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这户人家家产殷实,趁着家中大喜,做一回善举,给乡邻送粮送蛋。
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喜滋滋进屋:“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正好家里没米了,我抢回一大袋白米。”
甜酿翻翻家里,真的,没米了,也没钱了。
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小玉了,她游魂一样在家里,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很对得起她。
她一人吃了那么多,却丝毫不见胖起来。
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张贴在村头,甜酿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大红榜文上,张圆、方玉、况学都在榜上。
喜事,张家、云绮、苗儿都如愿了。
一切都会如意的。
回到家里,甜酿看着姐妹两人,扭了扭手腕,“找点事情做吧,不能饿死在家里。”
她会凫水、会女红、会裁衣、会写字、会妆发、会骗人,趁着冬日未到,屯点粮食。
第79章
秋闱过后,况学牵挂妻女,等不及放榜,先行回了江都,张圆整年未归,也相伴一道同行。
况学回到家中,听苗儿说起施家之事,只言片语,也是有些惊愕:“施大哥在金陵,我却从未见过他面,如何出了这样的事。”
外头只传出了只言片语,苗儿问过芳儿,也窥得一二内情,忧心忡忡,吞吞吐吐:“怪不得二妹妹这两年间,有些奇怪……”
施少连只在金陵见过方玉,方玉从云绮的来信中得知一些内情,揣摩这兄妹两人因情伤离,也未多问,下了考场后,帮着施少连找了一阵。
在金陵盘桓两个月余,不可谓不殚精竭虑,金陵毫无音讯,便往四周乡镇去寻,仍旧一无所获。
牢笼困兽,方玉渐觉得施少连有些不妙。
放榜那日,方玉中了南直隶省乙榜第二十七名,施少连也差人往寓所送了贺礼,两人商量一番,施少连把寻人的仆役都留在金陵,日日盯守各处紧要,自己和方玉一道回了江都。
方、况、张三家高中黄甲的热闹自不必提,众人先见方玉归家,各自喜不胜喜,方母和方小妹喜气洋洋,在家底气也足了几分,桂姨娘脸上也分外热络,云绮见新夫婿,倒有些羞怯起来。
施少连在瓜洲停留了一日,去见了平贵,而后回到江都施家,云绮见他模样未变,倒熬瘦了许多,浑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再后知后觉,家里这么一闹,也被实情惊得目瞪口呆,往日对甜酿的那些嫉妒和愤懑,也顷刻烟消云散,倒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情绪,隐约听见家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旋即赶回家坐镇,气势汹汹去堵众人的嘴,又把芳儿赶回了家。
她也是施家人,若任那些流言四散,愈传愈烈,她面上也过不去。
王妙娘还在家中住,她和云绮水火不容,一方要顾及喜哥儿,一方又要顾着将临产的肚子,也是焦急甜酿那边的消息,阖家上下看着施少连面色沉沉踏进屋子,眼神寒戾,一时都噤若寒蝉。
他不过在椅上坐了半刻,就把云绮气得出了施家,扫视了一眼家中等人,吩咐旺儿将家里一桩桩琐事都拿出来收拾,掀开眼皮看着眼前跪的仆婢,大着肚子的妇人,带着账本的管事,吐了半口浊气,喝了半盏热茶,把家里剩余人等都唤到庭上,不听辩驳,三言两语,把该卖都卖了,该惩的都惩了,不过半日功夫,就把这家里兜了干净。
王妙娘见他不留情面,紧紧抓着喜哥儿,施少连瞥了母子两人一眼,仍是把她留在了家里。
她总有用处的一日。
施少连不往榴园去,把宝月调到前面书房来服侍,宝月见他那副冷心冷面的模样,给他端茶更衣都是手抖,见他不耐睥睨自己,面庞绷得紧,唇紧抿着,几要吓哭出来,她一直怕他的,越来越怕。
“怕我吃了你?”他这阵熬得太厉害,嗓子一直都是哑的。
“不……不怕……”宝月哆嗦,“我……”
“跟着你主子这么多年。还是没出息。”他唇角挑起微笑,“你看她什么时候怕过。”
这笑容极冰,又好像淬着毒似的,冷漠又妖冶。
宝月咽了咽口水,替他把外裳脱下,缩如小鹌鹑:“是……是……”
他瞧着这笨手笨脚的婢女,满心不耐烦,又觉蠢得可恨,头痛起来,胸膛戾气翻滚:“滚下去。”
宝月忙不迭逃了出去,哭丧着脸,心头万分埋怨二小姐不带着她一道走。
书房不是榴园,但处处都有她的痕迹,他在椅上坐到半夜,一动不动盯着烛火,恍然和夜色凝固在一起,身影像一只兽,默默咀嚼着满心的恨意。
伤敌一千,她也要自伤八百。
雷公藤,芳儿,王妙娘。
日日夜夜陪他演一场真情戏。
好妹妹。
痛吗?
他从没这样痛过。
隔日来施家敲门的,是怒气腾腾的张圆,听了况苑几句话,急冲冲上门来。
他今年中了南直隶乙榜第五名亚元,算是给张家扬眉吐气一把。
施家一直紧闭大门,门房实在经不住门外不住的敲打,听施少连的吩咐,把人放了进来。
施少连看着这风度翩翩,春风得意的新晋举子,怒气勃发冲他而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咬牙冷笑:“如今成了举人老爷,气势也足了,倒敢登门叫嚣。”
张圆满脸红怒,双手紧握,一手拧拳朝施少连砸来:“甜妹妹哪里去了……你还我甜妹妹来……”
施少连冷冷皱眉,伸手扛住他一拳:”我家事,和你何干?”
“她是我未婚妻子。”
施少连听见这句,也勃然大怒,“你真以为你能娶她?你家里嫌弃她出身,你也只能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相求,你携她私奔,也要仗着家里的财力关系,张家把你栓住,你也只能哭天喊地,张圆,你不过是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罢了。”
施少连满脸嫌恶:“你在她眼里,也只是过河的桥。”
“我再如何不济,也比你强,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才逼得她离家出走?”
“做什么?”他语气轻快又邪恶,“家里只我们两人,内帷之间,还能做什么,男欢女爱而已。”
他幽黑的眼盯在张圆面上,舌尖缓缓扫过牙床,笑得诡艳:“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张圆听他坦诚,脸上的红晕几乎要涨破面皮,脸色逐渐转青白,眼死死瞪着施少连,颤声道:“你……你强她……你……衣冠禽兽……”
“我能强她一次,难道能强她千百次……”施少连咬牙,“她,心甘情愿。”
张圆一拳砸在他嘴角的笑上,怒道:“她若心甘情愿,怎么会一走了之……”
施少连揩揩嘴角的血。
“不过一时跟我置气,总会回来的。”施少连剑眉压着微红眼尾,语气嘲讽,“此事跟你何干,她是我的人,我能娶她,你能么,张家老三?”、
万事开头难。
甜酿如今在小庵村,名字叫九娘子,家里头,小玉称她九娘,小云叫她九儿姐姐。
小庵村背靠湖光山色,村里人家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算是吴江极幽静之处,只有挑担的货郎来,卖些针头线脑,要特意买些什么,还要往前头的大庵村去。
在村里住了两个多月,她先前在家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鲜少露面,村里只见小玉和小云走来走去,有人问起主人来历,小玉和小云也不太说得清,后来她在屋内进出,先去和四邻妇人寒暄,四邻见她年轻貌美,又是妇人装扮,说话温柔,还颇有些内蕴的模样,还晓得吴江不少风土人情,揣测她是从吴江出去,做过富人家姬妾,可能因故被赶走,无处栖身才回吴江。
甜酿不辩驳,一一默认下来,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两个小丫头独住在家里,刚开始人生地不熟时,最要人帮衬提点,也要提防着些坏人,旁人跟她说话,揣测到紧要处,她还少不得吞声撒泪,说一两句硬气话:“我这人没什么骨气,回到吴江也只不想过从前日子,哪日若过不下去、想不开,窗下就是湖,往下一跳便是一了百了,两无牵挂。”
四邻瞧着此人,也不是那等不正经的轻浮妇人,每日里带着两个小丫头,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山摘些野果子,下水摸些鱼虾,虽然极吃力,却未有一言不满,料想她以前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一来二去,对她也渐有照顾。
家里是真穷了,好在是秋日,真是满山挂果的时候,山里有野栗子山葡萄,水边还能钓几条鱼,糊弄着吃了几日,渐有些吃不住了。甜酿还有两三件从施家带来的首饰藏在床下,夜里没有油灯,摸黑在月光下看了看,又被她塞回床下。
八月廿二是燃灯菩萨的诞辰,寺里都有香会,梅泽湖后头的山里有间清净山寺,每逢香会,也有马车进出,阖家来上香供佛,再在山里游玩一番。
正是桂香四溢,层林染红的暖秋,进山游玩的人也不少,从前几日开始,甜酿就带着小玉在湖边摸螺蛳。
小玉和小云两人也是湖边长大的,都通水性,甜酿也能凫水,只是日子久了生疏,三人在水边泡了三四日,摸出了一大盆的螺蛳。
螺蛳满沟满壑都是,这玩意虽有肉不花钱,但做法复杂,做的不干净,肚子生病生虫,做的干净好吃,极费油盐柴火,佐料也是大价钱,倒不如吃鱼,所以村民们一般不爱捞这个,送到酒楼去,卖得钱还不够坐驴车。
三人捞了许多,村里凑热闹的孩子们还送了一大桶。
香会这日一大早,甜酿用青帕包了头,带着小玉和小玉出门,拎着几个小木桶的田螺,去了山寺。
山门前有茶摊,有占卜算卦,也有和她们一样,来卖放生活物的。
乌龟、雀鸟、鱼虾,来卖田螺的……倒是少见……
甜酿累得满头大汗,撑着小玉的肩膀喘粗气,找了个宽敞处,将木桶搁下。
日头高升,渐有游人来往,甜酿拉着小玉,见有那拖家带口、慈眉善目有衣着体面的妇人,也会笑问一句:“太太,吉日善行,渡些生灵归野么?”
她不叫夫人,也不叫娘子,只喊人叫太太,一般人家,哪里能叫太太。
放几条鱼也才花百文钱,一小桶青螺,也不见多少,要一百文钱。
“因为性灵多啊,”她笑道,“命无贵贱,不论大小,现在正是田螺产仔的时候,这一小桶。就有上千条性命呢,是大善呢。”
她笑起来极甜,喜欢看着人说话,眼神又亮,听她说话,就算知道她在取巧,听着也喜欢。
那一大盆田螺,分了好几个小桶卖,不过半日,就兜售一空,足足赚了一贯钱。
三人心里都超开心。
甜酿带着两个丫头,去茶摊喝了茶,吃了糕点,歇够了,小玉问:“娘子,回家么?”
“去水边,把那些放生的螺蛳再捞回来。”
湖边有画舫,富丽堂皇,甜酿上前去问:“船家,要螺蛳么?菩萨照应过的螺蛳,养了好几日,很干净的。旺油爆炒,姜酒焖熬,当做观风赏月的下酒菜,最好不过了。”
船里有人知道:“你这是偷捞别人放生的吧。”
她也大言不惭起来:“肚子里也有菩萨啊,供遍了世间千千万万佛,肚子里的菩萨也得供一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