珍惜,“这个名字真美好,跟你很相配。”
美好,相配?
她像是被针刺到似地颤抖一样,话语来不及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那你的名字呢?”
如果她没记错,那么蒂亚戈这个名字,跟他刚才所讲的任何一种起名习俗都不同。
“生生不息。”他回答。
一瞬间,柏妮丝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真的好像一个神明的名字。
然而紧接着她就意识到,根本不用像,他就是。
敲开面前虚掩着的大门,柏妮丝首先注意的是刚好烙印在自己脚尖前的一道纤细剪影。
顺着影子的来源抬起头,她看到蒂亚戈正侧对着她坐在落地窗边。大片雨后阳光笼罩住他,在他的长发上缠绕成一种流动耀眼的灿烂,连眉梢眼睫上都落满了细碎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