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差人出去打探,没多久就来回话,啧啧称奇:“前些时日周三小姐出门上香,遇见了歹人,亏得佛祖庇佑,中途被人给救下了……”
皇帝大皱其眉:“长安,天下脚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若她真出了什么意外,朕如何同太尉交待?”
见那内侍叩头请罪,又不耐烦的摆摆手:“与你无关,继续往下说,后来呢?”
内侍谢了恩,又小心翼翼道:“周三小姐向救命恩人称谢,一来二去的,便动了心,要委身于他,消息传到威宁侯夫人那儿,可把威宁侯夫人给气坏了,专门归宁去劝,周三小姐却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要嫁给那个救命恩人……”
皇帝疑惑道:“那救命恩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能救得了周三小姐,得她青眼,料想是武艺不俗,青年俊彦。”
“嗨,什么啊,”内侍说着,都忍不住瘪嘴:“就是个学了些粗浅功夫的青年,家贫无资,相貌倒还周正,仿佛是来给父亲买药的,可惜长安物贵,他带的那点钱很快就用完了,遇见周三小姐之前,居然,居然……”
皇帝追问道:“居然如何?”
那内侍匪夷所思道:“遇见周三小姐前,居然以乞讨为生!”
皇帝听得瞠目结舌,再去想事情原委,便能体谅皇太子妃和威宁侯夫人的恼怒了。
以周家的门第和周三小姐的容貌,找这样一个女婿,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暗暗摇头,连说糊涂,又唏嘘道:“周家这个三姑娘,大抵是被娇惯坏了,哪里知道门当户对的要紧,且她前半生衣食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怕是不能想象柴米油盐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内侍也是感慨:“谁说不是呢,也难怪皇太子妃生气。”
皇帝活了几十年,见到的新鲜事也不少,他自己的儿子前不久才跪在面前眼泪鼻涕的要纳个青楼女子为侧妃呢,唏嘘过后,便暂且将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是太尉的女儿,还是让他自己去愁吧,儿女都是债,不到死是还不完的。”
为着周三小姐的事情,皇太子妃在自己宫里边生闷气,一连几日都没出门。
皇太子因着承了茂珠儿之事的人情,倒是着意宽慰几句:“三妹年少,不通世事,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再则,那人既有些胆色,年岁上也算是合适,若是实在拧不过三妹,便应了她吧。”
皇太子妃额头上勒着抹额,神情少见的有些憔悴,疲惫道:“若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就罢了,哪怕是个平头百姓呢,要过饭的乞丐……糊涂啊,周家的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皇太子看似感同身受的叹了几口气,略坐了坐,问了几句太孙如何,便起身离开,去筹备娶新侧妃入东宫的事情了。
茂珠儿毕竟只是侧妃,不似正妃那般尊贵、是国之储妃,钦天监算了日子,这两天便准备进宫了。
皇太子妃为幼妹之事怄气伤神,威宁侯夫人更是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前者身在宫中,不好频频召见,更不便出宫,反倒是威宁侯夫人更便宜些,吩咐侍从们备了马车,坐上便可以返回娘家。
威宁侯待妻子倒也有些温情,难免谆谆劝道:“三妹是小孩子脾气,越是跟她拧着来,她越觉得自己是对的,父亲此时出征未归,她更没了忌惮,不妨徐徐图之……”
周靖勉强应了一声,吩咐人套上马返回娘家,归宁时脸上忧心忡忡,还家时面庞阴云密布。
威宁侯觑着她脸色,就知道此去必然不顺,不想触这个霉头,便只管低着头吃饭,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周靖接连去了几日,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日索性不再去了,少见的在床上赖了片刻,这才叫人服侍着起身更衣。
婢女递了刷牙的柳枝过去,又捧了香盐,声音又低又轻:“今天是闵氏入东宫的日子呢……”
周靖“唔”了一声,却听外边婆子隔着垂帘回话,毕恭毕敬道:“夫人,柳氏来给您请安了。”
柳氏到威宁侯府也有一段时间了,看着倒是规矩,也没听侍奉的人说她作妖,周靖吩咐给她安排了住处和月例,她也乖觉,每天清晨起身便往正房来给侯夫人请安。
头几天周靖懒得见她,后来娘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更无暇理会,直到今天得了空暇,才心血来潮,无可无不可的说了句:“叫她进来吧。”
时辰还早,外边晨光将将绽开,柳氏穿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衣襟上绣了几朵雅致玉兰,倒将她身上那股浓烈的鲜艳色泽压下去几分,平添几分静好,惹得周靖多看了一眼。
她记得威宁侯说柳氏是岳州都督打扬州弄来的,为着要进献给达官显贵,送出去之前大抵都是仔细教过规矩的,柳氏进门之后并不东张西望,只恭顺的垂着眼睫,福身向主母问安。
周靖喜欢懂规矩的人。
进门之后规规矩矩的给自己请安,摆出敬重的架势,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起码这个人不蠢。
周靖不怕她坏,只怕她蠢。
婢女们服侍着她穿戴整齐,周靖自然而然的往椅背上一靠,对着柳氏瞧了半晌,终于说了句:“起来吧。”
柳氏轻轻应了声“是”,直起身来,小心翼翼的用视线往梳妆台上一扫,再次福一福身,道:“奴婢来帮夫人梳头吧……”
周靖侧目看她,不辨喜怒。
柳氏被那犀利眸光所摄,局促的捏着衣带,略过了会儿,又鼓足勇气,试探着问了声:“夫人?”
“过来吧,”周靖敲了敲梳妆台,语气轻微,似笑非笑:“梳不好看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第189章 搞宅斗不如造反9
皇太子怀抱着十二万分的喜悦走完了程序礼节,若非礼制不允许,他甚至想亲自前去迎接心上人的到来。
茂珠儿是侧妃,嫁入东宫之后自当前去给皇太子妃行礼,又因为入东宫晚,品阶虽与吴侧妃齐平,但还是会有姐妹之分。
皇太子虽不喜皇太子妃秉性刚强,但对于她的操守还是放心的,起码东宫没有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怀孕的侍妾们基本上都能平安生产,也没听说她暗害过哪个妾侍。
当然,这可能也跟他从前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妾侍有关。
事关心上人的安危,皇太子分外谨慎,新妃往正殿去见礼时他亦在座,就是怕皇太子妃又或者是吴侧妃给心上人难堪。
吴侧妃本来是没打算给闵氏难堪的,毕竟她有儿子,有家世,就等着皇太子登基之后坐上妃位享受荣华混吃等死,运气好一点的话或许还能做个贵妃。
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样都是侧妃,我还是第一个入门的,给殿下带来的助力更大,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皇太子没这么看重在乎,闵氏进门的时候就有?
再一想为着闵氏这侧妃之位,陈贵妃同陈家所生的那一场龃龉,吴侧妃心中警铃大作,神色变幻几下,下意识扭头去看皇太子妃神色。
还是这样。
就像当年她入东宫时一样,泥塑神像一般含着几分笑意,无妒无怒,无波无澜。
吴侧妃忽然有些泄气。
外边传来女官的通禀声,新妃已经到了门外,叫近侍宫人搀扶着,莲步轻移,款款入内。
因为是侧妃的缘故,茂珠儿是不能穿正红色嫁衣的,但水红同样也是艳色,同样能最大限度的将她容貌中那股惊人的美艳与昳丽激发出来。
茂珠儿的眉毛被勾画的很长,眼睫微垂,巴掌大的小脸仿佛占尽了四月春光,启唇微笑时,如同河畔垂柳一般摇曳多情。
吴侧妃没想到闵氏竟有这般绝世颜色,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体,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警惕,而正座之上,皇太子已经看得痴了。
只有皇太子妃神色淡然,纹丝未变,笑微微的瞧着款款近前的茂珠儿,唇边的笑纹都恰到好处:“真就跟画儿里的美人似的。”
宫婢小心的搀扶着茂珠儿跪下,她低头叩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珠儿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愿娘娘永受嘉福,长乐未央。”
上天造物不公,美人的声音都是好听的,从前吴侧妃听人说珠落玉盘,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日见了闵氏,可算是了解到了。
她心下五味俱全,皇太子妃已经叫起,茂珠儿又向她福身,口称姐姐。
吴侧妃起身回礼,心绪复杂道:“妹妹不必多礼。”
皇太子眉宇间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已经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领着茂珠儿往她居住的偏殿去,那声音温柔款款,恰似春风:“你的住处,是孤亲自安排的,却不知是否合你心意,孤领你去瞧瞧,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再慢慢添置……”
皇太子向来矜傲尊贵,目无下尘,几时这般俯首做低过,就算是对着皇太子妃,也没这样过啊。
吴侧妃心头的酸水一阵一阵的往上涌,死死的捏着帕子,不叫自己当众变脸。
而茂珠儿只是顺从的颔首,唇角噙着一丝浅笑,与皇太子一道拐出门时,状若不经意般侧了侧头,望向仍旧端坐在殿中的皇太子妃。
最是一低头的温柔。
皇太子妃随之莞尔。
……
第二日,吴侧妃叫宫人侍婢们陪同往正殿去向皇太子妃请安,进门之后,便见东宫的一众莺莺燕燕早就到了。
向来位卑者更该谨小慎微,她并不奇怪,稀罕的是昨天刚入东宫的闵侧妃也在其中,发髻高挽,衣裙曳地,华美鲜妍如神仙妃子般驻足殿外,一副等待良久的模样。
吴侧妃心下暗添警惕——闵氏姿容绝世,又这样得宠,却还能不骄不馁,待皇太子妃如此恭谨,当真是个棘手人物。
一缕忧虑爬上心头,吴侧妃近前去同她见礼,茂珠儿也淡淡应了,有些冷淡,不太爱跟人搭话的样子。
吴侧妃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满心不爽,心里抱怨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我也是侧妃,比你进门早,还生了儿子呢,呵!
她翻个白眼,虚抚一下发髻,转头同那些近前奉承的低阶妾侍们闲话。
茂珠儿不甚在意,虽也有人想去巴结几分,然而见她如皇太子那般抬着眼睛、难掩倨傲的模样,便一一退却了。
皇太子妃起身的时辰同往常一般,梳妆打扮之后传了她们入内说话,众人之中便以吴侧妃和茂珠儿身份最高,故而入内请安之时,便是她们二人并排走在前边儿。
吴侧妃心中不喜茂珠儿,然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到底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
门前侍立着的宫人们将垂帘掀开,晨光中那玉石光泽有转瞬耀到她眼眸,有那么一瞬间,茂珠儿的神色变得很奇怪,真要用言辞来形容出来的话,大概就是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
吴侧妃被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形容惊住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闵侧妃入宫第一日,东宫集会无波无澜,皇太子妃没出言敲打新宠给下马威,闵侧妃也恭谨守礼,合乎仪度,不曾有一字挑衅。
好像很正常,但又好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没意思!
到了晚间入睡的时候,吴侧妃还忍不住抱怨:“那些话本子说的一点也不对,什么正妃让主君爱妾摆正位置、晓得自己的身份,爱妾含沙射影讽刺主母年华老去、恩宠不再,闹的再厉害点,连主君都得被惊动,今儿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呢!那个闵氏,在我面前那个下巴抬得喔,多不可一世,到了太子妃娘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乖顺的跟只猫似的呀……”
“这有什么不好?您可别犯傻了!”
嬷嬷看着这个傻女蛾,忍不住叹气:“皇太子妃真要是个不能容人的,以她的本事,您是能把哥儿平平安安的生下来,还是能跟她争储妃之位?闵侧妃真要是个掐尖要强的,以她的容色和皇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您哪来的勇气跟她并尊?”
“……”吴侧妃:“?????”
这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等着瞧吧,”她冷笑道:“看闵氏那个妖里妖气的样子,就不像是个老实的,我不信她能装一辈子!”
……
茂珠儿进了东宫,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陈贵妃和陈家关系的初步破裂,甚至于皇太子同陈家的关系,也出现了淡淡的一丝裂痕。
然而这一切,尚且只是个开始。
六月,同陈贵妃交好多年的石妃出首,在宫宴之上状告陈贵妃戕害皇嗣,朋扇朝堂,以寒凉药物致使自己落胎小产,更曾经在多年之前出手谋害刘妃及其所出长子,罪在不赦。
一石惊起千层浪。
皇帝本就对刘妃母子之死心存疑虑,这才枉顾诞下皇长子者封后的之意,只将陈妃晋为贵妃,且当年隐忍此事,是因他初登大宝,陈家势大,且并无直接证据,但到了今日……
事发突然,陈贵妃猝不及防,脸色煞白:“贱婢胡言乱语!我这些年与你姐妹相称,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诬陷于我?!”
石妃发狂大笑,眼中有泪:“姐妹相称?若非机缘巧合,我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你这好姐妹害的我终身无子,再难有孕!”
说完,她不再看陈贵妃,咬紧牙根,向皇帝一字字道:“臣妾有证据,证明当年正是陈氏谋害了刘妃母子!”
一场宫宴闹成这样,注定不得善终了。
皇帝下令六宫回避,只留下陈贵妃与石妃两个当事人,自己亲自主审此案。
陈贵妃统摄后宫多年,六宫中附从者甚多,消息迅速传到东宫,又辐射至宫外陈家。
陈贵妃的兄长面色狰狞,立即杀到后院,强忍着没有掐住陈夫人的脖子:“是你走漏了风声?就因为皇太子没有娶八娘做侧妃?你知不知道有贵妃在宫里,对陈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啊?!”
陈夫人凭空背了好大一口锅:“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手脚不干净,被发现了端倪,这也怨我?!”
皇太子也是惊慌失措,茂珠儿便宽慰他:“殿下,您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为皇太子倒了水,服侍着他饮下,声音轻柔,言之有据:“您跟贵妃娘娘互为依仗,您不倒,贵妃娘娘就倒不了,贵妃娘娘不倒,您也绝对倒不了。别管当年之事的真相是什么,现实就是刘妃已经不在了,她所出的皇子也没了,您是陛下名正言顺的长子,是国朝尊贵无匹的储君,群臣公认,天下景从,您有东宫里一众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得力势强的岳家……”