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如今已梳了妇人发髻,脸上两团浅浅羞云,温婉又柔和,照例坐在甜酿身边,细声细气的和甜酿说话。
她也看得出来,众人面前,甜酿虽一直带着笑,话却比以往少了许多,也常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若非施老夫人照顾着,旁人多多少少都避着,她如今出嫁离了施家,只上次回门匆匆一见,此回再细看甜酿模样,心头多少有些难受,姐妹两人趁着出去净手的功夫,苗儿悄悄握着甜酿的手:“二妹妹如今过的不开心么。”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甜酿笑道,“还和以往一样,屋子里坐坐,祖母处走一走。”
“我知妹妹如今的处境。”苗儿微叹,“本来也不想说,怕妹妹也不愿听……张圆他……自打我成亲那日起,回家就卧床病倒了,连着许多日都未去府学,我家那位去张府看他……被管事的仆人说辞了一通,说家里有客,直接送出来了……后来才见着,那客原来是赵安人家,又听说赵安人近来常去张家,怕是有些事儿……”
苗儿道:“我说这话不是惹妹妹伤心……我如今也是嫁出去的人,只是想和妹妹说,这张家实在是些瞧不见人,并非好相与的,如今这样,妹妹也想开些,把这些都忘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过新日子吧。”
甜酿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告知,我早将这些人事抛之脑后。如今也是慢慢等着过新日子呢。”她打量苗儿,“也没机会问苗儿姐姐,姐姐近来一切都还好么?”
苗儿温婉一笑:“在妹妹面前,我说句不孝顺的……比在爹娘身边过得还好些……你知道我那爹爹的德行,家中事情不管,外头乱糟糟的,我娘又偏着弟弟妹妹。”她微微一叹,“也是托施家的福,舅姑对我看重,平日多是体贴,家里薛大嫂嫂为人又好,巧儿又不是耍娇的性子,况学……他对我也极好。如今嫁出去了……才觉得日子有盼头。”
甜酿瞧着她眉间舒展神色,确实是比出阁前要松泛了几分,心头也觉欣慰:“姐姐能过的好,我心里也高兴,总算是有一事顺心。”
姐妹两人说过一席话,又往屋里去,满屋融洽,笑语不断,宾客相处甚欢,况家等人在施家吃过夜饭才回家去。
施老夫人心头也高兴,况家夫妇是实在人,两对年轻夫妻和巧儿也招人喜欢,一家人顺顺当当,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日子过的也是不愁吃不愁穿,况夫人话里话外都是自豪欣喜,只等着抱孙子颐养天年的语气。
再看自家,儿子媳妇皆早亡,如今只有一个侧室在,诸个孩子都有操心的事情,施老夫人叹气,自打甜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身上就有些难受劲,大哥儿那边,原是盼着他和赵窈儿生出些什么,哪知甜酿出事后,施少连断了心思往赵家去,赵家也是一声不响断了来往,两个大孩子的婚事就这么告吹,后头的云绮年岁也渐不小,今年里正是要徐徐挑选的时候,却又和甜酿撞在了一处,后头最小的喜哥儿,如今全赖她这个祖母抚养,正是要念书进学堂的时候,也要好好替他谋划一番。
圆荷捧着药碗进来,见施老夫人捻着佛珠出身,轻声提醒:“老夫人,该喝药了。”
施老夫人有些咳疾,反反复复总是有些不好,喝了药便歇下,这日陪着况家热闹,许是有些累了,次日里便觉有些抬不起身来,婢女按了许久的肩腿穴道才稍觉好些。
甜酿依旧每日来主屋陪施老夫人说话,如今虽非亲祖孙,却还是祖孙情分,听圆荷说祖母身子乏:”紫苏捏肩敲背也很好,闲时我让她过来替祖母捏捏。“
“哪里就用得上她来。”施老夫人笑道,“她整日伺候你大哥哥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来这。”
甜酿微微一笑,自己拿着个美人捶替施老夫人敲腿,施老夫人见她面容乖巧,想着她此前抱着自己膝头啜泣,祖孙相认的场面,不由得叹气:“知道你昨日见了苗儿,心头也是难受,甜姐儿放心,祖母定然帮你再挑一门好亲事,光光彩彩的嫁出去。”
甜酿一下下在施老夫人腿上锤着,抿唇细声道:“甜酿如今不想嫁人,只想伺奉祖母,在祖母膝前尽孝,报答祖母养育之恩。”
“傻丫头,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姑娘,男婚女嫁,乃是世俗伦理。”
“大哥哥也尚未成家呢。”甜酿笑道,“我瞧着大哥哥不想娶亲,我也不想嫁人,这个家里只有大哥哥和祖母对我好,我也要对大哥哥,对祖母更好,往后我就在家伺奉祖母,陪着大哥哥。”
施老夫人凝视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年轻面庞,慢慢从榻上坐起来:”你们兄妹感情深厚……有这个想法亦是平常,但你大哥哥总有要娶亲的一天,你也总要嫁的,这个你们还是要分得清楚的。“
甜酿神色迷茫的抬眼看了施老夫人一眼,慢声道:“是。”
过后桂姨娘来施老夫人身边说话,甜酿再回见曦园,见紫苏坐在窗下做针线,摸摸自己的袖,歉声道:“猛地想起来,我有块帕子落在祖母屋里,姐姐去帮我取回来。”
紫苏去的时候,桂姨娘还在施老夫人身边,两人说的是近来家里开销支出,听见外头圆荷和人说话,问道:“是谁?”
“是紫苏姑娘,来寻二小姐的帕子。”
近来紫苏常去桂姨娘处取东西,常在桂姨娘处喝茶说话,桂姨娘闻言笑道:“请紫苏姑娘一道进来坐坐。”
紫苏推脱不过,也只得进了内室,圆荷搬了个小杌子在下首,又捧了茶碗,近来施少连甚少往内院里来,施老夫人便问紫苏近来施少连的一些吃穿行径,紫苏略沉吟,回道:“婢子近来都在二小姐身边服侍,大哥儿的事管的少,近来大哥儿若往见曦园见二小姐,婢子才得见大哥儿,老夫人您问的这些,婢子还得去问问大哥儿身旁的顺儿,才能给老夫人回话……”
施老夫人喝茶:“他近来这样忙,鲜少来老婆子跟前坐坐,可常回见曦园里?”
“大哥儿每日都回见曦园瞧瞧,若白日不得空,晚间再晚也会来坐一会,和二小姐说说话,喝一盏茶再走。”紫苏斟酌道。
这听起来便有些不像话,桂姨娘在一旁不言不语,挑高眉尾只顾喝茶,施老夫人略蹙眉:“他住在外头,倒有闲暇来回跑。”
“也不是大哥儿。”紫苏柔声道,“只是二小姐心绪常有不佳,只有大哥儿在才有些笑意,二小姐对大哥儿有依赖之情,因此大哥儿多看顾二小姐……”
桂姨娘这时在旁突然道:“确是,甜姐儿这阵儿也不知怎的,也不同她两个妹妹玩耍,也鲜少来我屋里说话,性情倒是孤僻不少,倒是和大哥儿比以往更亲厚。”
施老夫人听不得这话,闻言顿了顿:“他们兄妹……”
这话未继续说下去,紫苏和桂姨娘亦是不语,屋里一时沉默,喝了一盏茶,紫苏和桂姨娘各自退下,这日晚些,便有相熟冰人上门,陪着施老夫人说话,坐了许久才走。
那时桂姨娘和田氏都未在屋内作陪,也不知施老夫人和冰人言语什么,施少连听见冰人上门的消息时,正踏步进内院,闻言微微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往见曦园去,见婢子们都围坐在堂里吃茶,紫苏笑盈盈的迎上来,眉眼舒展如春色,柔声唤:“大哥儿来了。”
“二小姐呢?”
“二小姐在内室坐。”
施少连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去,掀开真珠帘,见甜酿坐在卧房外相连的小内厅里,正坐在妆镜前翻看自己的首饰。
她身上钗环俱无,脂粉不施,只一根簪松松挽鬟,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轻轻扭开一只芙蓉玉色小瓷罐,罐内盛的是时兴的玫瑰胭脂膏,揭开覆在其上一层蚕丝,脂膏宛若软玉,色泽莹润,芬芳扑鼻。
甜酿听得身后动静,在铜镜前抬头,慢腾腾的睨了他一眼,而后伸手沾了沾脂膏,抿唇,对镜仔细的将脂膏匀在自己唇上。
樱唇柔媚,色如桃夭。
施少连踱步上前,甜酿复从镜中抬眼望他,微微露出个清甜笑容,眼波流转,指尖又沾了抹玫瑰膏,微抬下颌,轻启唇瓣,将香甜的脂膏填补在唇际唇角,完完整整描出一张完全艳丽的丹唇。
他静静立在她身后,在镜里观摩她的举止,那水润艳丽的唇愈发衬的她眉眼如画,娇靥如花。
“好看吗?”甜酿抿抿唇,扭身过来,仰面看他,“大哥哥好像瞧了许久。”
施少连在她身旁坐下,温润笑道:“似乎是第一次见……妹妹梳妆。”
甜酿翘着唇角:“是前几日哥哥遣人送来的胭脂,第一次用,我很喜欢。”她眨眨眼,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沾了点玫瑰胭脂膏的味道,咂咂,微叹:“好甜,有些玫瑰搽穰卷的滋味。”
“是么?”他轻笑,盯着她的水光盈盈的艳唇,贴近她,魅惑撩拨,“妹妹许我尝尝么?”
甜酿冷声哼然:“不……”
他猛然探身,将自己的唇覆上去,贴在那香甜柔软的唇上,辗转舔舐她唇上的胭脂,将她半截话吞没在唇色之间。
“唔……”
甜酿单手撑在妆奁台上,拗着脖颈,仰面应承着他的吻,柔软的吻,湿润又温热的触觉,甜津津的滋味,玫瑰花香里带着一缕茶的香气。
真珠帘轻轻晃动,她分明能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半幅淡紫色的裙裾藏在帘后。
甜酿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轻轻掩上眼帘,乖顺的轻启唇瓣,舌尖交缠,任由他的引领,沉溺在这清甜的吻里。
他在掠夺中分了一点心神,见她鸦睫颤抖,脸上的晕红如霞,神色似有些得意,又有些心不在焉的顺从,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惹得她浑身轻颤,这才有了几分满意,吮着他咬过的地方,温柔吮吸抚慰。
这吻的时间不算长,施少连顿住动作,将身体微微往后撤了撤,见甜酿长睫抖了又抖,才睁开一双水汽朦胧的眼,唇上的胭脂早入了两人肚腹,露出一张浅绯水润的唇,她呼吸缓了又缓,才止住咻咻的鼻音,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坐在凳上,脸上神色娇怯又冷清,微微含着些恼怒。
“等下次……”施少连声音带着丝哑,自己拿起桌上的胭脂瓷罐,仔细替她抹唇,言语带笑,“倒有些画眉的意思。”
甜酿任凭他的指尖在唇上游离,轻哼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婢女们还围坐在外头吃茶,只紫苏不在。
第39章
甜酿问了一声:“紫苏去哪儿了?”
宝月和青柳手上有活计,都未曾留意:“刚还说泡茶去,转眼就不见,许是就在屋里屋外。”
施少连不甚在意,自己去耳房坐,又唤甜酿:“给二妹妹看个有趣的玩意。”
原来是一只金玲珑寿字簪,甜酿瞧他捏在手中,仔细看了看那金簪,心头猛然一跳:“哪儿来的?”
这金簪样式外头并不多见,她却是认得的,家里施老夫人、桂姨娘和王妙娘都有这样的簪,是施存善还在时,外出贩货时路过金陵,一并儿给家里人添的首饰,是仿内造的样式。
“去岁年节当铺里收的绝当器物,一直搁在库房里没收拾,正巧被我见着了。”施少连将金簪递给甜酿,“妹妹看着像谁的簪子?”
甜酿将簪子夺来,藏进袖间:“这样的金簪满街都有售卖,我如何能猜到是谁的。”
王妙娘屋里剩余的首饰器物都收到了甜酿手里,其中并没有这样的簪子,许是那年上元节王妙娘已随身携走。
施少连见她神色略有些忐忑,眯眼笑道:“我看了当契,是一个叫李得胜的男子来典当的,当铺的伙计说,那人身上带着股水腥味,模样像是漕运船上的运军。”
“这也不能说什么。”
“自然是不能说什么。”施少连道,“这种式样,别人家也兴许有,我只是见着眼熟,带回来给妹妹看看。”
他指节叩着桌面:“即便是家里的旧物,我也不甚在意,随它如何。”
她捏了捏藏在袖里的簪子:“如今我已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那就任由它去吧。”施少连道,“妹妹意下如何?”
甜酿沉默半晌,而后言语轻飘飘:“哥哥来问我的意思?怕是问错人了哥哥是施家家主,日后倘若有些不好听的传出来,损的也是施家和哥哥的脸面,和我没什么干系。”
施少连瞧着她板着一张娇艳面孔,忍俊不禁,摇头轻叹:“真是个坏心眼的丫头。”
紫苏从游廊下转回屋里,见兄妹两人挨着坐在耳房说话,慢慢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去茶水房里端茶进来伺候:“大哥儿、二小姐喝茶。”
说话的两人双双抬头,目光都不偏不倚的落在紫苏脸上,施少连含笑不语,甜酿微笑:“多谢紫苏姐姐。”
施少连再出见曦园,甜酿依旧唤紫苏去送,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行在路上,施少连见她沉默不语,顿住脚步:“好好的,眼睛怎么红了?”
他对紫苏,不论其他,语气多半都是温和,是极好说话的性子。紫苏闻言眼眶一热,再三忍住,吞声道:“婢子无事。”
“无事便好。”他抬脚去前院,“回去吧,好生照料着二小姐。”
“婢子想在大哥儿身边伺候。”紫苏突然道,上前跟紧他,“婢子是大哥儿的人……理当跟着大哥儿……”
“那也不打紧。”施少连飘然而去,“隔几日我搬回见曦园就是了。”
紫苏怔怔站在粉壁前,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巨浪掀天,五味陈杂。
原先她的主子,是沈家的独女沈妙义。沈家并非江都人,亦是商贾出身,但攀附的是官商的路子,江都有沈妙义的外祖家,和施存善有些渊源,施少连和沈妙义因缘结识,有些少年情意,沈家原是看不上施家,但对施少连寄予重望,施家攀结之下,两家已有结亲之意。
后来施存善故去,施少连自作主张从学院回来,连当年的院试都未去,回家掌了施家的营生—— 先头不悦的便是沈家,施家那点子营生沈家尚未看在眼里,他们看中的是施少连的读书仕途,沈妙义自然也是不满,和施少连屡起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