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亚戈笑下:“这些东西实在太过刻意了不是吗?一件件全都是冲你来的,而且都有很清晰的和你有关的暗示。可正常来讲,谁会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这么得意洋洋地留下和自己有关的标志,等着我们去发现呢?如果真是你,你会吗?”
确实。
如果真是她的话,柏妮丝必定会想尽办法把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线索都销毁掉,尤其是笔迹这种过于明显的痕迹。
想到这里后,她彻底放心下来,捧着手里的海盐水一口气喝掉一大半,正打算随手用手背擦擦嘴边的水渍时,却被对方先用丝巾触碰上嘴角。
无视掉柏妮丝充满错愕的目光,蒂亚戈仔细而温柔地替她将多余的水珠擦干,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有意无意地描绘过她柔软的唇瓣,带来些微的痒意,让柏妮丝有些忍不住想要抿唇,却又碍于对方的指尖而不得不克制住。
很快,他收回手,只面不改色地说:“不管怎么样,目前这些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从他施加在萨布丽娜身上的诅咒这点可以推测出,这应该是一个领主级的海洋恶魔,而且对于你的过往以及海巫的底细都非常清楚。也许……”
“也许我还认识他。”柏妮丝说着,同时快速地抿下嘴唇,下意识抬起想要触摸唇角的手又停住,转而去抓了抓头发,“可能也是以前乌苏拉手底下的其中一员。毕竟……我是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想要报复我,不然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至于报复的原因,柏妮丝没怎么考虑过,只觉得很正常。
就像她痛恨他们一样,那群曾经的同僚们也一样极度厌恶柏妮丝。有这个前提在,那他们干出什么事来,柏妮丝都不会奇怪的。
“只是,我不记得乌苏拉曾经有教过什么恶魔了。”她仔细回忆着那些让她抗拒的过去,试图找出一点头绪,可惜不太成功,连语气也不自觉地冷淡下来,“她对于自己的海巫身份格外自豪,从来都不屑于教别人,至少我印象里没有。”
至于将海巫的异化弱点透露出去就更不可能了,乌苏拉骨子里的傲慢就决定了,她是绝对不会自己说出口的。只是因为后来她那种极为畸形又恐怖的状态实在无法掩饰住,所以周围的恶魔们才会知道,这种魔力虽然强大,却也会让宿主付出同样巨大的代价。
“魔力?”她呢喃着,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会不会,这一切也是因为魔力?
毕竟那时候想要海巫魔力的恶魔那么多,每一个都比她更有资格,可最后成为了新任海巫的却还真就是她。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她看到自己垂涎已久的强大力量,被一个平时自己最看不起的低贱生灵给得到了,恐怕也会嫉恨到发疯的。
这么说,那个企图栽赃她的海族,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和她长久地认识,并且还极为渴望海巫魔力的恶魔。
听完柏妮丝的这个想法后,蒂亚戈先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那么,你还记得在当时,最想继承海巫魔力,并且自身实力又最强,甚至连周围的恶魔也大多认为继承者会是他的恶魔是谁吗?毕竟从施加诅咒所需要的魔力来看,确实是要领主级的恶魔才行。但是考虑到几十年前的情况,也许那时候他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原本最有可能的?”
柏妮丝飞快回忆着,很快给出了一个非常肯定的回答:“赫克托!他是当时所有海洋恶魔里,实力最接近领主级别的,而且也是乌苏拉手底下最好战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讨厌我,当然我也一样。”
停顿一下后,她又开始犹豫起来,眉尖也皱着:“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赫克托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恶魔。比起计划和忍耐,他更喜欢用纯粹的武力来直接解决问题,不太会有像现在这样详细布局的行为。除非……他知道现在单独和我硬碰硬是没有办法赢过我的,所以必须得换个方式。”
蒂亚戈安静地听着她的分析,心里却淡淡地泛出一丝不快。
似乎柏妮丝对任何一个生灵的了解都要比他多。
“是吗?那他是什么族群的?”
“毒蛇鱼。他们天生就有变形成其他海族生物的能力,只是时间通常不长。”
听到这个看似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的回答后,蒂亚戈并没有立即表达关于这个猜测的看法,而是沉思片刻后,紧接着便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乌苏拉是什么时候确定将你作为继承人的吗?”
柏妮丝愣了愣,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我。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挑选继承者的打算,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在考虑着如何才能够让自己永远保留住海巫的魔力。所以她才……我是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以她才想要让你为她取来海洋之心,这样就能解除海巫的血源诅咒,并且永生不灭。”蒂亚戈直白地补充完了她回避掉的内容,态度温柔依旧,“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你的。所以,你对我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柏妮丝。”
“而且我之所以会忽然问这个,也是因为想到了格兰德尔的话。”
“是那些关于在北境之国发生的事?”
“没错。”他点点头,“如果按照我们刚才的推测,这确实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因为憎恨你得到了海巫魔力而报复你的恶魔会做的事。但是这个猜测无法解释发生在北境之国的事,毕竟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你还没有成为海巫的时候,就开始冒充你的样子去接近其他的恶魔,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为了报复吗?可报复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柏妮丝微微一震。
“如果还是为了海巫魔力的归属结果,那不就意味着,他已经提前知道了你一定能继承海巫的魔力吗?
而如你刚才所说,乌苏拉到了最后关头还在计划着的,仍然是想要解除自身诅咒。所以我认为,虽然赫克托听起来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海洋恶魔,但其实并不是。”
他说得没错,柏妮丝失望地想着。而且就算乌苏拉真的已经确定好要将自己选做继承者,也没道理会提前告诉赫克托,那不是她的作风。
赫克托对乌苏拉来说,只是一个忠心又好用的仆人,她从不相信任何生灵。
“更何况,关于冒充你的这件事,在当时的情况来看,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报复。毕竟那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对你也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今天。”
今天?
柏妮丝被这个词触动到,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萨布丽娜被诅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以及在勘察加遇到的变异体身上,也存在着同样的诅咒这件事。
还有魔镜。
既然当时听从于魔镜的那些变异体都是被那个冒充自己的海族恶魔所制造出来的,那么魔镜显然也是见过对方的。
联想到魔镜并不能自我行动,必须靠别人才能将它带去其他地方的特点,柏妮丝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地方:
在马其顿王国的王后因为试图谋杀那位叫什么白雪还是冰雪的公主而被抓捕之后,她曾在光明教廷的元老院审判中辩解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受魔镜的指使,还将魔镜的每一处细节以及镜中灵的召唤方式都坦白了出来。
然而教廷根本没有在王宫里发现这面镜子,于是后来便裁定是王后在撒谎,随即宣判将她斩首。【1】
魔镜是什么时候被人带出王宫的?又是什么时候,被人带来这个新世界的?
这个问题她之前从未注意到过。
想到这里,柏妮丝忽然颤抖一下,连手里的杯子都差点掉下来。
她迅速转头,睁大眼睛看着蒂亚戈,浅绿色的眼睛中有种灿烂的明亮:“冕下,我们还能找到那位……呃,抱歉,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就是那位在勘察加遇到的警长。你说过他也是来自原世界的人,而且还是家族世代为马其顿王国服务的猎户,是吗?”【2】
蒂亚戈眨眨眼,替她将手里的水杯端到一旁放好:“马克西姆·西多罗夫。是的,我记得他,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要找他?因为魔镜的事?”
柏妮丝点点头:“既然他是马其顿国的皇家猎户,又曾经为当时的魔镜主人,也就是那位后来被砍头的王后做过事,或许还不止一件。那我想,也许他会知道点什么。”
“好,跟我来吧。”
也是在走出观测中心后,柏妮丝才注意到,太阳刚从海平线下升起来。
金红色的瑰丽晨曦在天空中晕染出大片的斑斓色彩,浓郁到几乎将遥远的海天交界线压碎,整个海面看起来都像在燃烧那样,也给蒂亚戈飘散在海风中的淡金色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金棕。
过于灿烂的光线,将他本就色泽淡薄的发梢焚映到几乎透明。
她注意到对方眉眼间那种虽然不太明显,但仔细观察却还是能被发现些许的隐秘疲惫感,顿时有些犹豫:“要不,我自己去吧?你可能一晚上没睡,看起来好像有点累。”
“没关系,跟你有关的事比较重要。”他简单回答着,同时顺手牵起柏妮丝的手,“走吧。”
就这样一路来到气象局大门前,柏妮丝习惯性地试着抽了下手,旋即被对方更紧地捏握住。
迎着那双漂亮清澈的苍蓝眼瞳地注视,柏妮丝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已经到了。”
“所以?”
???
还所以?
这鱼故意的吗?
柏妮丝尴尬地抿下唇,还时不时扫一眼面前不远处的大门:“这样……进去以后,他们会看到的啊。”
原以为这样说了以后,蒂亚戈就会松开她。可没想到,他却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反而还微微笑起来:“你很害怕被他们看到吗?”
尽管是在笑着,可这种笑容却和愉快一类的情绪毫无关系,清艳到让人瑟瑟发抖。
柏妮丝克制着自己想要后退的动作,尽可能认真地解释到:“我只是觉得,一会儿进去以后,该害怕的就是他们了。”
虽说能把天使吓哭绝对是一个值得让魔骄傲的光辉事迹,但是柏妮丝觉得如果可以的话,那她还是不要这份光辉比较好。
“那就无所谓了。”说完,他拉过柏妮丝就朝大门走去。
由于时间尚早的缘故,此时天使们的数量还不算多,整个一层大厅也就十来个。
见到蒂亚戈来,他们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他们都能比较勉强地接受柏妮丝总是被蒂亚戈带在身边这件明明怎么看都很匪夷所思的事了。
可是当看到他们这次居然还是牵手进来的时候,在场的天使们还是感觉集体破防了,甚至连最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十脸茫然,面面懵逼,好像完全不知道该给出点什么反应比较好。
有些承受能力弱的,已经开始伸手摸索着想找把椅子来坐一坐,缓一缓了。
好在加百列出现得很及时,并且丝毫不受现场诡异气氛的影响,依旧保持着他高超的干练利落水准,就像一个天使长该有的那样。
在朝蒂亚戈自然行礼后,他好像根本没看到他手里牵着的是谁,只面不改色,声音不抖地冷静开口:“冕下有什么吩咐?”
“帮我联系一下勘察加分部的马克西姆·西多罗夫。”
蒂亚戈说:“关于魔镜的事。”
“明白。”
很快,在通讯室的主屏幕上,柏妮丝再次见到了那位须发斑白的老警长。即使是在夏季,勘察加那过低的气温也逼迫他穿着厚实的毛呢大衣,阳光精细而冰冷地笼罩着他,遥远背景中的山峦上依旧白雪覆盖。
知道是为了和魔镜有关的事所以才找他后,他先是一愣,接着便有些微妙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很小心地掩饰着,只挠挠眉毛回应道:“向您保证,冕下,我将会如实回答所有我知道的内容。”
“我们知道你曾经被迫为那位马其顿王后做过一些事,对吗?”
“是的,冕下。”
“那么,你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和魔镜有关的事?”
“那倒也……一开始并没有。”
“请详细说说吧。”
西多罗夫沉默几秒后,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柏妮丝总感觉他在时不时地侧瞟着自己,就像她第一次在新世界见到他那样。
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我第一次接受王后指派给我的任务,是去月雾森林里为她寻找一种罕见的魔药材料。请原谅我,那时候我的小女儿正生着病,而像我这样的身份又无法请来王室的治疗师,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为她治疗,所以不得不接受了王后的要求。
在那之后,她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大多都是和白雪公主殿下有关,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我们西多罗夫家族,世世代代都为马其顿国王效忠,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伤害公主殿下。于是我试着朝她撒谎,可是她没有被我骗到,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按照她的要求去做,还妄图糊弄她的话,她就会杀死我的妻子还有所有的孩子们……”
说到这里时,西多罗夫脸上的恐惧更加明显了。看起来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当初的那些经历还是让他后怕不已:“后来有一次,她要求我在皇家狩猎会上,借机杀死白雪公主殿下。我……我不敢答应,可也不敢不答应……”
“那你做了什么?”蒂亚戈问。
“我将公主带到了月雾森林,请求木精灵保护她,暂时不要让王后发现。我想自己去救我的家人们,木精灵同情我的遭遇,送给了我一把威力非凡的斧头,告诉我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还有我的家人。”
“可是……”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非常痛苦的过往,连声音都开始虚浮起来,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口袋里的手卷烟,但又克制住,只连连深吸几口气后才接着说道:“我没能,没能打败王后。她的那面镜子……我看到了她那面镜子,以为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死了。我很痛苦,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