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原是迎着甜酿的来路走的,哪知抬头瞟了甜酿一眼,却绕到另一侧的曲廊远去。
云绮躲在近旁一株花树后,正等着甜酿进清厦后,再悄无声息上前将门锁上,见着那婆子送茶,咦了一声,见芳儿悄悄绕过来,压低声音问:“你喊人送茶去做什么?”
芳儿一愣,她也是心急,才让那婆子将茶水端进去,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了……”
“我家什么时候让不贴身的人伺候茶水了。”云绮埋怨,“放着婢女不用,找腌臜婆子来送茶,家里没人伺候么?这你也不懂?”
两人见甜酿磨磨蹭蹭倚着曲廊吹风,在清厦外站了小片刻,要进不进的模样,云绮着急:“她再不进去,万一在门口喊几声,等方玉一出来,我们就要露馅了。”
果然听见甜酿站在清厦前喊人:“苗儿姐姐,三妹妹,芳儿妹妹?”
芳儿咬唇:“我们先出去将二姐姐引开,后头再想办法……”
云绮瞪她一眼,这时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和芳儿双双从花树后出来,急急沿曲廊近前,佯装来寻甜酿,云绮皱着眉头:“二姐姐慢悠悠的,倒是让我们好等,左等右等也不来,苗儿姐姐都等不及走了,好没意思。”
甜酿含笑看着两人,哦了一声:“那对不住了,我在祖母那耽搁了一会,没想你们散的这么快。”
“二姐姐我们别处玩去。”芳儿上前,亲热挽住甜酿手臂往外走,“我们去水榭。”
甜酿瞟了清厦一眼,被两个妹妹一左一右挽着出了曲廊,一路往水榭去。
方玉正坐着烘衣,见那个婆子又进来送茶,道了谢,仍把茶水搁在一侧等小果儿,哪知坐了半晌也不见小果儿来,也不见喜哥儿,又听见外头隐约有说话声,想着在此久等也多有不便,于是仍从原路出清厦,哪想门扇紧阖,不知何故被锁上,绕到另一间屋子出了清厦,先往外院去换身衣裳。
水榭是桂姨娘和田氏常待之处,婢女们也爱在廊下纳凉,这会也有不少婢女婆子在,姐妹三人走到此处,云绮坐了片刻,嫌和甜酿呆着无趣,甩甩袖子去找桂姨娘,芳儿早不见了踪影,甜酿笑看众婢女们支着小鱼竿在水边钓鱼,问婢子们:“小半日前瞧着个男子往清厦去,是谁呀?”
“是方先生呢。”有婢子道,“婢子见方先生领着小果儿路过。”
甜酿含笑点点头。
芳儿紧赶慢赶,先到清厦,见屋内无人,桌上还放着一壶清茶,好在茶杯干干净净,分毫未动,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后背的冷汗都干透,将满壶茶水尽泼在窗外。
主屋那边施老夫人要歇半个时辰的午歇,桂姨娘正带着况夫人往水榭去,约着要打几圈马吊,一行人语笑喧阗,桂姨娘见云绮有些垂头丧气的寻来,笑揽在怀里:“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姑娘还一副这样惫怠样。”
“哪有惫怠。”云绮嘟囔。
况夫人看云绮,也笑:“转眼云绮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孩子大了。”
“可不是么?”桂姨娘满脸笑容,“也十六岁了。”
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桂姨娘也等着寻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这事还需抓紧些,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后来田氏也来,原来是安顿苗儿在屋里歇着,赶着来陪亲家,婢女把阁里窗都推开,安着桌子临着水面,吹着徐徐凉风,田氏、况夫人、桂姨娘和薛嫂子坐了一桌打马吊。
甜酿回了一趟榴园,把清露明霜都带来水榭玩耍,出了榴园,迎面就撞见方玉和况苑,两人一路说着话,瞧见甜酿,皆抬手作揖。
“方先生从何处来?”甜酿笑问,“今日一直都不见先生。”
方玉也笑:“此前园子里坐了半日,再回去换了身衣裳,正好又遇况兄,跟着况兄说些园景建造,也颇觉入迷,又一道回来了。”
一众人等都聚到了水榭,云绮和芳儿陪在各自母亲身边看牌,芳儿轻拽云绮袖子,眼神示意,只见水榭一角,甜酿和方玉并肩站在一处,脸上都带着笑意,不知在说些什么。
甜酿和方玉略说了几句话,领着清露明霜去水边垂钓,况苑和方玉是男客,过来同桂姨娘和况夫人问候一声,找了间僻静小阁,自去喝茶说话。
夫人们打马吊,热热闹闹的,翻来覆去说些家长里短,云绮不耐烦久坐,招呼芳儿起身:“我们去掬月阁里玩去。”
又隔窗娇声喊甜酿:“二姐姐,你也一道来陪我玩么。”
“家里这姐妹几人,感情真好,看得我们也羡慕。”况夫人叹道,“苗儿也常惦记着家里的几个妹妹们,待一个个出嫁了,还不知怎么掉泪难受呢。”
田氏和桂姨娘陪笑:“可不是么,她们姐妹几人每日同进同出的,和和美美,亲亲热热,我们做长辈的看着也欢喜。”
甜酿回头,见云绮当着众人面笑向她招手,将鱼竿交给婢女,自己进了水榭,见着牌桌前桂姨娘搂着云绮,田氏带着芳儿,况夫人身边坐着巧儿,母女几人个个眉飞色舞,其乐融融。
姐妹几人伴着往掬月阁去,桂姨娘叮嘱:“你们坐着好好说话,别到处瞎跑瞎玩。”
“知道了。”
掬月阁是最东侧的阁子,是云绮惯待常坐之处,窗下就是清湖碧波,景致很好,云绮和芳儿坐下说了一会儿话,云绮有些心不在焉的,瞟瞟甜酿:“紫苏在楼下,我们喊她上来坐坐。”
“她们在楼下踢毽子呢,不若我们一道去踢毽子去吧。”
吹着凉风,甜酿恹恹地有些犯困,去凉榻上坐:“我就不去了,懒得动,在这歇一觉吧。”
“也好,那二姐姐就在此处歇着吧。”云绮去拉芳儿,“外头婢子闹,我把她们赶去别处玩去,省的扰了姐姐安宁。”
“多谢妹妹。”甜酿困得用小扇掩着哈欠,半眯着眼,“夜里热的睡不着,白日就容易犯困。”
两人前脚刚走,甜酿也从凉榻上起身,出了掬月阁,外头嬉闹的婢子一个也不见,挑了个避人的角落站着,不过片刻,果然见方玉从别处转过来,站在门外挠头,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玉是觉得这样贸然前来,有些不合礼法,但那小婢子说得恳切,站在门首想敲门,听见旁侧响起轻响,扭头一看,甜酿探首,冲着他微微一笑。
他也有些愣:“婢子来寻我,说是二小姐找我有要紧事商量?”
他以为甜酿找他是为了两人前阵子在施老夫人面前说的那桩事。
“不是我有事,是云绮有事。”
方玉一怔:“二小姐什么意思?”
“是云绮让紫苏来寻先生,再来掬月阁找我。她大概想见你我两人出丑吧。”甜酿微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一趟又一趟,怪没意思的。”
“出什么丑?”方玉仔细一想,皱眉闷笑:“被人误会?”
“大概是。”甜酿想想,“要么跟清厦那样,把我们锁在这关个半日,要么片刻之后,有一大波人冲进来看笑话。”
方玉讶然,想起清厦,瞬间恍然大悟:“这可如何脱身?”
甜酿笑道:“这阁子下面就是水,若真有人来,要么先生自己跳水里,要么我把先生推下去。”她笑吟吟问,“先生会凫水么?”
方玉摇摇头:“并不会。”
“瞧着也不像会的样子。”甜酿微笑,“那只能委屈先生了。”
方玉瞧着她,眉宇间似乎有忧色:“二小姐的日子……似乎过得不怎么好?”
“先生怎么看出不好来的?”
“若是过得好,老夫人也不会找上我吧。”方玉道,“我这种一穷二白的人家,能入贵府的眼……”
“先生不要妄自菲薄,怎么不说是我祖母慧眼识珠呢。”
方玉也叹了口气:“多谢二小姐安慰人心。”
掬月阁临水一侧有条一拃宽的小道,一侧是墙,一侧是水,甜酿身材纤细,扶着墙能走得过去,方玉却不太行。
甜酿见他同手同脚,走得痛苦,果真把方玉推进了水里,低声道:“等她们走了,你去阁里待一会再出来。”
云绮果然带着一群婢子去了掬月阁,哪料阁中人影空空,甜酿和方玉都不见了踪迹,再出去,见甜酿依旧和婢女们在水榭旁垂钓。
她气呼呼地回了掬月阁,后知后觉才知晓屋中有人,方玉湿淋淋坐在阁里。
门外似乎响起哒的一声轻响,再去推门,已从外头落了锁。
方玉紧皱眉头,问她:“你让人锁门了?”
“不是我……”云绮懵住,“我没吩咐……”
外头有婢女的笑声,方玉实在忍不住:“喊人来开门。”
云绮咬牙:“不行,不许出声,等她们都走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去。”
阁里不知何时搁了一壶茶水,方玉浑身已有些难受,坐在椅上出神,自己斟了一杯,云绮坐不住,自己也斟了杯茶水。
未多久之后,两人的面颊越来越红,身上越来越烫,越坐越难受,屋内越坐越闷热。
夕阳落山,倦鸟归巢,众人都在,只是不见方玉和云绮,一问才知,两人大半日都不见。
桂姨娘唉了一声,连差仆婢人一间间屋子去寻,还未走出多久,只见掬月阁推开一扇窗来,闪出两个人影,而后噗通一声,在湖水里沉沉浮浮。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原来水中人是方玉和云绮,两人面色透出一股诡异嫣红,云绮紧闭着眼,缩在方玉怀中。
这还是炎夏,两人衣裳都透薄,云绮的罗裙漂浮在碧波之中,少女玲珑曲线毕露,方玉半沉在水中,还抓着她的一只胳膊。
这场面就闹得有些不好看了。
第55章
水榭视野极佳,里里外外外都站着人,金灿灿的霞光投在水面上,碧波荡漾,能看见水中的两个沉浮挣扎的人,轻薄衣裳漂在水中,云绮脸色嫣红如霞,紧皱眉头,紧紧抓着方玉胸口衣襟,方玉脸色也如火烧一般,抓着云绮的一只手臂在水中扑腾。
那一瞬间围观的人群寂静如鸦,桂姨娘涂着脂粉的脸先是雪白,而后铁青,最后透黑,阴沉如暮色。
声音尖锐又惊惶:“快!快!快把三小姐捞上来。”
仆婢们纷纷回过神来,接二连三跳下水,将两人拖到岸边,桂姨娘扑上去,泪落涟涟:“云绮!快,快拿衣裳来裹。”
两个湿漉漉的人闭眼躺在地上,衣衫不整,身上冰冷,额头却火热,仆婢扶着两人将肚内残水呕尽,方玉先睁开眼,紧敛眉头,手指去扶自己几欲痛裂的额头,见众人围观,况苑来扶自己,嘶声从地上坐起,转头见一旁桂姨娘搂着云绮掉泪,旁人围着云绮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肚腹,脸色瞬间灰败,怔怔然一言不发。
苗儿夫妇和施老夫人也听闻音讯匆匆赶来,见云绮倚在桂姨娘怀中,裹着一席厚毯,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颧骨眼尾却浮现两团嫣红,连声呼唤:“云绮,云绮……”
云绮也幽幽转醒,见自己躺在桂姨娘怀里,眼前围了一群人,神色惊慌,旁边不知站了多少仆婢下人,个个眼神探究,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发生何事,哇的一声哭出来:“姨娘。”
起先她带着一大群人,原是去掬月阁抓甜酿和方玉的现行,没想落了个空,明明掬月阁出去只有一条道,她让芳儿和婢子在道口守着,故怨芳儿次次败事,又怪甜酿狡猾,自己不耐烦回掬月阁坐,哪想又撞见方玉。
她气不过,和方玉在阁内拌嘴,方玉也不太理她,只闷坐着等人散去,但喝的那壶茶,片刻之后只觉五脏如火烧,闷热又难受,只想贪些清凉松快,又不敢开窗,只和方玉背身而坐,默默忍耐。
后来身体渐有些不对劲,云绮闷得抱膝要哭出来,方玉神色百般忍耐,屋内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她见方玉紧紧咬着牙关,那双眼里还带着血丝,手掌紧紧抓着圈椅,这会儿也不觉得他穷酸迂腐,软绵绵问他:“我们……这是怎么了?”
“你……这屋里是什么茶?”方玉咬牙。
她没吩咐人送茶进来,起先掬月阁也没有这壶茶,不知是何时何人送进来的。
忍无可忍之际,方玉大步迈过来,把云绮从地上拖起来,云绮胳膊被他攥得发麻,身体一哆嗦,竟觉得舒泰了些,软绵绵栽在方玉怀里,不由得心神乱撞,轻轻哼了一声。
方玉也在咬牙,拉着怀中少女,将窗一推,带着她跳入水中。
众人见两人都无碍,俱松了口气,将两人七手八脚扶到水榭内,要换干爽衣裳,又请翟大夫来,桂姨娘见仆婢们围着窃窃私语,厉声喝道:“没事做了么?一个个围在这看什么?”
又道:“谁敢在这瞎嚼舌头,将舌头都剪下来喂狗去。”
下人们个个揣测,那掬月阁是三小姐常玩常待的去处,这大半日和方先生孤男寡女待在里头,又见方先生搂着她跳水,两人那个样貌神色,怕是有什么说头。
桂姨娘神色阴沉,况家人也不好多待,见两人无事,辞别施家,匆匆走了。
翟大夫提着药箱进来,给两人把脉问诊,落水倒无什么大碍,吃点驱寒的药就是,倒是这脉象里浮着燥意,又观两人神色,捻须沉吟,分别悄悄问两人:“落水之前,都吃过什么些东西?”
“茶,那壶茶,我喝了一杯茶水。”云绮闷在被中哭诉。
桂姨娘喊人去掬月阁找,阁门只是轻轻阖上,并未落锁,屋内也没有茶壶和茶杯。
云绮和方玉听闻此话,俱是愣了愣。
云绮在人群里逡巡,颤着唇伸手一指:“就是她,是她害的我。”
满屋人都看着甜酿,施老夫人看看云绮,又看看甜酿,肃脸问:“这是怎么回事?”
甜酿眨眨眼,见满屋人瞧着自己,桂姨娘眼神像要吃人一般,觉得有些好笑,不解问:“我如何害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