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酿不接他的帕子,眨眨眼,将头垂下,轻声道:“我是跟着哥哥回家的,哥哥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他收了帕子,想了想,一时也无言语。
那两个跟着甜酿的婢子在主屋被桂姨娘差遣去做了其他事情,来的晚些,正撞上和圆荷一道进了见曦园,这回圆荷已走,耳房内施少连和甜酿两人都默不作声,她们是第一次来见曦园,一时也不知做些什么,只得都守在耳房门前,听得施少连发问:“我从入家门起就传你两人来服侍二小姐,如何这会才到?”
“桂姨娘差遣我两人打扫屋子,一时被绊住了,忙完才过来,这才晚了些……”婢子喏喏道。
“桂姨娘?”施少连掀开眼帘,慢悠悠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两人是我买给二小姐差使用的婢子,什么时候起做了桂姨娘的人?”
两个婢子相视一眼,慌忙解释:“不……不是……只是蓝家大姐儿出嫁,家里人手缺着,桂姨娘看我两人闲,临时指派我们一点活计……”
“你两人闲?”施少连眉峰往上一提,语气突然冷冻成冰,“闲得连二小姐出门,你们都不知道跟着?闲得连主子都要等着你们来伺候?我买你两人有何用?倒不如赶出去算了。”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两个婢子听得施少连满腔怒意,慌慌张张往地上一跪,连连求饶,“我们没有闲……真没有……此前一直守着二小姐,也不知道二小姐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们没有偷懒不来伺候……”
施少连指节点着桌面,唤人:“去把牙婆喊过来,把她两个赶出府去。”
婢子们听得要喊牙婆,这才知道急了,慌不迭的向施少连求饶哭诉,施少连觉得好笑:“你们的主子又不是我,朝我求饶有什么用处?”
两个婢子这时又转向甜酿,连连求饶:”求求二小姐,别卖我们,日后我们一定好好服侍……求求二小姐……”
甜酿在一旁听着婢女哭声,起先不语,而后蹙眉,淡声道:“何必呢……又不是她们的错。”
“连主子都能认错,这等蠢货也不配留在妹妹身边,还是给妹妹换两个。”
甜酿不耐烦听婢女哭泣:“哥哥要换就换,她两个受桂姨娘差遣干活,想必姨娘用的顺手,她们又说姨娘身边缺人手,哥哥不如送给桂姨娘去,也显得哥哥看重姨娘。”
施少连听得她这番话,一扫冷意,笑吟吟的看着甜酿:“妹妹这话,甚得我心。”
当即让紫苏带着两个婢女,送去了桂姨娘的面前。
两个婢女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桂姨娘跟前,桂姨娘倒楞了楞,听得紫苏道:“大哥儿和二小姐听说姨娘手边缺人,故把这两个婢子送给姨娘差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紫苏道:“大哥儿说姨娘勿要客气,已经请牙婆上门,再挑几个给二小姐使,姨娘这边管着后院大大小小的事,理当多用些人,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家里仆婢不够使唤,东挪西借的不好看。”
听毕此言,桂姨娘雪白的脸涨的发红,画的又细又高的眉梢都染上红意,尴尬得半晌不言语,一旁的云绮见母亲这个神态,怒气冲冲跺脚:“都这样了,哥哥还偏心她。”
她气冲冲的往见曦园去,身后还跟着芳儿,桂姨娘差芳儿来追云绮,怕她嘴里说出不好听的来。
这阵儿芳儿跟着云绮住,两人好似亲姐妹,云绮跑的快,芳儿气吁吁的追赶不及,一前一后的进了见曦园,却只见施少连坐在耳房里看账,却不见甜酿。
“她呢?”云绮左右观望,绕着施少连,“大哥哥……她呢?”
“谁?”施少连挑眉问她。
云绮跺跺脚:“还有谁?那个假芯子的赝品,是不是见我来,她不敢见,故意躲起来了。”
“云绮,好好说话。”施少连轻喝,“她出门这些日,路上有些累了,这回在虚白室歇息。”
“她是假的,假的,假的。”云绮忿忿道,“她根本就不是施家人,是外头的野种,混进我们家享福来的,她这人狡诈又虚伪,一味的讨好爹爹,讨好祖母,讨好哥哥,她根本不是真心对大家好,只是为了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说甜酿。”他缓缓抛下手中账册,“她是什么人,我心头比三妹妹清楚。”
云绮心中也有怨恨:“到如今……大哥哥还是偏心她,她和哥哥半点关系也没有,大哥哥还要把她追回来,还要护着她,帮着她……”
“明明我才是哥哥的亲妹妹……我才是和哥哥一处长大的人……明明小时候哥哥是喜欢我的……”云绮嘴儿一瘪,声音带着哭腔,“哥哥越来越偏心,什么都是先紧着她,有好东西也送给她,她抢了我家,也抢了我哥哥……”
施少连掀起眼皮看她:“大哥哥对你不好么?小时候教你读书写字,陪你玩耍嬉戏,长大后给你锦衣玉食,对你嘘寒问暖,这些都不算好么?”
“但大哥哥对她更好,比我的好要更好。”云绮哭道,“我有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开口,哥哥会为我找遍江都城,但她不用开口,哥哥就会去为她做。以前她也是哥哥的妹妹,我可以忍受,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是,哥哥为什么还要这样?”
施少连缓缓将身子倚在椅圈,淡然道:“即便是兄弟姐妹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即便是陌生人,也有千山万水只为你。我对你,已经足够兄妹之情,这就够了。旁的,你不能比,也不能贪心……”
芳儿怯怯的扶着哭泣的云绮坐在椅上:“三姐姐,大哥哥对我们,已经很好很好……别家哥哥,都不是这样的……”
云绮将泪水一抹,脸上满是凄凉:“哥哥说我贪心……真的是我贪心吗?”
施少连将云绮和芳儿送走,窝在椅上坐了会,长长吁了口气,而后去了虚白室。
她正趴在窗上看一竿翠竹,听见动静,回头望他。
“我听见云绮的声音了。”她语气轻快,声音轻飘飘的,“惹得兄妹生分,这倒有些不好。”
“其实回来也不错,锦衣玉食,锦绣绫罗,又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还有哥哥替我打发麻烦,我乐得轻松。”她眨眨眼,“早知道我就早些向祖母坦白,省的自己战战兢兢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接下来哥哥想要怎么办,我这个二小姐究竟要在这家里做什么?哥哥和我又有了那种关系,以后打算把我怎么办?不会要在府里偷、情吧?这么多下人,要是被发现了……”
她舔舔自己的唇:“昔日亲兄妹变奸夫淫妇,这比亲生变野生的笑柄还要大些呢。”
施少连瞧着她,面色淡淡的:“你的身世总要被人知道,死了一个沈嬷嬷有什么用,还有吴江那么多人,被王妙娘串通骗施家人的那些妓子、妈妈,当年王妙娘的相熟商客,还有私奔的王妙娘,这里有喜哥儿,她终有一日要露面,你和她再亲,能亲过她自己的亲身骨肉。”
“你以为你拢住张圆,就一定能好过?我不拦你,你顺顺利利嫁出去不难,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张圆真能护得住你,一个心爱的妻子,比的上父母兄弟,比得上君心孝道么?总有一日要被磋磨夫妻疲倦,他家再使出点计谋,惹得你两人生分,各自冷心,那时候你又丢了娘家撑腰,会是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冷哼。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轻声道:“你以前总依仗大哥哥,为什么不想想,你可以一辈子都依在他身上呢。”
“你说张圆靠不住。”她微笑,“难道大哥哥就靠得住么?”
修长的手抚上她一点深深的酒靥,而后流连至柔软的唇瓣,他心神动摇,眼神柔软:“我先不会动你……先把家里的事情收拾收拾……”
她眼波流转,轻轻张唇,叼住了他一根手指,柔软舌尖在指腹上磨蹭,含含糊糊道:“我身边没有婢子,见曦园我也不太熟,这几日,大哥哥就把紫苏放在我身边吧,有她在,找起东西来也比较方便……”
“我把宝月喊到你身边来……”
她含吮住他的指节,微微眯眼:“宝月是大哥哥的人,我还是更喜欢紫苏姐姐。”
第33章
虚白室内一时没有声响,微有清风穿过窗外竹林,拂动垂落竹帘,荡起轻微摩擦之音。
她的唇瓣含着他半曲起的指节,指骨陷入温暖又柔软的唇腔内,微微仰头,美目半眯着,略有些惬意的模样。
施少连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竹帘外有紫苏的声音:“大哥儿,二小姐,屋子都收拾妥了,绣阁里二小姐日常用的东西都安置好了,还有书箧、绣架,笔墨这几样,是搁在耳房里用,还是挪到外屋里去?”
甜酿听见帘外声响,猛地皱起秀眉,将头一扭,离了施少连的手,拧着身体望着门口坠的竹帘。
施少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竹帘,竹帘下方,能隐约见紫苏一点裙角。
这回换了他舒展眉头,微微眯眼,而后偏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施施然将微微濡湿的那根指,含吮进了嘴里,对着她温柔浅笑。
沾着些微的惬意和得意,像是蛱蝶将嫩黄花粉,沾染在梨花那般的风流。
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唇壁,蹙起眉尖,眼神凝重看他。
帘外的紫苏没有得到回应,有些诧异,微微挪了挪步子,甜酿只仰头盯着施少连,他乜斜着她,狭长的眼里含着光,挑逗又轻浮的吮吸着自己指节上的香津。
“大哥儿,二小姐,屋子都收拾妥了……”
“绣架搁在耳房里,书箧和笔墨这类都搬到虚白室来。”施少连见甜酿眼神又恼又憎,才恢复正形,施施然背手出去,撩帘吩咐紫苏,“二小姐身边也要人伺候,你和青柳都留在见曦园里,一道儿和二小姐做伴。”
又向甜酿回首:“妹妹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甚好。”她字音咬的重重的,眼神又不知飘在何方。
紫苏收拾出来的屋子,是见曦园的一间侧室,是施少连小时住过的。
也是吴大娘子嫁进施家后,买了邻家一小块地,建起了小花园和见曦园,见曦园原是留给施少连长大后住的,后来施存善纳了桂姨娘,生了云绮,吴大娘子开始生病,就带着施少连挪去了见曦园住。
吴大娘子的病,是生产时落的病根,施少连生下时瘦瘦小小,还差些日子足月,是头胎,又是长孙,家里爱惜的紧,吴大娘子更是看中,现下这屋里还存着不少箱箧,都是施少连小时候的用具,衣裳鞋履,书本玩具,自小到大,满满装了数十个大箱子。
甜酿也记得,这间屋子和虚白室,是施少连最常呆的地方,吴大娘子抓紧他的课业,对他大有寄托,只是后来吴大娘子病故,施少连挪去了上房,他的旧室,就成了堆放杂物用所。
施少连见室内布置得妥当,点了点头,又巨细靡遗吩咐紫苏和青柳各事项,等宝月来———宝月泪痕满脸,浑身邋遢狼狈,是刚从柴房提出来的。
宝月先见甜酿,噗通一声先跪在甜酿面前,拖着哭腔喊了声:“二小姐。”
甜酿诧异:”你这是做什么?”
“宝月知错了,求二小姐饶过宝月。”宝月磕头,“宝月知错了,求二小姐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饶过宝月,饶过宝月吧。”
甜酿扭头看了看施少连,又看了看宝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纵着自己主子出府,又对主子不忠,我替妹妹出手教训,让她知错认错。”施少连道,“妹妹自个看着办吧,若觉得还用得顺手,就把她留下,若觉得不可用,也趁早打发出去,换个好些的进来。”
她和宝月当了多年主仆,也未必没有一丝情分在,这回出事,有一半败在宝月身上,甜酿不肯说话,宝月见她抿唇,连连磕头求饶。
见曦园里诸人都在,看着宝月涕泪横流,手臂上露出几道鲜红的鞭痕,忍不住偷偷瞟了瞟甜酿。
“大哥哥都替我教训过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左右是我的婢女,我不心疼,还有谁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快起来吧,下去换身衣裳。”
见曦园里一切安排妥当,该说的说了,该闹的闹了,天色不早,施少连还有事要料理,拍拍甜酿的头:“妹妹也累了,好好歇歇罢,若有事,尽管来找我。”
甜酿扭头躲过他的手:“知道了,大哥哥自去忙。”
施少连自往前院去,因为苗儿出嫁,虽然是在施家寄住的亲眷,但蓝可俊颇有些酒肉朋友上门庆贺,这时候新园子又即将落成,家里来来往往,连带着詹少全那帮人,也常在家中出入。苗儿的婚事他不管,在孙翁老那坐了坐,夜深才歇下,第二日早又往后院去。
见曦园的门还阖着,施老夫人那儿刚礼完佛,见施少连来,微微咳了几声:“大哥儿回来了?进屋说话。”
施老夫人素来身子还算硬朗,此回归家猛然一见,倒显出几分苍老病弱之感,问他:“一道回来了?”
施少连点点头。
施老夫人叹了口气。
祖孙两人都不说话。
“昨日里身上有些不好受,家里客又多,早早就歇了。”施老夫人道,“圆荷说瞧着她那模样尚好,我也放心了……”
施少连道:“是我非逼着她回来的,她倒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怕是心头对祖母也有愧……”
“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又没听得她还有亲人在。”施老夫人低叹,“这孩子……这孩子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