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多就是说几句,难道还能叫拖出去打死?
从前太皇太后在时倒是还好,王振不敢作妖,太皇太后去了,皇太后对他的震慑力接近于无,立时便跳起来了。
朱元璋对于王振那点儿糟污事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不知,一是挑起群臣对于王振一党的反对与厌恶,大刀阔斧的加以处置,稳定人心,清楚朝廷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二来则是借机狠踩朱祁镇那个王八蛋一脚,顺带着给他定个性——当世钦徽二帝,昏的不能再昏的昏君!
若说是权宦掌政,皇帝无能为力也就罢了,王振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却能肆意至此,这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
说到底,若非朱祁镇一意纵容庇护,王振又岂敢如此肆意妄为!
朝臣们也不傻,即便刚听新帝将宋朝灭亡的罪过归结到军制和昏君奸臣身上时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听他接连三次询问太上皇是否曾经惩处王振,也就会意过来了。
说宋朝灭亡的内部原因是昏君奸臣,又说那是前车之鉴,大明朝的奸臣是王振,昏君舍太上皇其谁?
这话或多或少有些冒昧,只是有前边那几次铺垫,再加上此次御驾亲征昏招迭出,以至于二十万京营精锐损失殆尽,一时之间群臣默然,竟也无人出声反对,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昏君奸臣的组合。
唯有皇太后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变色,躬身道:“陛下,有错的只王振一人而已,太上皇只是被奸人蒙蔽,阻塞了视听,方才没能及时察觉到文武百官们的呼声啊!”
话音未落,朱元璋双目如电,冷冷看了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阉人,竟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朝堂之上?!来人,还不把他给朕赶出殿去!”
金英听得愣住,回过神来之后,一张白胖面庞涨得通红,深感大失颜面。
他是皇太后安排过去侍奉朱祁镇的,虽说一直以来都不得朱祁镇喜欢看重,但打狗还得看主人,言辞之间倒也有些敬重,朱祁镇北狩被俘之后,皇太后点他做了掌印太监,连阁老们见了他也颇客气。
新帝明里暗里的打压太上皇声名,他已经心下不快,现下又当着满殿文武百官的面遭受训斥,或许马上还会被赶出去,如何肯再忍耐,当即作色道:“奴婢是皇太后懿旨册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朝议之上,如何不能做声?!陛下,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即便您做了天子,也绝不能失礼于皇太后!”
新帝毕竟刚刚登基,根基尚浅,且皇太后又有孝道这柄利剑在手,若是闹出新帝刚登基皇太后就去哭皇陵的事情出来,这皇帝的位置,却不知他还能坐多久!
朱元璋听得出他话中威胁之意,眸光森冷,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忽然转过头去,厉声道:“胡濙!”
胡濙打个哆嗦,叩首道:“臣在。”
朱元璋道:“你是建文二年中的进士,历经五朝,你来告诉朕,是太祖皇帝的旨意更重,还是皇太后的旨意更重?!”
胡濙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太祖皇帝的旨意更重!”
朱元璋哈哈大笑。
大殿之中无人做声,金英脸色且青且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殿上回荡着他的笑声,像是指甲刮在琉璃器上似的,让人心里边毛毛的痒。
朱元璋笑够了,踱步到金英面前,抬起一脚将他踹翻,不等群臣有所反应,便一指宫门,冷笑道:“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太祖皇帝在时,在宫门处立了铁牌,只是朕登基之后左逛右逛,都不曾瞧见,敢问诸位卿家,那铁牌如今安在?!”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牌子头一个触犯到王振的利益,早就被他取下来,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事情,太上皇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太上皇都没发话,大臣们就更加不敢发话了。
金英没想到他竟搬出来这个杀手锏,霎时间面白如纸,再无半分血色,朝臣之中亲善皇太后、又或者是王振的余党也不敢吭声。
唯有朱元璋手握剑柄,嘿然冷笑:“皇太后任命你为掌印太监,却不知经过太祖皇帝允许没有?!王振将太祖皇帝放到哪儿去了?太上皇将祖宗放到哪儿去了?即便太上皇年轻糊涂,皇太后总不年轻了,昔年承训于太皇太后,受教于宣宗皇帝,竟将朱家先祖都抛到九霄云外去,纵容一个低贱阉人如此辱蔑太祖皇帝皇令?!”
金英被他一脚踹翻,滚了好几滚,方才稳住身体,再听他开口太祖皇帝,闭口祖宗遗令,连皇太后都给训了,哪里还敢抬头,当即跪直身子,磕头如同捣蒜。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神情悲壮,难掩愤慨:“太祖皇帝由一布衣坐定天下,创业何等艰辛,哪知道后世子孙不肖,竟叫一个阉人骑到他老人家头上去了,朕身为朱家子孙,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太上皇纵容王振如此欺辱太祖皇帝,有辱先祖,皇太后置若罔闻,一意纵容,全无妇媳之德!只是……只是他们一个是朕的皇兄,一个是朕的皇伯母,朕身为堂弟和晚辈,须得顾及天下人的眼光,又能将他们如何?亲亲相隐,人伦所在,朕甚至于,甚至于连一句重话都不会对他们说!”
说到动情之处,朱元璋潸然泪下:“罢了,罢了!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不要再说王振摘掉太祖皇帝铁牌的事情,也不要再说太上皇和皇太后纵容默许此事,蔑视先祖的事情了!”
大臣们:“……”
不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在提吗,陛下?
空间里的皇帝们:“……”
老朱这一波可以的。
朱元璋抬袖拭泪,面有戚色:“今日听见的,你们都忘了吧!就当王振没有摘掉太祖皇帝留下的铁牌,就当太上皇和皇太后没有将太祖皇帝的遗令不当回事……他们都是朕的亲人,不要让朕难做!”
大臣们:“……”
还提。
空间里的皇帝们:“……”
老朱,你好骚啊!
“来人,去备马!”
朱元璋声音哽咽,难以为继:“朕要往太庙去哭太祖皇帝,哭宣宗皇帝!”
大臣们:“……”
空间里的皇帝们:“……”
高祖舔了舔嘴唇,默默总结道:“走皇太后的路,让皇太后无路可走!”
第165章 朱元璋重返大明后15
这等危急时刻,群臣哪能坐视皇帝去哭太庙?
真叫他去了,那皇太后跟太上皇的百年声名就算是完蛋了!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可王振偏偏就是在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将那铁牌挪走了,这事实在匪夷所思。
别说是皇家,就算是普通富户里,哪个得脸的管事敢当着主人和主母的面把这家老祖宗留下的牌位掀了?
可王振就是这么干了,且太上皇与皇太后也愣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是朱家子孙,王振是朱家家奴,这官司甭管是打到哪儿去,都是皇帝占理!
群臣变了脸色,礼部尚书胡濙最为年长,又是宣宗皇帝的托孤之臣,见皇帝抹着眼泪往殿外走,真要去太庙哭朱家先祖,霎时间冷汗涔涔,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力劝道:“还请陛下三思,大局为重啊!臣明白陛下心中的悲愤,然而瓦剌此时正虎视眈眈,这等时节,实在……”
于谦有心处置王振及其亲党,但却也不想将事情闹到太庙去,新帝登基之后发现皇太后和太上皇纵容家奴辱蔑太祖皇帝,愤而前去哭庙——这事若真的闹大,皇太后这个朱家儿媳与太上皇这个朱家子孙,永生永世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也明白皇帝如此作态是为了什么,哭太祖皇帝,是要从先祖处得到处置太上皇这个不肖子孙的权柄,哭宣宗皇帝,则是为了打皇太后的脸,让她谨守后宫,不要多事。
我一个刚由小宗入主大宗的过继皇帝,没资格跟你这老资格且辈分高的长辈刚,那就让宣宗皇帝来,总不能他也没资格管你吧?
这招堪称是又绝又损,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那娘俩满头的小辫子,一揪一个准儿呢!
胡濙跪在地上苦求,王直、于谦等朝臣随之跪了一地,连出殿的路都给堵上了,好在朱元璋也不是真心想去哭庙,作态而已,眼瞅见胡濙打发人去请皇太后前来,更乐得继续做戏,愤慨难平的与群臣僵持。
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朝议,皇太后自然关注,毕竟这次决议牵扯到接下来如何对抗瓦剌,而瓦剌手中正握着她的独子、大明战神朱祁镇的性命,这等紧要关头,她怎么能松懈?
得知为着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块铁牌、新帝要去哭庙的消息后,皇太后大为震怒——这明明是我的操作!
震怒之后又转为深深的愤慨与悲愤,若是儿子尚在,新帝不过区区一个亲王,又岂敢对自己如此无礼?!
胡濙遣去的内侍还侯在边上,拿眼睛瞅着,不敢吱声。
皇太后身边的嬷嬷知道这事儿要紧,看皇太后恼的掉了眼泪,便赔着一万个小心,低声问了句:“太后,那咱们还过去吗?!”
“去做什么?!”
皇太后一掌拍在案上:“看他朱祁锟得志便猖狂,是怎么拿腔作调的吗?!”
满殿宫人内侍都跪下了,那嬷嬷脖子一缩,再不敢发声,殿内落针可闻,只听见皇太后低低的抽泣声与喘息声。
如此过了半晌,她用帕子擦了眼泪:“准备轿辇,哀家过去一趟。”
几个小宫女听得不解,偷偷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不是说不去吗,这会儿怎么又要去了?
心里边这么想,却不敢问。
皇太后叫宫人搀着上了轿辇,目视着熟悉的红墙碧瓦和白玉阑干,心里边一阵一阵的发苦。
说不去,那是气话,把朱祁锟逼急了,他真去哭太庙了,那自己怎么办?
没有儿子做依仗,皇太后还算什么皇太后?
王振做下的事情抵赖不得,儿子又猪油蒙心连出昏招,再叫朱祁锟去太庙里哭一哭,他们娘俩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儿子是自己教的,王振的野心也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纵容出来的,自己酿成的苦果,终于要自己去尝了。
皇太后没有硬抗,到了大殿之上便自陈己过,又流着眼泪懊悔自己没有教导好太上皇,辜负了宣宗皇帝的期盼,以至于他被奸人蒙蔽,沦落敌手,说到伤心之处,泣不成声。
她这么一哭,从前教导过太上皇的老臣们也纷纷谢罪,说自己有负皇恩,死后无颜去见宣宗皇帝,如此云云。
连带着其余朝臣脸上也有了戚色,大概是觉得皇太后年轻时候没了丈夫,人到中年,儿子又被瓦剌抓了,新君登基,她无依无靠,好像也有那么点可怜。
朱元璋心下冷笑,哭的超级大声:“朕的父亲就藩之时,朕尚是黄口小儿,对于北京的印象甚浅,只记得祖母慈爱宽和,处事公允!再后来随从父亲到了洛阳,遥遥听闻祖母言行举止,更觉敬慕非常!”
他每说一句,就看皇太后一眼,说话时咬音又准又硬,活像是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祖母初为燕王世子妃,仁宗皇帝被册封为皇太子后,祖母又成了皇太子妃,侍奉太宗夫妇非常恭敬,极得太宗夫妻看重!皇太后初入宫时,便在祖母处听训,其后又侍奉祖母多年,想必更加了解祖母的嘉言懿行?!”
皇太后眼见着殿中哭声停了,群臣侧目,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感,硬撑着隐忍下去,咬出来一个“是”字。
朱元璋大声道:“宣宗皇帝继位之初,军国大议多禀听祖母裁决,可是她从不贪恋权位,即便母家弟弟忠厚,也不使他入朝参与决议,约束母家不得乱政!”
皇太后:“……”
朱元璋大声道:“宣宗皇帝驾崩之后,有人谣传祖母将迎立朕的父亲入京为帝,人心不稳之际,是祖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确定了太上皇的新帝身份,稳定朝局!”
皇太后:“……”
朱元璋大声道:“太上皇登基之初,祖母摄政,然而祖母却从不专权,又不肯垂帘听政,而是悉心教导皇帝,督促朝臣行善政,信重得力的辅政大臣们,从来没有因为私心而任用官员,混乱朝纲!”
皇太后:“……”
朱元璋超大声道:“祖母在时,便不喜王振误国,时常斥责于他,祖母在时,王振规行矩步,谨小慎微,不敢越礼——祖母虽不及孝慈马皇后高深,但得其毫发,亦足以光被彤管!皇太后,你说是不是?!”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
皇太后:“……”
艹!
头疼!
想骂人!!
该死的朱祁锟!!!
山上的笋都被你夺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太后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朱元璋也硬是不开口,以一种恳切的询问目光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如此僵持片刻,到底是皇太后服了软,低头道:“哀家不如先太皇太后多矣……”
说到一半,她又觉得憋屈愤懑,泪珠子顺着保养得宜的面庞流下来,迅速抬手擦了,方才继续道:“太上皇如此,是哀家教子不善,王振之所以如此,哀家也有失察之责。”
她入宫多年,只吃过一个大亏,那就是进宫时以为自己会做太孙妃,没想到后来又来了个胡皇后,她只做了太孙嫔,后来宣宗登基,又做了皇妃,也被胡皇后压了一头。
可是宣宗皇帝更宠爱她,饶是胡皇后已经生育过两位公主、又正当盛年,也以胡皇后无子为由将她废掉,改立自己做了皇后。
宣宗皇帝在时,她是被宠着的,宣宗驾崩之后儿子做了皇帝,她成了太后,太皇太后张氏顾全她的体面,也甚少拂她脸面,眼见着熬死了太皇太后,成为大明朝最高主宰了,谁又想儿子不孝,带军出征被人抓了,新帝继位,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后辈子侄低三下四。
皇太后真心实意的掉了眼泪,难过也是真心难过,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若非哀家纵容,局势也不会糜烂至此,皇帝业已成年,又有大志,朝堂上的事情,哀家实在不宜继续插手,以后只管在宫中礼佛祝祷便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